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國家標準學會專利許可政策演進考察

楊正宇

美國國家標準學會（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Institute，以下簡稱為ANSI）創立于1918年，①參見https://www.ansi.org/about_ansi/introduction/history?menuid=1，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2月8日。是美國自愿標準體系的創始者、塑造者和推動者。ANSI自身并不制定標準，其是認可美國標準制定組織的機構，標準組織獲得其認可是標準獲批為美國國家標準的先決條件，②付強、張敬娟、王麗君：《ANSI認可標準制定組織以及美國國家標準批準程序》，載《標準科學》2014年第7期，第81頁。可以說ANSI是“標準組織的標準組織”。ANSI在標準體系范圍的影響力之大，不僅體現在其影響制定的標準領域廣度方面，從ANSI創始至今，由其認可的組織制定的標準領域涵蓋軍事、安全、健康、環保等諸多領域；還體現在其對美國國內乃至世界相關標準制定組織的構建方面，ANSI的前身即是美國國內的五家標準制定組織，其演進發展過程當中不僅幫助美國商務部、職業安全與健康管理局等政府部門成立了下屬的標準機構，還對國際標準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簡稱為ISO）、國際電工委員會（International Electrotechnical Commission，簡稱為IEC）等國際標準制定組織的建設與發展貢獻巨大。

誠如美國國家標準學會聲明的那樣，“專利政策突出呈現了一個標準制定組織對專利權人的權利、實施標準者的收益、技術專家的提議、標準組織自身發展、消費者福利等多重利益的選擇與權衡”。③參見ANSI Contribution to Global Standards Collaboration 15 May 2013 GSC17-IPR WG-10 www.tta.or.kr/include/Download.jsp? fi lename=externalDocument/GSC17-IPR-10+ANSI+Activities+Related+to+IPR+and+Standards.doc，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2月8日。而ANSI前副總裁George Willingmyre更是認為“闡明以F/RAND規則（Fair / Reasonable and Non-Discriminatory，即公平合理非歧視原則）為主要內容的專利許可條件才是標準制定組織專利政策的核心與意義所在”。④Willingmyre George. Patent Policies and Standards Setting: The Issues - What Is Going On? Why Should I Care? [EB/OL]. (2014-05-01)https://ssrn.com/abstract=2435313.作為最早制定專利許可政策的標準制定組織，ANSI的專利許可政策已歷經85年的演變發展，梳理、探究ANSI的專利許可政策及其演進歷程，對于了解美國標準制定組織專利政策緣起、預測國際標準制定組織專利政策動態、啟迪我國標準制定組織政策完善等方面均大有裨益。

一、1932年至1968年：美國國家標準學會專利許可政策的初創樣態

雖然專利申請量的激增和標準必要專利廣受重視主要起于1980年以后，但是ANSI早在1932年就發布了其類似今天專利政策的“建議”（recommendation）。⑤GSR 2013 Background Paper. The Role of Standards in a Digital Economy [EB/OL]. (2013-12-31) https://www.itu.int/en/ITU-D/Conferences/GSR/Documents/Role%20of%20Standards%20in%20a%20Digital%20Economy.pdf.ANSI專利許可政策的第一個發展階段是從1932年到1969年。這一階段專利許可政策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其表現形式也依次發展出了建議和組織流程，1969年的組織流程更是首次將專利入標與許可問題獨立成章。

（一）1932年：會議初提“建議”

與之后多次修訂專利政策的流程不同，ANSI有關專利許可政策的雛形是以建議形式首先在1932年8月17日舉辦的標準委員會上（Meeting of Standards Council）提出的，這也是全世界標準組織有關專利政策的最早提案。⑥參見ANSI Minutes of Meeting of Standards Council, Nov 30, 1932. Item 2564: Relation of Patented Designs or Methods to Standards.在此次會議上，針對當時面臨的將設計專利和方法專利納入標準的問題，有提議認為“應盡量避免將設計專利和方法專利納入標準之中。但是每個標準應當考慮各自情況，如果專利權人同意避免壟斷的趨勢（avoid monopolistic tendencies），則可能優先考慮將該專利納入標準中。”⑦此提議的原文為“That as a general proposition patented designs or methods should not be incorporated in standards. However each case should be considered on its merits, and if a patentee be willing to grant such rights as will avoid monopolistic tendencies, favorable consideration to the inclusion of such patented designs in a standards might be given”.此提議在會議上獲得一致通過并最終成為ANSI及其認可的標準制定組織處理專利與標準關系的最初依據。

雖然只有寥寥數語，但是該提議反映了ANSI影響下的標準制定組織最初在解決專利與標準沖突時的審慎態度。依據1932年的建議，ANSI在此階段的專利許可政策具有兩個特點：第一，以反對將專利納入標準為原則，同意將專利納入標準為例外。聯系ANSI自身的發展歷程可知，這一時期ANSI的主要目標在于協調統一美國國內不同地區之間的標準，在對專利提升標準方面的認知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因此更容易理解其當時較為保守的態度。既如此，ANSI提出處理專利與標準的動因究竟是什么？George Willingmyr先生認為，⑧本文寫作過程中，筆者以電子郵件形式書面采訪了ANSI前副總裁George Willingmyr先生，George先生就ANSI最初制定專利政策的動因、RAND規則的理解、審查制的設立與取消等重點問題做了回答。文中所述George先生的觀點皆出自此次采訪，筆者在此一并予以感謝。促使ANSI提出此建議的最重要原因在于其是第一個意識到專利可能影響標準的組織，而且其采取了折中策略（balanced approach），即在專利幫助制定標準和專利可能被壟斷使用方面求得平衡。George Willingmyr先生的觀點也較為貼切地解釋了ANSI在1932年建議中體現的“保守又觀望”的態度。第二，專利許可政策的初衷在于避免標準專利被壟斷的趨勢。與現今發展出的F/RAND（合理、公平、非歧視）規則不同，標準制定組織最早的專利許可政策僅要求避免專利被壟斷（使用）的趨勢。如此規定說明ANSI專利許可政策的考量基礎在于反壟斷法而非民法，壟斷性使用是反壟斷法語境下的用詞；同時“避免壟斷趨勢”的要求嚴于壟斷性使用。尤其“避免壟斷趨勢”的規定為其向F/RAND規則，甚至隨后更具化的解釋留下了空間。考察同期的美國反壟斷立法我們可以發現，制定于1890年的《謝爾曼法》（Sherman Act）在其第2條也僅有不得壟斷（monopolize）貿易的籠統表述，隨后1914年的《克萊頓法案》（Clayton Act）等才逐漸將“壟斷”的含義具化為價格歧視、排除交易協議、搭售、減少競爭的兼并收購等。與之類似，ANSI的專利許可政策也是逐漸由避免壟斷趨勢向F/RAND規則以及更具化的趨勢發展的。因此，當我們試圖解釋F/RAND規則及其具體條件時，計算精準適當的許可費率固然重要，但是所有條件的設定應當圍繞避免壟斷趨勢這一制度原意展開。

（二）1956年、1959年：美國國家標準學會流程初現合理規則

1956年和1959年ANSI制定了其自身的流程（Procedure of American Standards Association）。雖然1959年的組織流程比1956年更為完善，但是兩部流程中有關專利條款的規定格式是一樣的。⑨參見《Procedure of American Standards Association 1956》第11條及《Procedure of American Standards Association 1959》第11.6條中有關“Patent Items”的規定。其中有關專利事項的表述為“美國專利中不應納入包含專利的條款，除非專利權人同意并向任何利益相關的、符合資格的實施者提供合理的許可條件或者可以有其他不包含專利的標準條款替代”。⑩該條的原文表述為“American Standards should not include items whose production is covered by patents unless the patent holder agrees to and does make available to any interested and quali fi ed party a license on reasonable terms or unless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standard can be met by the use of unpatented competing items and the patented item would suffer were it left out”.這兩次ANSI流程的出臺不僅標志著專利許可條款成為ANSI政策的重要內容，更是首次提出了“合理條件”作為標準專利的許可規則，替代了1932年“建議”中“避免壟斷趨勢”的表述。作為連接避免壟斷趨勢與F/RAND規則的過渡專利許可政策，合理條件凸顯了其在公平、合理、非歧視三規則中的核心地位，同時也提示我們應在避免壟斷趨勢的視域下審視具體的許可條件是否合理。

總體看來，ANSI在這一時期的專利許可政策是持“保守中觀望”的態度。1932年、1956年、1959年三次頒布的專利許可政策均明確表示標準條款中不宜納入專利，同時又為F/RAND規則的確立留下了制度空間。正如George Willingmyr先生所言，ANSI很早意識到了專利對標準的作用，并嘗試以折中策略設定其專利許可政策的初始樣態。

二、1969年至1997年：美國國家標準學會專利許可政策的擴張式發展

經過近四十年的不斷完善，ANSI的專利許可政策在1969年、1970年完成了質的提升，形成了隨后近五十年專利政策的基本模板。在1969年至1997年近三十年的時間里，ANSI的專利許可政策呈現出了主動、激進、擴張式的發展進路。該階段專利政策最大的特點不僅在于建立了RAND規則為內容的專利許可政策，更在于其在RAND規則基礎上建立的審查機制，ANSI主動介入并判定許可條件是否符合RAND規則。

（一）1969年：許可條件的闡明與政策模板的成型

及至1969年，ANSI首次在其流程中制定了內容較為完備的專利政策，并在1970年稍進行完善，形成了此后近五十年專利政策基本模板。根據1969年的組織流程（Procedures of US American Standards Institute）第84段，這一時期的專利政策主要包括以專利許可政策為核心的三方面內容：第一，專利入標的態度。1969年的專利政策還是以避免將專利納入標準（avoid the use of patented items）為基本原則的，但是增加了基于標準預期目的（intended purpose of the standard）入標的例外條款，ANSI對待專利入標的態度進一步松動。第二，專利的許可條件。如果某標準制定組織確定將專利納入其標準草案，在草案獲得通過前必須取得權利人免費（without compensation）許可承諾或“明確的非獨占”（demonstrably nonexclusionary）條件的許可承諾。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出臺的政策中有關專利許可條件的規定較之前“避免壟斷趨勢”、合理規則等表述進一步類型化。在提供給權利人選擇的許可條件中，既有免費許可，也包含“明確的非獨占”條件。可以看出，這兩種類型化的許可條件是對1932年“建議”中“避免壟斷趨勢”條件的進一步細化，秉承了反壟斷法語境下平衡專利權人利益與其他各方利益的制度原意。同時也有兩處引人疑問，一是1956年專利許可政策中合理規則沒有得到進一步解釋；二是類型化條件中沒有明確列舉權利人的退出或放棄選項。以上兩點都在隨后的專利政策演進中得到了進一步回應。第三，建立專利許可條件的審查機制。1969年專利政策的一大亮點就是建立了專利許可條件的審查機制，規定專利權人在選定許可條件后，應當向學會的委員會（Institute counsel）提交聲明，闡明各被許可人對其許可條件的接受程度。審查機制的建立標志著ANSI在影響專利和標準問題方面展現出的主動、激進態度，這是先期標準組織解決許可條件爭議的有益嘗試，為當今探究標準必要專利糾紛裁判主體提供了寶貴歷史經驗。以上三方面內容也為此后ANSI制定歷次專利政策設立了基本框架。

（二）1970年：專利入標態度的轉變與RAND規則的確立

在里程碑式的1969年專利政策頒布的同一年，USASI正式更名為ANSI。僅一年后，ANSI就頒布了更為完善的專利流程（Patent Procedures），第86段的專利流程不僅豐富了ANSI的專利政策，更成為ANSI專利政策“大刀闊斧”與“小修小補”之間的分界線。總體看來，1970年的專利流程規定了四個方面的內容：第一，專利入標態度的重大轉變。隨著ANSI更為積極地介入到專利許可條件的判定工作中，其對專利入標的態度也有了重大轉變。1970年起，ANSI在其專利政策中開始秉持不反對專利入標的原則（no objection in principle），轉而以技術要素作為制定標準的重要考量因素。結合ANSI自身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ANSI在這一時段開始已經逐步意識到專利對于提升標準質量、促進標準全球化的重要作用，這促使ANSI在接受專利入標一事上更為主動，進而改由技術角度衡量標準條款。第二，RAND規則的正式確立。作為專利政策的核心部分，ANSI的專利許可政策在經歷過“避免壟斷趨勢”、合理規則、免費許可或“明確的非獨占”許可等表述之后，最終在1970年的專利政策中確立了RAND規則，其基本表述一直沿用至今。相較于1969年的專利政策，此版本的專利許可政策類型更加細化。首先就潛在權利人是否持有標準必要專利劃分為兩類。第一大類為專利權人認為其不持有或不希望持有（does not hold and does not anticipate holding）標準所涉專利的聲明；第二大類是專利權人認為其持有標準必要專利的聲明。其次，第二大類的聲明又分為免費許可（without compensation）與RAND許可（reasonable terms and conditions that are demonstrably free of any unfair discrimination，其后的免責條款中將其概括為reasonable and nondiscriminatory terms and conditions）兩類許可條件。在RAND規則的表述中，合理規則和非歧視規則并非是獨立的、平行的兩個規則，而是“明確排除不公平歧視”前提下的合理規則。專利許可的基本條件是合理條件（reasonable terms and conditions），“明確排除不公平歧視”是作為前提用以限制合理條件的。也就是說，“明確排除不公平歧視”規則是在ANSI專利許可政策根植的反壟斷法語境下，經過“避免壟斷趨勢”“明確的非獨占”等表述演進而來的，其秉承了避免標準專利被權利人壟斷的專利許可政策原意。由此給我們帶來的啟示是，適用F/RAND規則內部公平、合理、非歧視三項規則時應當避免機械、分立的理解方式，而是將三項原則看作一個整體，非歧視是前提規則，合理、公平是權衡具體許可條件的基本規則，同時應當在避免壟斷趨勢的制度原意下判定個案的許可條件是否符合F/RAND規則。尤其應當注意的一點是，ANSI專利許可政策對壟斷性使用的規制程度應當嚴于反壟斷法中的壟斷性使用。作為折中策略的重要方面，ANSI在發布專利許可政策伊始就特別提防標準專利被壟斷的趨勢，因此對壟斷趨勢的規制或反對程度應當嚴于對壟斷使用的規制程度。第三，審查機制的完善。1969年專利政策確定ANSI對許可條件的審查機制，1970年及其后的歷次專利政策將審查機制完善為兩部分，即提交審查與備案記錄。?Willingmyre George. History of the Patent Policy of the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Institute [EB/OL]. (2014-06-16) https://ssrn.com/abstract=2451165.在提交審查方面，1970年的專利政策沿用了1969年專利政策的規定，要求專利權人在選定許可條件后，應當向學會的委員會（Institute counsel）提交聲明，闡明各被許可人對其許可條件的接受程度。在備案記錄方面，1970年起的專利政策都規定應將專利權人提交的有關許可條件及闡述RAND許可基礎的說明記錄并登記在案。第四，增加免責提示事項。這是1970年專利政策對1969年專利政策的一大補充，該條款也成為ANSI隨后歷次專利政策的基本條款之一。免責的事項主要包括披露的標準專利的范圍與有效性、許可專利的具體條件、是否應當許可專利的爭議管轄，等等。免責條款發布的主要意圖在于將標準組織從專利許可雙方的爭議中脫身，更好集中于標準的制定與協調工作。

（三）1971年至1996年：專利政策的定型

如前所述，1970年后的ANSI專利政策再沒有進行過大幅變動，而是圍繞上述四項基本內容進行完善與細化。在1973年、1974年、1977年、1983年、1987年、1993年、1995年七次發布的專利政策中，?參見《ANSI Procedures for Development and Coordinat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1983》的Appendix D部分，《ANSI Procedures for Development and Coordinat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1987》的Appendix I部分，《ANSI Procedures for Development and Coordinat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1993》的Annex I部分，以及《ANSI Procedures for Development and Coordinat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1995》的1.2.11部分。整體結構和各項內容均基本沿用了1970年版本專利政策的相關表述。

相較于1970年的專利政策版本，其后的專利政策的變動比較細微，且有的規定還有所反復。如在標準擬定方面，1970年專利流程中明確提出由技術標準委員會（Technical Standards Board）來認定標準中的技術要素，但是隨后的1973年、1974年、1977年專利政策中刪去了技術要素認定主體的表述。?參見《ANSI Technical Operations Manual 1973》的Patent policy，《ANSI Procedures for Management and Coordinat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1974》的7.4部分有關專利政策的規定及《ANSI Procedures for Management and Coordinat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1977》的7.4部分有關專利政策的規定。再如在提交審查方面，1973年、1974年的專利政策均沿用了1969年專利政策的規定，而1977年的專利政策曾經增加過以下條款：“在學會委員會建議下，執行標準委員會（Executive Standards Council）應當判定專利許可情形是否影響該標準條款的采用。”?參見《ANSI Procedures for Management and Coordinat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1977》的7.4.1部分。但是這條最激進介入的條款僅出現一次，隨后的專利政策中便將該條款刪除。總體看來，這三十年的專利政策可能是ANSI乃至世界標準組織歷史上最激進介入專利許可事宜的政策版本。

三、1997年至今：美國國家標準學會專利許可政策的常態化發展

經歷了近三十年的擴張式發展之后，ANSI迎來了常態化發展階段，最近二十年的專利政策除了刪除審查機制這一重大變動外，主要進行了結構化、精細化的常態式發展，其變化的核心仍是專利許可政策，以求更好服務于標準全球化的總體戰略。

（一）1997年：審查機制的刪除

在1997年，ANSI的專利政策迎來了一項重大變革——取消審查機制。專利政策中的轉變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刪去要求權利人向學會委員會提交許可條件及被許可人接受程度聲明的規定；二是刪去記錄RAND許可條件的規定。這兩項規定的刪除標志著ANSI意欲使其認可的標準組織從標準專利許可的糾紛中解脫出來，將RAND規則許可條件的談判歸還市場，裁判機制歸還法院。

ANSI為何放棄了其審查機制？既如此，ANSI為何在1969年時選擇制定審查機制主動介入標準專利許可，而不是在一開始就將許可條件的裁判事宜交由法院呢？George Willingmyr先生認為，ANSI之前選擇的主動審查的做法是極易引發問題的（problematic）。要在各個具體的許可條件中甄別其是否符合RAND規則是非常重要的。早先時候，ANSI的員工認為其應當擔負起這些重要的甄別工作，但是他們很快發現這些“聲明”非常有可能被卷入到訴訟中并耗費巨大的人力財力，于是最終在1997年放棄了審查制度。George Willingmyr先生還認為，標準組織和政府機構都應當盡量避免介入到標準專利許可的糾紛之中，將專利許可和標準制定嚴格區分開來（licenses need to be licensed outside of the standards process），各司其職。

（二）1998年至今：專利政策的結構化、精細化調整

1998年至今，ANSI發布專利政策的頻率很高，內容變動不大，主要進行了結構化和精細化的整合完善，其變化主要體現在以下六個方面：第一，明確了ANSI專利政策對其認可的標準組織（ANSI—Accredited Standards Developer，簡稱為ASD）專利政策的效力。2003年出臺的專利政策，?參見《ANSI Essential Requirements: Due process requirements for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2003》的3.0部分。在一開始就規定ASD應制定符合ANSI規定的專利政策或做出遵循ANSI專利政策的說明。如此規定是一條形式規范，更加明確了ANSI是“標準組織的標準組織”的身份定位，因為在此之前ANSI認可的標準制定組織也必須遵守ANSI 的專利政策。第二，鼓勵專利入標。隨著美國企業越來越意識到專利對于標準的重要性，ANSI的服務目標轉向全球化，其對專利入標的態度已經從最初的反對入標為原則（1932年），經歷不反對入標為原則（1970年），最終在2017年改為鼓勵專利入標。ANSI在2017年發布的專利政策中明確鼓勵企業及時向標準組織披露專利（encouraged to bring patents with claims believed to be essential to the attention of the ANSI—Accredited Standards Developer），將其納入標準之中。?參見《ANSI Essential Requirements: Due process requirements for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2017》的3.1部分。由此必將開啟一個專利與標準互融互通的新時代，也為標準專利的許可問題提出了更大挑戰。第三，標準必要專利定義對象轉向權利要求。2007年之前，?參見《ANSI Essential Requirements: Due process requirements for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2007》的3.0部分。ANSI的專利政策在表述標準必要專利時的用詞是專利條目（patent items），其定義的對象個體是專利。而2008年開始，?參見《ANSI Essential Requirements: Due process requirements for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2008》的3.0部分。ANSI的專利政策中統一將標準必要專利的表述方式變更為專利權利要求（patent claims）。變更標準必要專利定義對象的做法也得到了國際上眾多標準組織的回應，如三大國際標準組織在其2012年發布的《ITU—T / ITU—R / ISO / IEC共同專利政策實施指南》中也將標準必要專利定義為明確的“權利要求”。這就意味著對于某項專利中的不同權利要求，專利權人可以做出不同的許可承諾，更加明確自己可能授權對象的范圍，也方便實施者估算其實施成本。?朱翔華：《國際標準組織專利政策的最新進展》，載《中國標準化》2014年第3期，第79頁。第四，豐富了許可聲明的提交形式。隨著電子化時代的到來，2014年起，?參見《ANSI Essential Requirements: Due process requirements for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2014》的3.1.1部分。ANSI允許權利人在提交許可條件時選擇書面紙質版本或者電子版本（written or electronic form），便利了標準的制定過程。第五，RAND規則表述形式進行了結構調整。雖然早在1970年的專利政策版本中就對RAND規則為核心內容的許可條件進行了細分，增加了權利人認為其不持有標準專利的情形，在一定程度上為潛在權利人提供了退出機制。但是這一“退出機制”條款在2008年以前并沒有在形式上獨立出來。2008年ANSI的專利政策將RAND規則進行了結構上的形式調整，?參見《ANSI Essential Requirements: Due process requirements for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2008》的3.1.1部分。明確將潛在權利人不認為或不期待持有標準必要專利單獨列為一類，使得專利許可規范在形式上更加完備。幾乎在同時，ITU、ISO、IEC三家國際標準組織提供的專利許可聲明范本也進行了調整，?參見《Patent Statement and Licensing Declaration for ITU-T / ITU-R Recommendation | ISO / ITC Deliverable》2007年版本中Licensing Declaration第3項許可條件，及潛在專利權人不同意許可其專利。增加了潛在專利權人不同意許可的選項，為其提供了退出機制。至此，現階段標準組織中以F/RAND規則為核心的許可政策基本形成。第六，增加了RAND規則對受轉讓主體的約束條款。2015年，為了明確F/RAND許可條件對專利受讓人的效力，ANSI在其許可政策中增加了規定，要求權利人應當確保其之前做出的許可承諾可以約束受讓人（commitments in the assurance are binding on the transferee），且此后每次轉讓專利時的受讓人都應當受此承諾的約束。?參見《ANSI Essential Requirements: Due process requirements for American National Standards 2015》的3.1.1部分。

總體看來，在經歷了專利政策的初創期和擴張期之后，ANSI的專利政策已經進入到一個比較平穩的、細微調整的常態發展期。這一時期，ANSI為了響應美國國家標準戰略的要求，服務美國企業走向國際舞臺，其專利政策呈現出了回歸市場和放眼全球的兩大發展趨勢，專利許可政策也將占有更重要的地位，面臨更嚴峻的挑戰。

四、總結與啟示

綜觀ANSI專利許可政策85年的發展變化，從宏觀方面來看，我們可以發現其演進過程不僅契合了ANSI自身的發展歷程，更是因應了美國創新戰略的變化趨勢，尤其伴隨著對標準推動市場作用認識的不斷深化；從微觀方面來看，我們不僅可以汲取ANSI嘗試審查機制的經驗教訓，還可以看到生發于反壟斷制度原意下的F/RAND規則的細化發展。

（一）國家標準戰略、標準組織構建與專利許可政策之間的耦合效應

國家標準戰略是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重要部分，在促進技術革新、降低生產成本、拓展全球產品市場等方面具有積極作用。而且隨著各國政府、企業對標準重要性認識的不斷加深，國家的標準戰略將在標準組織的建設與其專利政策的制定方面發揮更強的指引功能。比如美國于2000年、2005年分別發布了NSS（National Standards Strategy for the United States）和USSS（United States Standards Strategy）兩個國家標準戰略，標志著ANSI的工作重點已經由統一國內技術標準轉向推動美國產品拓展全球市場和滿足投資人需求。在此標準戰略的引領下，美國ANSI自身的發展目標轉向全球，其不僅鞏固了自身在ISO/IEC信息技術聯合技術委員會（JTC 1）等重要國際標準機構中的核心地位，還積極推動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的達成。為了實施國家標準戰略，ANSI專利許可政策的關注重點也會在排除市場壟斷的前提下細化公平、合理兩規則的考量因素，為美國專利權人發放標準必要專利的全球許可提供政策支持。當前，我國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也正在會同多家機構制定推進標準化戰略的行動綱領《中國標準2035》，理應對完善標準組織機構建設和專利許可政策方面起到很好的指引作用。

與此同時，標準組織自身的構建與其專利許可政策的演進之間也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ANSI專利許可政策的演進依次經歷了初創時期（1932—1968）、擴張式發展（1969—1997）和常態化發展（1998至今）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正好因應了ANSI自身組織結構發展的三段歷程。美國國家標準學會成立于1918年，至今已有百年時間，其發展也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創始階段。這一階段的時間自1916年持續至二戰結束，ANSI的前身美國工程標準委員會（American Engineering Standards Committee，簡稱為AESC）得以創立并呈現出發展壯大趨勢，其工作重點在于統一美國國內的安全密碼等技術標準。第二，迅速擴張階段。該階段從二戰后持續至20世紀80年代末期，見證了ANSI在協調制定標準領域范圍和協助成立標準制定組織兩方面的迅速發展，同時奠定了美國在國際標準組織中的領先地位。第三，全球化發展階段。1987年，ANSI憑借其在國際標準組織中的長期領導地位，成功獲得了制定ISO/IEC信息技術聯合技術委員會（JTC 1）相關標準的任務，該委員會也成為了全球最知名的標準委員會。隨著美國企業逐漸認識到標準在驅動市場方面的重要作用，ANSI的工作重點也理所當然地轉向服務美國產品拓展全球市場。可以看出，ANSI自身組織發展的三階段均比其專利許可政策演進三階段超前一二十年，兩者之間有著積極的耦合效應。比如ANSI的專利許可政策并非一蹴而就，其演進過程充分契合了ANSI的發展歷程，從最初建議中的寥寥數語依次發展出了組織流程（procedure of ANSI）、操作手冊（operation manual）、專利流程（patent procedure）、專利政策（patent policy）、權利人聲明（statement of patent holder）、基本要求（essential requirement）等諸多文件共同組成的體系化的專利許可政策。而專利許可政策的修改反向影響了ANSI的組織建設，比如ANSI曾專門設立審查委員會審核相關許可是否符合RAND規則。再如ANSI在1970年成立標準審查委員會BSR（Board of Standards Review），依據公開流程和政策決定相關標準的通過與否，此創舉極大增強了ANSI標準的可信度。

（二）審查機制的興廢與標準組織的“守門人”功能定位

自1969年至1997年，ANSI在審查機制經歷了“先立后廢”的過程，但卻是為數不多的標準組織主動介入專利許可過程的積極嘗試。至于ANSI廢除審查機制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方面：第一，難有統一審查標準，但面臨卷入訴訟的較高風險。正如George Willingmyr先生所言，ANSI很早就意識到了專利對于標準的重要價值并試圖建立審查機制主導F/RAND規則在個案許可條件中的甄別工作，但是個案中涉及的許可背景非常復雜，如考慮的因素包括許可雙方的關系、許可的權利要求個數、許可范圍、是否交叉許可等。而且實現RAND規則有很多具體的可以相互替代的條件（many alternatives），計算許可費率并不是唯一方案，如交叉許可的情形可能就不會涉及金額的計算問題。ANSI無法依據一套統一的公式性條款（conditions and terms）來衡量個案的許可條件，卻又面臨涉訴風險耗時費力，最終不得不放棄審查機制。第二，專利權的私權屬性與許可雙方當事人對意思自治空間的呼吁。查看1970年至1997年之間專利權人向ANSI提交的許可聲明后，?以下所有權利人的聲明信（patent letter）均參見https://share.ansi.org/Patent%20Letters/Forms/AllItems.aspx，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2月8日。我們可以發現除Kodak（1975年7月18日的聲明信）等少數企業選擇免費許可外，大部分企業均提交的是RAND許可聲明。但是這些RAND許可聲明信的篇幅很短，基本都在兩頁以內，IBM、AT&T為代表的多數公司均未提供許可的具體條件，甚至表達了對審查制度的不滿。如IBM公司在1973年2月2日的聲明信中表示，其愿意將專利以RAND規則（nondiscriminatory basis under a non-exclusive license on reasonable terms and conditions）許可，而且已經有眾多企業與其達成了許可協議。作為知識產權的典型代表，專利權的權利屬性是一種私權，標準組織的過多介入勢必擠占權利人與實施人之間的意思自治空間，與私權屬性的要求相沖突。所以在審查制度后期，AT&T（如1992年8月3日的聲明信）等公司甚至只在其聲明中做出“一句”式承諾——本公司的專利許可會依據RAND規則，在類似的條件范圍內進行，審查制度也就名存實亡了。第三，標準組織、市場、裁判機關不同功能定位的有效分野。ANSI廢除審查機制的做法表明，標準組織在介入專利許可具體實施層面時應當保持極為審慎的態度，“守門人”角色應當成為其最佳的功能定位。由于不同許可之間的條件差異較大，將所有條件提供給學會的做法是不切實際的（no overall description of them is practical）；反方面來說，雙方當事人自愿達成的許可很大程度上是符合RAND規則的。在多封質疑審查機制的回信中，IBM等企業均認為聲明個案條件欠缺操作性，還增加了企業泄露商業秘密的風險，增加企業負擔。而一些企業希望借此途徑解決許可糾紛（如Reliance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 Company在1987年7月21日給ANSI的信件中，請求ANSI解決其與AT&T的專利糾紛），ANSI又無法回應。因此，標準組織應當堅守自身“守門人”角色，在制定、協調技術標準等方面起到主導作用；將專利許可條件的談判問題歸還市場，讓最了解細節的當事人自行商議；將具體許可條件的裁判工作交還給法院和仲裁機構，從專利許可糾紛中解脫出來。

基于以上原因，George Willingmyr先生個人建議標準組織和政府機構可以以提供“指南”式政策或立法的方式參與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問題，切忌頒布強制性規范（mandatory rules）。?Willingmyre, George. Giving Process Its Due When a Standard Development Organization Changes the Rules of the Game [EB/OL]. (2017-01-22) IP-Watch Inside Views (2017), Forthcoming. Available at SSRN: https://ssrn.com/abstract=2903602.我國國家標準化委員會的定位也當是著眼于強制性標準的起草、監督工作，而將推薦性標準最大限度交由行業協會和自發性組織制定；AVS工作組等標準組織也當同世界主要標準組織一樣，繼續秉承不參與裁判專利許可條件的做法。

（三）公平、合理、非歧視三項規則之間的關系與解釋依據

標準必要專利許可糾紛已經成為我國知識產權政策、法律領域的焦點問題，合理、公平、非歧視規則更是其中判定專利許可條件的重要規則。最高人民法院最早在 2008 年批復的（2008）民三他字第4號答復函、2014年最高院再審“張晶廷與衡水子牙河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等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2014年廣東高院判決的華為訴IDC案、2015年發改委下達對高通的行政處罰決定書、2017年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判決西電捷通訴索尼案，?分別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朝陽興諾公司按照建設部頒發的行業標準〈復合載體夯擴樁設計規程＞設計、施工而實施標準中專利的行為是否構成侵犯專利權問題的函》、最高人民法院（2012）民提字第125號民事裁定書、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粵高法民三終字第305號民事判決書、發改辦價監處罰〔2015〕1號、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5）京知民初字第1194號民事判決書。以注及2013年3月22日陳錦川副院長在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專利審判工作情況通報會上通報該院尚有“二十余起涉及標準必要專利許可條件以及專利權人是否構成壟斷的案件”，?參見http://www.iprdaily.cn/article/index/15884.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8年2月8日。這注些案件的裁判文書中除了個別法官嘗試厘清F/RAND規則的性質外，?如西電捷通訴索尼案中，法官認為“F/RAND許可聲明僅系專利權人作出的承諾，系單方民事法律行為，該承諾不代表其已經做出了許可”。均未明確F/RAND規則的具體意涵。與此同時，我國的相關立法也在積極回應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問題，如2016年3月21日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24條明確規定了F/RAND許可義務對禁令救濟的影響；2015年起，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國家工商總局發布的歷次《關于濫用知識產權的反壟斷指南》征求意見稿中也有關于F/RAND規則的相關條款；2017年北京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專利侵權判定指南（2017）》第149條至第153條在規定F/RAND規則的性質、意涵及其對談判、救濟的影響等問題方面進行了有益的嘗試。

ANSI早在1970年就將合理、公平、非歧視規則正式確立為判定專利許可條件的重要規則。如果僅從字面意思理解，我們很容易對該規則產生兩種誤讀，一是將三項規則割裂開來分別解讀；二是認為三項規則之間是平行關系，甚至認為合理、公平兩規則重要性遠大于非歧視規則。梳理ANSI約85年的專利許可政策演進歷史可以發現，公平、合理、非歧視規則的前身依次經歷了“避免壟斷趨勢”（1932年）、合理規則（1956年）、免費或“明確的非獨占”（1969年）等表述，其含義演進的“中軸線”在于避免標準必要專利被權利人壟斷使用。因此，ANSI專利政策中的公平、合理、非歧視規則是在反壟斷法語境下衍生而來的。作為ANSI折中策略中的重要一環，專利許可政策的制度初衷在于最大程度避免專利被壟斷使用的趨勢，許可條件的具體細節及許可費率的計算并非其制度前提。而且就RAND規則的表述來看，非歧視規則是修飾合理規則的前提條件，也是延續避免壟斷趨勢含義“中軸線”的具體體現。如果以ANSI專利許可政策的演進做歷史發展的體系化解讀，公平、合理、無歧視三項規則應當被作為整體理解，其中無歧視規則是前提，合理、公平規則是分配利益、計算費率的基本操作規則，而整個專利許可政策的解釋依據在于避免專利被壟斷使用。

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的《指南》在我國具體化F/RAND規則的意涵方面邁出了堅實一步。如第151條明確規定相關標準化組織的專利政策文件、專利權人向標準組織提交的聲明、披露文件、公開做出的許可承諾等可作為證明F/RAND許可具體內容的證據，并在隨后條款中列舉了違反F/RAND許可義務的5種情形。但是完全明晰F/RAND規則具體意涵還需要我國立法、司法方面做出更多努力，我們也可以從ANSI等國外標準組織的專利政策演進中獲得更多有益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