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不妥協

云川縱

遲彤的表哥孟建來家里作客，午飯后，他招呼她：“彤彤，咱們這兒我有四五年沒回來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了，請你帶個路行嗎？”

“這……”遲彤有些遲疑，她開學就高三了，課業非常繁重。

遲母瞪了她一眼，急忙笑著說：“當然沒問題啦！彤彤，快換衣服，給你表哥帶個路！”遲彤無奈，母親娘家就這么一個小輩，又事業有成，提起他，母親滿滿都是驕傲。

孟建讓遲彤先帶他去了商場，買了一對名表，而后請求道：“彤彤，拜托你件事行嗎？”

遲彤疑惑地看著他，孟建有些尷尬地說：“本市有個老板要給我們工作室投資，但是我來得匆忙，沒帶助理。我孤身一人過去談，挺……沒氣勢！彤彤，你冒充一下我助理好不好？頂多一小時！”

遲彤為難地說：“可我什么也不懂啊！”“你不用特意做什么！”孟建說，“端端茶倒倒水就行。說白了，就是幫我撐場面的。”

遲彤嘆氣道：“行吧……”孟建大喜，給她置辦了一套職業套裙，又帶她去做了頭發，化了妝。遲彤艱難地踩著高跟鞋，有些心累：要不是看他是自己表哥，真想回家。

孟建跟投資商鄒祿約在一處高檔KTV包廂里，對方剛到場，就點了一堆名酒香煙。遲彤一看這架勢，就有點緊張，單是表哥買，這老板還真是視金錢如糞土啊！

鄒祿點了根煙，蹺著二郎腿點點遲彤：“這小妞長得靚啊，會喝酒嗎？”遲彤趕緊搖頭道：“謝謝鄒總好意。我滴酒不沾的。”“喝點。”鄒祿沖她噴了口煙圈，推了杯紅酒給她。

“我真不能喝。”遲彤硬著頭皮說，“我酒精過敏。”這招是跟堂姐遲立學的。去年，遲立被逼去相親，沒相中對方，她當時就是這般拒絕對方勸酒的。遲彤記得遲立明確教過她：“女孩子永遠不要在外面露酒量。一次都別喝，只要喝一次，就永遠推不開了。”

鄒祿按鈴叫了服務員，吐出一句話：“上兩罐Four Loko。”外表清爽的男服務員和孟建都是一愣，前者看了遲彤一眼，訕訕道：“抱歉，我們這里沒有這個。”鄒祿哼笑一聲，隨手扔出200元：“去買，剩下的歸你。”男服務員只得訥訥地出去了。

20多分鐘后，男服務員滿頭大汗地進來，將200元放在桌面上，鞠躬道：“真是不好意思。這種東西只能網購，要不，我給您下單，看看本市有沒有賣的？”

“嘭”！鄒祿一拍桌子，勃然大怒，指著服務員吼道：“叫你們領班進來！以為我沒來過這里嗎？”孟建笑著勸了兩句，鄒祿揶揄道： “舍不得了？”孟建立馬不吭聲了。遲彤看得都憋屈，暗暗感慨，這生意真不好做啊！

不多時，女領班就過來了。問清事情后，瞪了男服務員一眼，笑著說：“鄒老板，都是老客戶了！別生氣，新來的不了解情況。我藏了兩罐，這就給您去取！”不多時，女領班就拿著兩只易拉罐回來了。男服務員接過來遞給遲彤，沖她比了個口型。遲彤還沒看懂，女領班就拽走了男服務員。

鄒祿將易拉罐里的東西倒在高腳杯中，遞給遲彤：“喏，喝果汁總可以了吧？”見遲彤猶豫，他冷冷地提醒，“東西都拆封了，你上司可花了不少錢呢。”遲彤轉頭看孟建，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有點飄。無奈，遲彤只好接過酒杯抿了一口。

鄒祿沒點茶，遲彤也不好意思要，唱了幾首歌就口干舌燥。想著是果汁，她就端起來喝了一杯。

半小時后，她覺得頭暈目眩，對孟建說：“我頭暈，想出去走走。”“別是低血糖吧？小姑娘太瘦了。喝點飲料補充下糖分。”鄒祿又給她倒了杯果汁，看向孟建，“你快去外面找找有大夫嗎？”孟建遲疑了一下，拍了拍遲彤的肩膀，起身走了。

遲彤又喝了點果汁，暈得更厲害了，意識模糊中，似有一具身體壓了下來。她想推，卻渾身無力。而后，就是劇烈的痛楚。

再醒來時，已是晚上8點了。鄒祿早就走了，孟建正在抽煙。遲彤摸了摸自己的身上，下身還帶著疼痛，哽咽地說：“表哥，那個人不是好人。”

孟建嘆了口氣，一臉的沉痛：“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不怕，不怕了啊！哥哥已經打跑他了。敢動我妹妹，這生意也不用談了！”遲彤“哇”的一聲哭開了，問他：“你沒有報警嗎？”

孟建推心置腹地勸她：“彤彤，你看啊，你才17，以后的路還很長。你報警，就得透露個人信息，鬧得沸沸揚揚，你以后還怎么見人？”

“有什么不能見人的？”遲彤怒吼，“我是受害者，我正當捍衛自己的權益，怎么就丟人了？”

孟建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嘆道：“那你要怎么承受老師同學異樣的眼光呢？等哪天你喜歡了一個男生，你覺得，他會怎么想呢？”

遲彤說：“如果是真心相愛，他就不該在乎這些，而應心疼我！”

“小女孩就是小女孩！”孟建說，“那他的家人呢？彤彤，水潑出去容易，再想收回來可就難了。”

遲彤想想那個場景，只覺痛徹心扉，說：“我去心疼別人，心疼那么多人，可誰來心疼我？”孟建知道，這是妥協的訊號。他又耐心勸了幾句，讓她吃了避孕藥，打電話告訴遲母他們估錯時間，得在景區附近住一晚。

遲彤回家后，母親興致勃勃地問她玩了什么，她只覺心累又反感。

本就努力的遲彤，從那之后幾乎將心思全部用在了學習上。

年底的時候，遲彤第一次闖進了年級前十名，把遲母高興得不行，在家庭群各種曬她的成績單。

孟建的母親程葉敷衍地夸了兩句，就將話題轉到了孟建身上：“哎呀，我們家小建真是厲害啊！他們工作室一年前就開始找投資商，換了幾撥人去談，都談不下來。后來，拖了大半年的事情，小建說談下來就談下來啦！他們總裁提了他做工作室的二把手呢！”遲彤起身離開了，這半年來，她一直在刻意避開任何有關孟建的話題。

街上年味很濃，雪地里散落著炮仗皮，帶著些凄艷。她怔怔看著，覺得自己就是那炮仗皮，在雪里艷麗，實際上炸得支離破碎的痛只有自己明白。遲彤不知自己該去哪里，正巧遲立放假回家了，聽她講他們律師所的事情挺有意思。

遲立很歡喜地給她拿吃喝，順便甩給她一沓東西：“看看，女性防狼手冊。我們律師所做的。”遲彤的父母只知道關心她的學習，從來沒給她科普過這些東西。當翻開標著“失身酒”那頁時，遲彤臉色驟然慘白：花花綠綠的易拉罐上面印著Four Loko。

遲立解釋道：“別看這玩意是果酒，后勁可大了。在沒改良配方前，酒量好的喝一罐就得斷片。”

遲彤死死攥著宣傳冊，吸進去的空氣都覺得是冰鎮過的伏特加。吸入時冰冷，到了胸腔卻灼熱得令人抓狂。她想起了孟建在KTV飄忽的眼神，想起了男服務員臨走時比的口型——那分明是“別喝”！

遲立看她臉色大變，問：“彤彤，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遲彤顫抖著說：“我喝過……孟建的客戶點的……他都沒阻止……姐，他是我表哥啊！”現在想來，孟建也許一開始沒打算讓她獻身，但當鄒祿表示出興趣時，他也沒去阻止。遲彤冷笑道：“他大概不會想到，我當時掙扎過程中，打開了手機錄像……雖然影像很模糊，但聲音很清晰……”

遲立震驚地看著她，難怪這半年來遲彤沉默了許多，總顯得心事重重。原來這個17歲的少女，心中憋了那么深的痛楚！

遲立本身就是法律專業的，她主動接過了這個案子，將孟建與鄒祿都列為了被告。只是，不樂觀地說，鄒祿在本地只手遮天，而孟建也很難判定是縱容犯罪還是監護不當。更何況事情已經過去了那么久。

遲立悄悄去那家KTV，想花錢買監控錄像，但他們是七天覆蓋的，半年前的影像資料早就沒了。

這里不得不說一句，很多受害者跟遲彤一樣，警惕性差，又沒有保存完整證據的意識。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在女生自我保護這塊并不重視，很少有人意識到，熟人犯案，尤其是男性親屬犯案，占了相當大的比例。最后提交到有關部門的證據只有一段5分47秒的錄像。

遲立太了解上一輩捂蓋子的思想了，直到一切都準備好，才告訴遲母和遲父。遲母慟哭不止，遲父當場擼起袖子就要去孟家拼命。

當遲母知道遲立把孟建也列為被告時，急了：“告鄒祿就告鄒祿，你怎么還把孟建扯進來了？”

遲立冷聲提醒道：“他一個混跡于商海的成年男人，會不知道失身酒？他會不知道把一個意識不清的花季少女，留給一個沒有底線的男人是什么后果？他就是幫兇！”

遲母囁嚅道：“如果只告鄒祿，小建還能作證。可若是把他也牽扯進來，萬一他倆聯手……”

遲立譏諷地笑笑，從公文袋中掏出一份資料甩到遲母面前：“看看，孟家今年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孟建立下什么大功——促成跟鄒氏集團的合作！”遲彤不敢置信地搶過文件，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什么打跑了壞人，原來只是在幫鄒祿善后！

遲母顫抖著手，一口氣沒倒騰過來，暈了過去，被送去了醫院。

證據提交的第三天，忽然有人打電話給遲彤，表示要十萬私了。遲彤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當天晚上，孟建打電話低聲下氣表示是自己沒保護好遲彤，又搬出那套女孩子得顧及面子的說辭。遲彤冷笑道：“孟建，你知道為什么說人善被人欺嗎？因為被欺負的人，臉皮沒你們厚，心沒你們狠。這一次，我決不妥協。”孟建陰沉地撂下句狠話：“你別后悔！”遲彤將兩通電話錄音發給了遲立。

第二天，本地貼吧就出現了“心機女高中生欲傍大款，求而不得，將表哥與富商告上法庭”的新聞。孟建的母親程葉更是打電話給遲母，厲聲哭喊：“你閨女干出丟人的事你不管，還牽連我們家孟建！遲彤自己不自重，孟建還幫她善后，一片好心都喂狼了！”遲母也怒了：“是你兒子要彤彤給他帶路，誰知道他非要帶彤彤去見所謂的客戶！你以為你兒子那投資是怎么拿下的？那是賣自己表妹換來的！程葉，你們家花這錢，也不知道會不會做噩夢！”

“證據呢？拿出證據來呀？”程葉氣瘋了，“我兒子前途要是毀了，我賴上你家一輩子！”遲母平時柔弱，這會兒倒是豁出去替女兒抗爭：“我女兒要是討不回公道，我就去你家喝農藥！”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程葉立馬慫了，轉而跟孟建告狀。孟建寬慰幾句，又想出一條毒計。很快，風向變了，變為“拜金堂姐為成就名聲，慫恿堂妹碰瓷富商”。

一時間，遲立與遲彤被人扒出來各種罵。遲彤很抱歉，遲立卻不以為然：“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姐整天幫人打官司，比這狠的都見過。”不過為了避嫌，遲立找了位律師代替自己，自己則轉入幕后指導遲彤。

就在這時，一個帖子異軍突起，自稱是那家KTV的服務員，并表示愿意實名指證孟建與鄒祿誘奸少女的事實。遲立很快聯系上那人，和遲父陪著遲彤去見了一下。遲彤立即認出是那個男服務員！

男服務員嘆氣道：“那天，我一聽他點那種酒，再看你懵懂無知地坐在那里，就知道肯定要壞事……”事后，他受不了良心的譴責，辭職去別的地方做保安了。

男服務員的加入，令遲立的把握大了些，人證物證俱在，雖沒有DNA證據，但也算證據鏈完整了。

程葉頓時慌了，在遲母這里走不通，只得打電話罵遲立，威脅她別瞎摻和。遲立看了下時間，說：“現在是23點48，是我的休息時間。您這屬于騷擾，電話已錄音，您要不想跟您兒子一起倒霉，就安靜點。”程葉撒潑道：“我兒子都快被你們搞進去了！我還留在外面干嗎？還不如去作個伴，嗚嗚嗚……”

遲立冷笑道：“最起碼你在外面還可以看著你老公啊！你兒子出了這檔子事，你又人老珠黃被拘留，人家巴不得早日離婚呢！”

程葉一愣，號叫著掛了電話。

遲立丟了手機，鉆進了被窩。

遲彤跟學校請了長假，班主任表示理解，并告訴她，如果有需要，學校最起碼可以開具“品學兼優”的證明。遲彤抹抹眼淚，點了點頭。

只是，遲立的擔心是對的，一審判決下來了：“遲彤系自愿，事發之時已滿14周歲。孟建與鄒祿無罪。”

剛出法庭，遲立就沖上去狠狠搧了孟建一記耳光，罵道：“你不是人！老娘遲早廢了你！”孟建笑得文質彬彬地說：“一切要聽法官的。”

遲立轉頭問遲彤：“還告嗎？”遲彤咬牙說：“于謙曾說，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當然要告！我說過，這次決不妥協。”

這一次遲立留了個心眼，表面上是照常上訴，實際上，他們真正瞄準的是巡回法庭。而遲立所在律師所也給予了支持，與他們有合作的專業團隊開始對抗孟鄒二人雇的水軍，力圖將真相傳播出去。

當鄒祿得知此事時，已經快開庭了，再去斡旋已經來不及，最好走的路反而是讓遲彤撤訴。

這天，遲母去了趟娘家，神情憔悴地回來后，就勸遲彤放棄。遲彤不敢置信地看著遲母：“媽，您心軟了？”遲母將臉埋到掌心，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她能怎么辦？孟老太太，也就是她的母親，親自跪下來哀求她：“孟家孫兒輩就這一個孩子，你這是斷孟家的后啊！你打他罵他，讓他賠錢，我都不反對，可你不能把家事放到法院去說啊！你這是想氣死我嗎？”

遲彤的心似被狠狠戳了一箭，還沒等她說話，遲父就沖了進來，怒吼道：“孟家的人是人，我遲家的人就不是人了？遲彤的奶奶都氣得住院了，病床上還惦記著安慰彤彤。你媽卻讓彤彤放過孟建！”

遲母底氣不足地說：“可是他們說得也對，女孩子遲早要嫁人的，這一遭，遲彤的名聲算是壞了。”

“我不怕。人不是為婚姻而活。再說，我不覺得我一個受害者應該像耗子一般瑟縮在下水道里。真正應該恐懼流言的，是施害者。”說著，她打電話給孟老太太，“姥姥，別忘了，我身上也有一半孟家的血。如果一個女孩子的名譽清白乃至性命，都比不過您孫子的前途。您盡管鬧，我給您陪葬。若這人世不能給我一個公道，我就直播自殺。”

孟老太太怎么可能不心疼外孫女，只是被程葉鬧得沒辦法了，才想關起門來解決。如今被遲彤撂下狠話，老太太哪敢再參與，干脆眼不見為凈，自個兒上寺院住去了。

孟家和鄒祿再不敢逼迫，只能心慌意亂地等待開庭。

開庭那天，陽光正好。

法官宣判鄒祿“強奸罪”成立，孟建則是“引誘少女致其被強奸罪”，雙雙入獄。而那個提供失身酒的女領班，也受到了懲罰。至于一審的法官，下場也頗為凄涼。

遲彤在法庭上失聲痛哭，那么久的委屈都在這一刻開始粉碎。

程葉還想作妖，拿了孟建國外名牌大學的碩士證書和這些年來的成就去找法院，希望他們能從輕判刑。她言辭懇切地請求：“孟建很優秀，他應該為社會做出更多的貢獻。與其讓他在監獄里服刑，不如讓他贖罪。何況他之前很溫和，從沒有犯罪前科，他也為此丟了工作，被人辱罵，已經付出了代價。”法官二話不說，讓人將她請出去了。

滿心絕望的程葉又跑去找遲家哭訴：“我兒子被你們毀了！你們滿意了？揪著那么點破事不放！”

遲彤冷眼看她，問：“孟建前途毀了，怪我。他毀了我的一生，我又該找誰負責？過去的罪惡，一定能抹消嗎？”程葉愣了愣，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聲啜泣起來。

遲立心疼地摟住遲彤，安慰道：“并沒有毀。女人的貞潔觀，只不過是男人施加過來的枷鎖。你一沒有劈腿，二沒有做小三，何必在意那種清白？傻丫頭，胳膊上割了一道口子，就不是你了嗎？”

遲彤仰頭看著天空，心中又酸又澀。在尋求公正的道路上，傷她最深的不是施害者，畢竟早已痛過。最深的反而是那些流言蜚語、幸災樂禍。從始至終，她所要的，所求的，不過是“公道”二字而已。

（責編：邵強 22310119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