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艷
《說書人》是現代作家師陀《果園城記》中的一篇,小說以說書人的命運折射出時代的變遷以及傳統文化技藝的式微。其中,圓形敘事策略的運用是這篇小說的一大特色,本文將從以下三個方面對文中的圓形敘事策略藝術加以探究。
小說的圓形結構首先表現在空間的封閉性上。一方面果園城這座封閉的圍城構成了說書人的生活空間,文中的說書人沒有離開過這座城,他也沒有家,他的生活空間只局限在城隍廟月臺下面的一張板桌旁,他一直在自己賴以生存的說書臺邊原地打轉。另一方面說書人精神棲居的空間也是封閉的,他始終徜徉在“封神”“隋唐”“七俠五義”“精忠傳”的歷史天空中,創造了“一個世人永不可企及的,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生活空間與精神空間的雙重封閉性,也影響甚至決定了說書人的終極命運。“時光悄悄地過去,說書人所有的仍舊是那把破折扇,那塊驚堂木,那個收錢用的小笸籮。”最后他吐血而死,葬身荒冢,也只是帶著他的書“到地下去了”,回到他說書命運的原點。生活空間與精神空間的雙重封閉性,人物命運的原點打轉,突顯出小說的圓形結構。
其次表現在空間的的動態循環性上。文中很鮮明地存在著兩組空間:一組是書中世界與現實世界,另一組是城里與城外的世界。盡管說書人不愿走出書中那個“俠義的天地”,但迫于生存的需要,他不得不面對現實的世界,于是乎,他在精神與現實兩個世界循環往復,無法在其中任何一個世界永久停留。這種不斷的循環往復構成一個內在的圓,這個圓昭示著說書人的無奈,也喻示著說書人精神漂泊的無可避免。城里與城外兩個世界的循環往復主要是通過小說中的“我”這個角色來完成的,“我”在這個小城里生活過,也曾走出過這個小城,一直在一種“出走——回來——再出走”的圓形模式中循環往復,這個過程中“我”見證了說書人的生活一步步走向落魄,城市一步步走向荒涼。然而城外的世界也并不是那個春暖花開的世界,小說中如此描述城外,“一片接連著阡陌的荒地,累累的無主墳墓,點綴墳墓的枸杞和野草……這個小城的城外多么荒涼啊!”城里城外都如此荒涼,喻示著命運悲劇的普遍性以及文化悲劇的普遍性。
文學理論中性格單一的人物稱之為扁平人物,而性格復雜的人物稱之為圓形人物。小說中“我”這個人物,是批判者、掙扎者、挽歌者、妥協者、流浪者等多個角色的集合體,在這個集合體身上,有主導性格,也兼有其它性格心理,具有復雜性。“我”對傳統的說書技藝,對說書人的命運,對小城里的其他人,對時代的變化等抱有多維度的情感態度。這種多維度的情感態度正是其作為性格復雜的圓形人物的一種表現。
說書人這個人物乍看是扁平人物,性格相對單一,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傳統文化技藝的堅守者、挽歌者形象。然而,如果把小說中其他人物與說書人之間看做是一種鏡像關系的話,那么說書人性格復雜的一面就通過這種鏡像得以映襯出來。城里的聽眾,不能簡單地理解為類似于魯迅筆下的冷漠的看客,生活境況好的時候,很多聽眾去聽說書并慷慨解囊,后來人越來越少的原因固然有冷漠的成分,但更多是因為生存的掙扎,這種生存的掙扎與說書人的落魄是同步的。聽眾的掙扎在鏡像中就是說書人的掙扎,觀眾掙扎過程中產生的負面情緒也就是說書人的負面情緒。由此,我們通過鏡像看到了說書人性格當中較為復雜的一面,這樣,說書人也就不失為一個圓形人物。
同時,“我”和說書人兩個人物的命運一直在一個圓中動態循環,一個半圓是暫得樂園,另一個半圓是失去樂園。兩個人物都不甘心失去樂園,渴望得到樂園,但暫時躲進去的樂園又無法承載他們沉重的肉身,甚至也無法讓他們的精神永久地棲居其中。當然,這一切與時代那只無形的大手離不開關系,在時代的無形操縱下,人物只能在樂園的得與失兩面構成的圓上流浪漂泊,有著說不盡的悲涼。
小說中出現的圓形意象主要有三個:笸籮、錢、墳,這些意象很好地豐富了文章的意蘊。小說中兩處提及說書人的財產只有三樣:折扇、驚堂木、小笸籮,這些財產中,“折扇”與“驚堂木”是他的表演道具,說書人再落魄也不曾拋棄,象征著他對傳統技藝的堅守。而那個圓形的“小笸籮”是收錢的工具,然而說書人在自己落魄時也不曾拋棄它,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聯系后面提及的錢的意象就容易理解了,后面寫道“‘再請八個,一個饅頭的錢。還有六個;還剩四個;只剩三個了,哪位一動手就夠了。’時常將收到的錢數一下,他嘆息日子艱難”。他的嘆息與不拋棄“笸籮”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他對現實的妥協,生存困境中他不得不讓步。這也暗示了說書人的兩難處境:既不能完全生活在書里營造出的精神世界里,也不甘心在世俗生活中沉淪。他只能在這兩難困境中掙扎、妥協、痛苦著,當一切不可調和時,最后的悲劇命運也就不可避免了。
“墳”這個圓形意象也值得玩味,它首先反映了說書人的悲劇命運,而墳墓又不是單一的,它處于亂葬崗上,那里是“累累的無主墳墓”,所以它又是一個典型,折射出傳統藝人的艱難命運,也折射出傳統文化技藝的沒落、衰敗。然而給這些傳統藝人挖掘墳墓的又是他們曾經的聽眾,這里固然有人道主義的成分,但也隱含了兩層詰問:除了那個作為罪魁禍首的時代以外,聽眾乃至他們自己該不該為傳統文化技藝的命運負責?聽眾掘墓人的身份是不是意味著大眾對傳統文化技藝也含有不滿的成分?這樣,這些圓形意象就讓文章的意蘊變得無比豐富,這些小小的圓形意象與主題意蘊這開放性的大圓環環相套,擴大了主題意蘊這個大圓的半徑。
“于咫尺之間,藏煙波云海;在扇面之中,見天地開闊”,對這篇小說圓形敘事的解讀使得我們對小說的理解更加多元化,也更加深刻,不妨在其它作品的解讀中多多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