別 姬

張 飏

“要是繼續唱戲，恐怕是沒活路啦……”

靜默里她男人開口。她布滿血絲的雙眼緊緊盯著左邊那個破錄音機，半晌，垂下眼，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又像才記起我在似的，抬起頭給我一個慌亂又苦澀的微笑。

她和她男人是我們鄉里為數不多靠唱戲吃飯的，在我們這兒行將就木的小戲班里努力撐起一片天。她不是科班出身，卻能和他男人一起把一曲《霸王別姬》唱得凄愴悲涼。這全虧了她千辛萬苦裁衣做活計賺來的老錄音機——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對著它，反復地修正著唱詞，直到自己被感動。她愛戲，天分很高，也能吃苦。這樣的人，老天賞飯吃的。

可是天道無常。幾年前的一個大雪天她沒了兒子。又在前天，她男人在唱戲時摔下臺子，把腿摔壞了。

窗外開始飄雪，我嘆口氣，也無法再在這里呆下去了。于是我向她告別，回了家。

第二天她告訴我，她要告別這里，不再唱戲了，她要去城里打工。她請我去看她唱她人生中最后的一場戲。

窗外的鵝毛雪從昨天就沒停，反而越來越大。大雪咬著我的腳后跟和我一起撲進她的屋。

她已打扮得整整齊齊——是《霸王別姬》。我愕然，如今只剩她一個人，還怎么唱？

可是不等我發問，她啟唇，開唱。

“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她起手，行步，眼里是深深的愁。此刻她是焦急而憂愁的虞姬，在四面楚歌里掙扎，浮沉。

“……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接下來應是項王的唱詞了，該是“槍挑了漢營中數營上將……”只聽得一直靜坐她面前的男人開口沉郁雄渾，即使沒了行頭，《霸王別姬》也依舊是他們的《霸王別姬》！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曲《垓下歌》唱出她和她男人的滿腔遺恨，虞姬的眼里卻是深深的堅定與決絕。——她要告別！她轉身，雙手雪刃舞得燦燦流光，一招一式，穩穩當當。軍營外，四面楚歌，蒼涼凄愴，她便以這楚歌為伴，為她的霸王最后再舞一曲驪歌，道最后一個訣別——

“罷！”

大風吹開了屋門，獵獵風聲里她一個轉身，手上劍橫——最后一個字咬腔落地，虞姬別了她的霸王，她別了她的戲。

當夜她便收拾行囊去趕了往城里的末班車。屋外鄉里，羊腸小道上大雪紛飛。她著一身火紅，對我笑。

她告別了她的戲、她的鄉、她的霸王，孤身一人去往未知的遠方。她告別了她的過去，但她相信：明天——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

明凈如洗的夜空中，靜靜地升起一彎新月。

【點 評】

文章構思精巧，采用雙線結構，在有限的時空里推動故事情節向前發展。戲里，她告別了她的霸王；戲外，她告別了她的生活。于故事的主人公來說，告別是一場無奈的決絕，更是一種新生的期盼，主題反映社會現實，給讀者以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