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朱熹生命中的300個日夜

林寶卿

冬日的午后，陽光溫煦地照著古城那些翻新的屋瓦，雕花的窗欞，那些細節的華麗精致襯著整體的樸素大方，逸出一縷濃郁的古意和悠遠的韻味。我在綿延的石板路上獨自行走，一廂情愿地想通過這種方式拾取900年前某些時光遺落的優雅氣息。

對于漳州這座城市來說，朱熹的到來，是一份千年一遇的福祉；而漳州于朱熹而言，一定也是一生中不可輕易抹去的經歷。來漳州之前，理學宗師朱熹已是術業精深名滿天下，施政思想臻于成熟。可實際上他是帶著瘦弱的病體以及不被朝堂器重的失意勉為其難地走馬上任。我有時會設想，當朱熹一腳踏上漳州時，腳下的土地與朱子的心臟，有否同時敏感地一震？

想起在《朱熹傳》里讀到的一個小趣事。朱熹愛好書法，不喜用軟弱的兔毫，而喜用勁健的羊毫。當時劉珙與朱熹同習書法，朱熹臨《曹操帖》，劉珙臨顏真卿的《鹿脯帖》。朱熹一時興起，戲語劉珙云：曹字為古，顏字為今，公后我幾百年矣！劉珙反唇相譏：我所學者唐之忠臣，公所學者漢之篡賊耳！朱熹啞口無以對，兩人相視大笑。年輕的朱熹少年早慧，卻無意舉子業，一生志趣在于學問，為萬世立言，為生民立命。

漳州中山公園原為漳州府治舊址，清光緒《漳州府志》卷五載：“漳州府署在府城南，唐貞元二年（786）徙州治于龍溪即今治也，元為路，明為府。”千余年來，此處一直是漳州的州、路、府署所在地。宋紹熙元年（1190）朱熹知漳州，故此址有“紫陽古署”之稱。

我是歲月的拾荒者。循著史料文字的指引，于清和明媚風搖葉落的淡淡清香中，散漫地翻撿著900年前的一些歷史碎片。

從文字和地圖的對照閱讀，不難知道朱熹時代漳州這座城市的規模，忍不住去設想他是以怎樣的姿態用怎樣的表情看向那些瓦厝上廣闊遼遠的天空，亞熱帶季風由濕熱到凜冽地拂過他蒼老面頰的時候，他走過那些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顯得窄小逼仄的街道，腳步是否平穩閑適？

那時，宋河里的水清澈地流動著。河畔的樹映著日光站立，斑駁陸離的樹影下幾縷風情飄起，風中一定飄浮著不太得體的笑聲。漳人好訟，崇佛成風，訟師與官吏結交，寺廟大肆斂財，細民迷于嬉玩。他認為這是“俗未知禮”的緣故，于是一連串頒發了《諭俗文》《曉諭居喪持服教》《曉諭詞訟教》《朱子家禮》等十幾道告示，對民風習俗一一作了規范。甚至還創意地發明了“竹屏”，讓家家戶戶懸掛于門口，擋住了一覽無余的目光，也阻隔了屋內春光蕩漾。從此，風俗純，民心正，內外有別，各安其份。

街上行人的面容應該是迷蒙晦暗的吧？百姓的疾苦從此攪得他心情沉重。關注民生，構建層次分明和諧有序的社會，是他的政治抱負，他試圖把他大半生所學所執用在這片與他有緣的土地上。此時的漳州，十余萬人口，農商工并舉，夠他操心的。他兢兢業業把心血澆灌在這里，并不是刻意要把自己的名字嵌進這座城，但這座城，卻以“紫陽過化”的稱號千秋萬代地記住了他，以各種形式一再重復地提起公元1190年那個草長鶯飛的暮春時節，地方文史也以濃墨重筆書寫那幸運的300多個日子。

“篤意學校，力倡儒學”，只有教化能改變一座城市的氣質，就像一個人“腹有詩書氣自華”。《漳州府志》載：“每旬之二日必領官屬下州學視諸生，講小學，以正其義；六日下縣學，亦如下。”州學的位置就在離府衙不遠處的文廟里，巍然的廊柱撐起的闊大氣象自有肅穆的威儀，日影西移，天空一群白鴿在以完美的弧線自由安適地盤旋，陽光映照得飛羽特別明亮。想當年，這里必是擠滿了慕名而來聆聽知州大人教誨的士子，青衫折扇風儀翩翩的身影讓天空中飛過的鳥兒也鳴聲清脆而回響千載。文廟口是新挖的泮池，水池的石欄桿一圈又一圈，標示著規格不俗。幾節欄桿上嵌著幾片舊的石雕版，騎馬春游的士子意氣風發，那應該是從朱子的教誨走出來的形象。下午時分，藍天如洗，修葺一新的老房子清雅明亮，粉墻綠樹，清桂吐芳，隨意拍攝都是唯美的鏡頭。年輕的父母帶著稚童游玩，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我到別處轉了一圈之后特意在夜幕降臨時又轉到這兒，淡淡燈光映著粼粼水波，站在輕寒的晚風里只為滿足一份好奇心——果然一片靜謐。朱子當年，這兒有一片麗藻池，名字的華美讓人有無限想象的空間。朱子秉燭夜讀，注經著書。可是夜間的蛙鳴攪亂了時空，朱熹作法，讓蛙們遷移，從此麗藻池又叫斷蛙池，意即不再有青蛙聒噪擾夫子生氣。神奇的傳說彰顯的是文化大師的人格力量。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光，適合聽風吟月，適合思接千載適合用來聆聽時間深處滔滔不絕的往日消息。

從始興北路往北，即到中山公園南門口，也是當年的府衙門口，兩尊大青石獅，面對寬敞的府埕。府埕是府署門口專門迎送各地上下轎馬的“禮儀廣場”。現在，樹蔭濃濃，三兩老者安詳地坐在靠椅上聊天，從我來時到我離開，他們的面孔未曾改變。

從南門進入公園不遠，是一幢古香古色的二層建筑，據說漳州府衙正堂的位置就在這兒，現在是漳州市園林管理局的辦公場所。也許此地沉淀了太多權力角逐，氣場太足，我竟然未敢輕易走近那道高闊的大門。但圍墻里有一截二丈高四尺厚的殘墻我卻不能錯過，幾經猶豫我最終找到了這截斷墻。當手指撫著墻上粗糙而平整的灰磚時，心里的底氣頓時滿滿，因為墻頭的雜草蓬勃，讓它看起來如老去的歲月，威嚴中有慈悲寬厚的神情。

不知道這是不是朱子在堂時的物件？但我自由的思緒可以臆想，300個日夜的殫精竭慮，銅壺漏箭，報時聲頻里，朱子據堂發威，雷厲風行地踐行著他的政治理想。從那里醞釀出來的深謀遠慮，與那一年的夏日秋風一起，日益改變著這個城市的面貌。“官曹厲志節而不敢縱所欲，豪猾斂蹤而不敢冒法，郡中訟諜無情者畏憚不敢復出，平時習浮屠為傳經禮塔朝岳之會者一禁而盡息。……民無夜警，外戶不閉。”

但是，朱子還是帶著遺憾離開這座城。“行經界”，重新丈量土地，勘定田畝減輕平民百姓的負擔，是他最想辦成的一件造福于民的大事。由于觸及的利益集團勢力太大，在重重阻力面前，一道圣旨于次年的二月降臨，他只能黯淡地退出府衙的正堂。

世道桑滄，風吹雨打，是誰說的“唯愛與美食不可辜負”。府埕邊轉角的甜品小店里，湯圓、四果湯、花生湯、蓮子圓，琳瑯滿目，色彩溫潤，都是我的心頭愛。我煞有介事地用食指比畫一翻，于眾愛之中把湯圓拎出：來一碗！玲瓏小巧的湯圓擠挨著浸沒在濃稠的甜湯里，已夠養眼，入口，綿糯清甜熱乎乎，妥貼地安撫著我的口舌與腸胃，也安撫了尚未被歲月帶走的記憶。此時我吃它，吃的是回憶，是時光倒流的悠長回音：公園西門口外有一家路邊湯圓小攤，從一碗三毛錢一路吃過來，直到小食攤消失在城市的塵煙里。年輕時，我與中山公園的聯系除了那二十幾棵高大的木棉樹外，大抵與這一碗湯圓有關。

900年的時光隨著宋河的水流走了，朱子極盡心力想給漳州人留下的，也許是這樣簡單安樂的幸福圖景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