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巴布韋：“平靜軍事行動”下的不平靜

黃立志

2017年11月14日夜，津巴布韋軍方悄悄占領了總統穆加貝的居所；15日凌晨2點左右，哈拉雷市響起幾聲巨爆聲，隨后軍方宣布接管津巴布韋國家電視臺；穆加貝總統被控制，稍早前津巴布韋國防軍總司令康斯坦丁-古韋亞·奇文加警告的“軍方將毫不猶豫地介入”成為事實。隨后幾天，全世界都在靜悄悄地等待津巴布韋政局曝露的最新消息。11月21日，經過與軍方及剛剛被解職的副總統愛默森·姆南加古瓦的幾輪談判，穆加貝總統宣布辭去總統職務，以此換來他與家人“免于被起訴的豁免權”及留在津巴布韋。11月24日，姆南加古瓦在津巴布韋國家體育場宣誓就職，成為津巴布韋自1980年獨立以來的第二任總統。

津巴布韋這場被軍方認為是“協助政府回歸正常”而不是“政變”的舉動，既令人惶恐地想起20世紀六七十年代頻繁在非洲上演的軍事強人主政的政變歲月，又為其在短短10天內平安交接政權的退讓所驚嘆。顯然，以津巴布韋為代表的非洲國家已經走出了傳統的壓制“人權與民意”的軍事強力式政府更迭；但誘發這次“平靜軍事行動”的政治、經濟及社會因素卻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接班人問題

穆加貝總統此次被解職的任期始于2013年7月的選舉。當時穆加貝總統領導的“津巴布韋非洲民族聯盟一愛國陣線”（津民盟）戰勝反對黨“民主變革運動”（民革運）及其領導人茨萬吉拉伊，在總統及議會選舉中獲得多數。有別于2008年在第一輪選舉中敗于民革運、被迫與其進行聯合組閣的歷史，2013年的選舉被普遍認為更進一步顯示了穆加貝作為津巴布韋民族英雄的傳統地位；他本人曾表示2018年他還將作為津民盟的代表參加總統競選。這次選舉的結果，除了西方延續了對選舉細節質疑的傳統，非洲聯盟、南部非洲發展共同體及周邊國家和地區組織都對這一在位時間最長的非洲總統表示了認可與尊重。

政治觀察家和學者們普遍認為，在2013～2017年任期，總統穆加貝最重要的三項議程分別是：調整好津巴布韋正在復蘇的整體經濟狀況、打開與西方隔絕實現對話的局面以及確定后穆加貝時代的接班人。近幾年的數據顯示，津巴布韋整體GDP保持正向的小幅度增長，經濟景況正從2000～2008年“快車道”土地改革的惡性循環中復蘇。與西方的聯系，也在經濟需求的內外交困中打破了缺口，至少與英國實現了20年來的首次官方接觸，并且也與西方主要的援助機構實現了交流。因此，從表面上來看，主導此次“平靜軍事行動”的是政治議題的第三項——“接班人問題”。

此前，在許多公開的場合，穆加貝總統拒絕回答接班人問題。英國衛報記者2016年就“誰會成為接班人”發問時，穆加貝總統曾憤怒地回答：“是不是想讓我把你揍倒在地？”然而，事實卻是從2013年選舉后不久，總統接班人的問題就已經悄悄地開始了調整動作。2014年，時任津巴布韋副總統喬伊絲·穆朱魯被撤職；3年前，她的丈夫津巴布韋防衛力量總司令所羅門-穆朱魯被暗殺。此次事件前幾天，被認為資質最老、與穆加貝并肩作戰、深受軍方支持的副總統姆南加古瓦被解職，原因是他覬覦總統寶座，甚至使用“巫醫手段”求上位。如果沒有此次事件，穆加貝總統的夫人格蕾絲·穆加貝被認為是最有可能接替他的人選。

姆南加古瓦與格蕾絲爭取接班人位置的背后是津巴布韋執政黨津民盟派系分立的現實。自穆朱魯出局后，姆南加古瓦與格蕾絲分別代表了執政黨的“強硬派”與“少壯派”。姆南加古瓦歷任國家安全部長、國防部長，甚有威望，行事果敢強硬；格蕾絲則代表著津民盟黨內40歲出頭、新銳活躍蒸蒸日上的中青年派，如本土化部長及地方政府部長等。兩派勢力都尊重穆加貝，正如新任總統姆南加古瓦在就職儀式上所說，“穆加貝總統將仍是心目中父親般的人物、導師、戰友和領袖”。但兩派勢力的平衡由于姆南加古瓦被解職流落他國而被打破，擁有軍方支持的姆南加古瓦誓言反擊，最后成為后穆加貝時期的總統人選。

暴力的社會表達

此次事件前一年，津巴布韋國內正陷入該國有史以來最動蕩的年份。傳統上，深以歷史自豪、且主體民族為紹納人的津巴布韋通常被認為是溫和的國度，能夠在經濟與政治壓力下保持穩定。但2016年8月，津巴布韋首都哈拉雷爆發了聲勢沽大的反政府抗議活動，18個反對黨的300余名支持者走上街頭，打出了“穆加貝下臺”的橫幅。

2016年，津巴布韋民眾的暴力社會表達主要表現為兩種形式：一種是對政府頒布的政令產生不滿，繼而演化成沖突。如對食品、紙巾等日用品進口禁令的抗議，游行示威群眾在津巴布韋和南非邊境設置路障，焚毀了政府的倉庫表達不滿。另一種是通過社交媒體串聯發起全國性罷工運動。津巴布韋手機和網絡普及率分別高達95%和50%。2016年4月，牧師馬瓦里雷發起“教堂拖欠工資”的視頻線上抗議活動，很快參與者過萬，并打出“我們受夠了”“我們并不恐懼”的全國罷工口號。

穆加貝領導下的政府以去殖民化舉動著稱。面對群眾的示威活動，穆加貝總統發表演講，認為這是西方意圖在津巴布韋策動的第二個“阿拉伯之春”，津巴布韋不會聽之任之。為了穩定形勢，津巴布韋政府決定頒布禁止任何示威活動的禁令，違者將被罰款300美元，并最高可能獲刑一年。

大選臨近前社會表達的暴力形式，從群體層面表面化了津巴布韋內在深植的政治、經濟矛盾，它既是政府政策不成功的反饋，同時也成為發動軍事行動時可資采用的民意。

“本土化政策”的成與敗

綜觀津巴布韋自建國以來的GDP表現，連續出現大幅經濟下降的時段是2002～2008年間，這一階段剛好是津巴布韋實行土地改革“快車道”政策及“本土化政策”的時段。自20世紀90年代早期以來，津巴布韋開始試實施“本土化政策”；大規模的本土化進程始于2000年津巴布韋的土地改革“快車道”政策，加上2007年《本土化與經濟授權法》及一系列相關法令、條款的出臺，這些政策帶來的國際國內影響，成為今天津巴布韋面臨的政治、經濟危機的根源。

津巴布韋內外交困的危機始于這樣的政治、經濟邏輯。1996年，津巴布韋推出新的土改計劃，預計在5年時間內征用白人占有的500萬頃土地，分配給11萬無地家庭。這一政策的實施直接威脅前宗主國英國的利益，英國便鼓動歐盟、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以津巴布韋“大選舞弊”“踐踏民權”等作為借口，對津巴布韋實施制裁，制裁的范圍包括武器禁運、資產凍結及旅行禁令等。據統計，2001～2013年間，西方制裁給津巴布韋造成的經濟損失高達420億美元。

土地改革政策帶來的政治、經濟、社會連鎖反應，加上外部嚴厲的封鎖，使得津巴布韋政府只好由內而外、全面地實施“本土化政策”。至此，自2007年伊始、踉蹌中大規模推進實施的經濟“本土化政策”被套上了“去除殖民歷史影響的道德倡議”“實現國家經濟增長新潛力的務實戰略”“促進國家進一步民主化的重要手段”，以及“創造一個國民對外國資本擁有信心與好感度、共存和諧的經濟環境”的標簽。

“本土化政策”的經濟效應究竟如何，目前莫衷一是。GDP數據顯示，自2009年起，津巴布韋經濟開始出現正增長。然而，反對黨、經濟學家、受影響企業均表示了一致的反對聲音。津巴布韋主要反對黨民革運認為“本土化政策”是穆加貝為取悅選民而采用的民粹主義手段，欺騙和拉攏群眾，最終受益者還是津民盟。經濟學家則認為津巴布韋的“本土化政策”是殺雞取卵，“本土化政策”將潛在的投資者都嚇跑了，目前，“津巴布韋需要世界多過于世界需要津巴布韋”。受影響的企業則用拖延等方式一再罔顧津巴布韋政府的“最后通牒”，企業認為津巴布韋民眾缺乏資金承接企業轉出的51%的股份，最后“本土化政策”成為變相的強征資產；而且就算成功實現股份轉讓，津巴布韋政府只字未提的相應的股份應當承擔的權利與義務也是一個會帶來麻煩的漏洞。此外，津民盟內部本土化部與財政部之間關于“本土化政策”的意見分隔也是需要進一步解決的大麻煩。

從表面上看，實現權力交接的津巴布韋已平安度過此次危機，所謂的后穆加貝時代接班人的問題已然解決。然而津巴布韋深度的政治、經濟與社會期待以及國家如何發展，仍然是下一步無法回避的政治、經濟選題。期待津巴布韋能如新總統姆南加古瓦就職誓詞所承諾的：未來的津巴布韋將讓經濟深植于農業，擁抱市場元素，打擊腐敗，讓所有外國投資感到安全，打開與外界久已封鎖的接觸之窗。

[責任編輯]王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