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
晚明年間寫《陶庵夢憶》的張岱,有一個忘年交的摯友,姓氏比較少見,姓仲,名葆生,人也個色,是萬歷年間直至明末的古玩收藏家,真是有一雙好眼力,靠買賣古玩發家,“贏資巨萬,收藏日富?!碧这滞婀拧㈣b古、藏古,都離不開仲叔的指點,陶庵尊稱他仲叔。
仲叔也有傳承,有師傅名叫渭陽,周秦故地的籍貫,序齒算計,估摸著陶庵無緣得見這位師祖,因為仲叔“少從渭陽游”,張岱還未出生。仲叔“遂精賞鑒。得白定爐、哥窯瓶、官窯酒匜……”陶庵在“仲叔藏古”一章中,僅是透露了仲叔收藏的冰山一角,已然足有傲世,稱雄業內的資本,宋代的五大名窯獨占其三,這三件寶貝,被仲叔的上家,富可敵國的天字號收藏大家項墨林,以巨資五百金買走,藏之密篋石匱,不肯示人,說是要:“留以殉葬?!笨芍@三件爐、瓶、匜的珍貴,竟令墨林生死相隨。
古董收藏非常道,何況天之道,補不足而損有余。
期盼古董珍玩與個人生死相隨,大多是妄念。藏品之于每一個收藏家都是物件暫存而已,藏古、傳古之雅趣,歷來是太平年代方可盡享的一份奢華,干戈日月,富養、窮玩的藏家一起黯然灰頭都倒霉,項墨林的收藏,又當如何?明朝萬歷皇帝都很欣賞,聞其大名,特賜璽書,征他做官,不赴。
甲申之變,江南國破,一個清軍的小小千夫長汪六水,將項家累世所藏珍寶,搶掠精光。項家的收藏有多宏富,僅舉一物,盡可知曉,劫灰之余,尚存顧愷之的《女史箴圖》,現藏于故宮博物院。
萬歷癸卯年(1603),淮安境內的淮安府城,驚現一件長丈六,闊三尺的鐵梨木天然幾,明朝人將四腿落地或雙板足的桌、案、卷等統歸于幾,有案幾、幾案之謂。
這件鐵梨木天然幾,“滑澤堅潤,非常理。”料頭巨大,腿足天生自然形狀,好似深山老林中的古藤,蟠屈糾結,奇章紋理,奪人眼目,幾面獨板厚近半尺,仲叔半生玩古,見之驚異,嘆為江左寶物,舉世無雙。
主家奇貨可居,索價甚昂,張岱的師傅仲葆生玩古,買賣古董靠的是眼力,加上一點運氣,看主家的意思,很懂行市,巧取無望,豪奪又不肯花太多銀子。仲叔思諒古董行的大小老板,未必敢出、能出到我的價位,于是先自壓壓主家過高的心氣,“您先找主顧賣,過足了價,再談這樁生意。”
鐵梨幾的主家姓裴,原籍隴上望族,入明后,祖上好幾輩做過明朝的高官,極富貴而足羨風雅,一味好古,喜石玉竹木雕刻,最喜天然的竇竅木山、皺透峰石。
萬歷年間,裴府的日子依然豪奢不減,為何卻要賣出這件鐵梨幾,家具是房屋的肚腸,正經人家的家庭,不到饔飧不繼的地步是不會賣家具的,敗家始自賣家具,正是天下敗家子們的慣例。為防止子孫后代糟塌祖業,有些大戶人家建房,四梁八柱,開間軒敞,唯有戶牖相對逼仄窄小,蓋房時同時打制大件家具,有多大呢?標準是大于門窗,搬不出去,老祖宗為傳家久遠,想出的這一招,可說是自欺欺人,根本不管用,多大的家業,一個敗家子足夠了,別說家具了,房子也瞞著家大人,偷著賣了。
鐘鳴鼎食的裴府出了什么問題?管家丁叔幾天前放出話,傳給古董行道上的二三大戶和幾個跑合的駔儈,說丈六鐵梨幾,裴府不想留了,開價三百金,明代人說的金,其實是銀,三百金是指三百兩白銀。
鐵梨幾不是裴府要賣,闔府正興旺著呢,是府上的兩個雙胞胎的紈绔子弟,孫子輩的裴林、裴森要賣了分銀子,這哥倆從小就掐架,誰也不服誰,老大裴林不省事兒,舍弟的名字多了一個木,他從小到大,一直不爽。
鐵梨幾子原本是老太爺賞給兩個愛孫的,擺放在哥倆起居的東廡西窗下,老大裴林無事生非,非要把幾子拉他書房去,好就著幾子,臨帖寫顏魯公大字,裴森不同意,話趕話,越說越撮火,森二少爺先急了,奔柴火間拿了把斧子,假裝要把幾子一劈兩開,一人一半,管家見狀,左勸兄右勸弟,按下葫蘆起了瓢,誰也不聽。
動靜一大,驚動了上房的老太太祖母裴李氏,叫當屋的丫環喚來丁老管家,管家進得院子,哈腰立在門外,剛喊了一聲“老太太”,老太太隔著窗欞發了話“老丁頭,這幾子既然兩個擰種都不愛,找人拉走吧,賣了銀子二人分。”林、森二人聽了都不再言語了,祖母隔輩人,寵孫子寵慣了,溺愛得很,這倆兒擰種也乖巧,知道這事若是讓在京都做官的父親知曉了,禍也沒多大,至少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
裴府門庭高峻,聳然不可梯接,只是家風家規家教還是很傳統的詩書人家的做派,一看大門上黑地金字的五言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笨芍菢吮匚闹Y的簪纓世家。
裴林、裴森隨著年齡的增長,懂事多了,學業日進,舉業大順,“雙鳳齊飛”,兄弟同年中了舉人,光耀門楣,名動江左,成了氣候。
舉人在明朝,相當了不起,百姓要尊稱老爺的,地方上的大事,都是官家和舉人商量著辦,明朝的舉人幾乎個個忠君報國,注重氣節,明代末年,天下大亂,“巨賊蜂起”,舉國上下只有一個舉人牛金星“附逆”,當了李自成的謀士。
君子自當一日三省吾身,林、森兄弟常常深自痛悔少年的一時孟浪,一味斗氣,賣了祖上的鐵梨幾,無計轉圜的是這幾子,縱然是加潤多少倍也不可能從項墨林手中贖回來。
項墨林得此巨幾,特于一花木扶疏,云石孤聳的院落,專辟一雅室,獨為擺置巨幾,幾面平素并無瓶尊之屬,羅列其上,墨林一心只為鋪展賞玩手卷之用,十分應手,但見橫山迤邐,云物幽絕,可于幾案間作玩。董其昌顏其齋曰:“鐵幾丈六山房。”不消細說,這幾子鐵定是要與墨林先生人幾俱老,相伴終生了。
裴氏兄弟視此已然釋懷,幾子也算是找了一個好下家,得遇項墨林,又可謂待人而顯,則其奇未晦,造化靈淑,適可不必掛念于胸了。
世間妙物未曾得到的,或是得而復失的,最讓人眷戀難忘,屬于后者的裴氏兄弟,常思尋覓一件與天然鐵梨巨幾尺碼相仿佛的大案桌,天公造物哪里會有重樣的,兄弟倆癡思歸癡思,漸漸絕了這念想。
峰回路轉,許是天公垂憐,裴家昆季得到一件寶物的珍罕程度,遠超鐵梨幾。endprint
多爾袞攻陷江南的前一年,崇禎十六年(1643)暮春,正是江南草長鶯飛的好時節,西湖岸柳柔條,紫燕翻飛,春意盎然。
張岱曾祖父于明世宗嘉靖年間,在西湖岸邊寶石山下,葺修一湖莊,名“寄園”,至崇禎末年已是百年老屋,椽朽檐松,多年不住人,真成了名符其實的“寄園”,寄存張家與柴米油鹽醬醋茶無關的什物,大件的、玩膩了的古董封存于此,差了一個老蒼頭日夜照看,其中有一龐然大物“木猶龍”,故名思義,木頭猶如龍一般,實則是一架巨大的木假山,天然剔透的根雕,“木猶龍”神乎其神,來歷詭譎,不可方物。
滄海桑田,變化無常,渺不知何年何月何方名山上的一樁坎拗巨木,落入遼海,又不知過了多少年,于明初之際,浮出海面,為開平王常遇春所獲,視為重寶。
木為遼?!帮L濤漱擊,形如巨浪跳蹴,遍體多著波紋,”遇春車輦至京,植立開平王府大廳,都上所有的王宮府第,官僚巨室所藏木山與之相比,無不相形見絀,不免小巫見大巫,見者皆呼為仙物,人間難得一見。
太祖登基之前,天下大事已定,元朝君臣被逐至漠北。開平王府突遭回祿之災,王府毀于一場大火,木龍定然難逃此劫,王爺興嘆:“謂木龍炭矣。及發瓦礫,見木龍埋入地數尺,火不及,驚異之,遂呼為龍。”
其后不久,遇春突患“卸甲風”,英年三十九歲病歿軍中,府衙從此沒落,不復往日繁華。
木龍輾轉流至錢塘古玩世面,奇緣驟降,張岱父親見之大喜,不計賣家索價甚昂,終以十七只犀角杯易之歸府,豪買豪得之勢驚呆了眾人,“貨換貨兩頭樂,”之于張父可說是不冤不樂。木龍這般索之太過急切,古玩行道玩之有法,急著買比急著賣還吃虧。旁邊店鋪“悅古堂”的老板最知底細,旁邊看著,真為張老爺暗自著急,心想要是換上我,只須個零頭六七只角杯,篤定拿下。這話是不能隨便跟張老爺說的,張老爺不似古玩商人,不屑于精通行市,只管自家喜歡就好。
張老爺運回府邸,好生摩挲、撫玩了數月,勁癢已去,一心要進奉魯獻王,王爺峻辭不敢受,乃因木山上早被開平王府上的不知何等膽大妄為之人,刻上了“木龍”二字,魯獻王認定此舉犯諱甚大,自古雄藩屏國在外,最怕惹上這無端僭越之罪。張父尊重王爺,不便也不敢自珍自賞,只好存在長史官署中,秘不示人。
張父謝世后,布衣秀士的張岱沒那么多忌諱,運回張府,朝夕觀賞,幾欲“傳為世寶?!?/p>
崇禎九年(1397),張岱與一班文士成立“丁丑詩社”,社址就設在張府花園,正宜刻紅剪翠,吟詩玩古。
一日眾高士云集詩社,一張螺蚵癭木拼結而成的碩大畫案的云石案面上,早有丫環擺好了多件各有名堂的茶具,環列的八椅一套也是螺蚵癭木拼結而成,云石的案面白質黑章,自然幻化而出的山景,峰巒疊嶂,遠勝丹青所繪,奪人眼目,先自飽了眼福,眼福最難侍候,天下妙物,從來不娛俗目。
能來此聚會過的詩友皆是云林高逸,一望案上又添了一只銅香熏,便知陶庵雅興,是要請大家品啜日鑄蘭雪茶,日鑄是地名,當年越王鑄劍之地,此地所產之茶,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氣。久負盛名,歐陽永叔點評“兩浙之茶,日鑄第一?!?/p>
張岱親理蘭雪茶道,太多講究,泡茶之水,獨煮禊泉,他泉瀹之,則香氣不出,還須加入茉莉花,與銅香熏中燃熏的宋代沉香香方“心字香”的馨芬,互為彌合。沖茶之法,先啟敞口瓷甌入茶葉、茉莉,“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睆堘酚H題茶名為“蘭雪”。
大家小啜“蘭雪”三兩甌后,張岱方始道出此番雅聚的意圖是懇請詩社諸友為木山題名,并賦小言詠之,“周墨農字以‘木猶龍,倪鴻寶字以‘木寓龍,祁世培字以‘海槎,王士美字以‘槎浪,張毅儒字以‘陸槎,詩遂盈帙?!?/p>
張岱最喜周墨農所題“木猶龍”,參酌大家題意,興題四言銘文兩段,最見機趣,“磨其龍腦尺木,勒銘志之,曰:‘夜壑風雷,騫槎化石,海立山崩,煙云滅沒,謂有龍焉,呼之或出。又曰‘擾龍張子,尺木書銘;何以似之?秋濤夏云。”
沒想到,沒過幾年,張岱大概是常睹“木猶龍”,“久居蘭室不覺其香,”產生了審美疲勞,加上與題名“木猶龍”的周墨農,因細故而絕交,干脆眼不見心不煩,漫擲閑拋,命老蒼頭于崇禎十六年送至西湖邊的自家湖莊“寄園”寄存。
又過月余,風聞淮安府城的裴家兄弟,自下江安徽買到了兩只齊景公墓出土的青銅出戟尊,這消息一下子驚醒了張岱,會不會是我藏玩了兩年,曾經充做花瓶之用的大花樽?大花樽的來龍去脈,張岱最是門兒清,專門寫了一篇小短文,題目就叫“齊景公墓花樽”。
花樽是出土文物,自明末出土后,轉了好幾手的情況,張岱敘記得清清楚楚。也是浙江人的當朝官吏沈僉事,敏學好古,宦游山東時,正遇盜墓人挖掘春秋時代齊景公大墓,出土青銅豆三只,光素無奇,兩只大花樽可稱上古銅器中的極品,“高三尺,束腰拱起,口方而敞,四面戟楞,花紋獸面,粗細得款,自是三代法物。”先是歸乾劉陽太公收藏,張岱一見就非常喜歡,后為張岱外公所得,外公嚴厲,不敢開口索要,以充私玩。等到外公去粵西做官,外婆取出放在愛孫的案頭,張岱稍加拂拭,二千年古艷,煥發奇光。
張岱精嫻插花之藝,花樽宜做花瓶,正值冬季,“取浸梅花,貯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謝結子,大如雀卵?!?/p>
花樽日夜置案頭,張岱賞玩了兩年,外公自粵西歸錢塘,要回花樽,日子不很長,張岱也不知是什么緣故,花樽竟被古董商人用一百兩銀子買去,轉賣到了歙縣,供奉在一大姓宗族的家廟。
傳話給張岱的是古玩行內有名的駔儈姓賈,人前背后說及此人時,張岱呼他為賈賈,這是明朝文人稱古玩字畫商人的習慣用語,賈姓后的賈發“姑”音,富商大賈的賈,賈賈此人,行為作事中規中矩,很是靠譜,人也斯文并無太多俗氣,閑時也會學著文人雅噱一番,當然是趁著張大少爺高興,找找樂子,說“姑也罷,倒比相公大一輩?!睆埓笊贍斅犃烁街恍?,很給賈賈面子了。endprint
齊景公大花尊,是張岱難得喜歡的愛物,而且祖孫二人都非常稀罕,當時怎么會被人一百兩銀子買走了呢?張岱心里一直牽掛此物,甚至到了每一思及,便食不甘味的地步。
大花樽今日落到了裴府,無論如何也要贖回來,銀子多少不成問題。特意帶上賈賈,是圖此人與裴森熟稔,屆時議價不諧,只怕人家多少銀子也不賣,也好有個緩頰的余地。
轉天一早乘船,沿運河北下,一天一夜水上漂泊,聽賈賈聊些古玩道上的軼聞趣事,打發時間最是管用。
傍晚時分,船靠在了城外的南門碼頭,一望城中已是群燕歸巢,萬家燈火。
賈賈路熟,雇了兩頂閑時達官貴人喜乘的藍呢小轎,直奔裴府而去。
淮安府城地方不大,轎夫一路穿過路兩邊鱗次櫛比的簡陋民房,殘檐柴扉,路上的行人已然稀少……
裴府大戶人家,怎會住在貧民區?原來是有明一代的大官豪紳的大宅四周大多預建有出租房屋環繞,府上的仆下雜役居此安家,大宅再以高墻圍樹,以防兵匪賊盜襲擾。
又走過一大長溜的青磚高垣,高臺階上對開著兩扇相對顯得并不很大,也不加髹飾的木門,上面分行,橫列豎排著一個個凸起半圓的鐵鉚釘,連鋪首叩環也是鐵制的,發出深穆沉靜的幽光,低調中透著高雅的奢華,內行人才知這些鐵構件至少比銅、金貴得太多太多,其非凡鐵,乃是宣德年間有名的“宣鐵”,鐵價畢竟值廉,貴在工藝,“宣鐵制鐵琴、鐵笛、鐵簫,其聲清皦,非竹木所及?!北慌岣脕碜隽私ㄖ牧?,陰雨時日久了,“銹跡斑斑”,泛生出來的色澤完全兩樣。
賈賈輕叩活環,早有伶俐小廝打開門戶,迎面是一院落,朦朧中依稀若現小亭竹榭,幽深處有點亮的角燈,映出小池波光粼粼,上跨一道拱起的石梁,僅是高出水面數寸光景,池四面湖石錯布,花木灌叢,深淺相諧,花園面積不足二畝。二人繞池半圈,過一月亮門,石質的影壁后,是一片不小的建筑群,賈賈向張岱介紹道:“這個大院子,是五六年前兩位裴老爺出資買下的汪氏費園,拓而廣之,修葺了好幾年,才有了這般規模,最大的房子是藏書樓?!?/p>
明代兩江地區,但凡富裕的讀書人家,都有藏書室一類的建筑,蓋大蓋小,量財力而行。裴府當然非同尋常鄉紳,藏書樓仿照宋天祐二年(1018)始建的“書樓”,弘治十七年(1504)重建的曲阜奎文閣,廣七間,深五間,高兩層,檐三重,九脊頂,下層四周擎檐俱為石柱,立于磚石階基之上。
藏書樓的配套建筑豪奢中不掩清華之氣,格古韻奇,可見主家手筆之大,“地不拘大小,室不拘方向,墻院分割,廊廡分割,或曲或偏,隨宜施設,無固定程式。其墻壁以白色灰色為主,間亦涂抹黑色其間,配列漏窗,雅素明凈,能與環境調和。其木造部分,多用橙黃、福黑、深紅等黯幽色彩,故人為之美,清幽之趣,并行不悖?!?/p>
裴家昆季精熟諸般木作活計,廊廡開間設計寬敞,為擺放三代人收藏的奇石木山,背襯的墻壁,由地及頂,一色老楠木的護墻板,上面刻著行楷的古賢詩文,筆道中填著石青色,未上藏書樓,森森文氣,先自撲面而來。
只是賈賈未必感受得到。張岱此行帶他來,真是選對了人,此賈一見二裴甚喜木石的雅癖,與其祖上相比,大有過之而無不及,暗自叫好,這樁生意成了。趁著小廝去請主人的空子,進言道:“相公附耳過來,聽我一授機宜,拿下花樽,不用動一錢銀子,拿‘木猶龍跟他換,一準兒能成?!?/p>
不是賈賈的及時點拔,張岱的腦筋真轉不過這道彎兒,不禁連連頷首稱贊,“事成,重謝重謝!”
張岱與裴林、裴森雖說是初次見面,卻是久聞彼此大名。
張岱文名之盛,遠在裴氏昆季功名之上,二裴的根基也是文人,平素也讀過張岱的若干小品文,見了本人,自然多出了一份親切,惺惺相惜,固亦不會拿捏舉人老爺的架子,更兼兩府各自皆為詩禮世家,簪纓門戶。
張岱年輕時中過秀才,秀才乃宰相根苗。遠非尋常措大可比,一般人家的子弟,寒窗苦讀,有幸中了秀才,場屋不繼,舉業止步,無一份廩食可享,大多日子過得寒素不堪,會被世人譏為“窮措大”,“窮措大”,不全是貶意,查查祖孫八代以上,誰家沒窮過?!措大之意,其大無可比擬,唯有秀才措大事,方稱措大,少文之士雖窮,斷乎不可抬舉為“窮措大”的。
此番張、裴為一雙花樽聚首裴府,遇于淮上,亦難得之。更為難得的是,張子無措大氣,裴子無頭巾氣,別為妙士解人。
世上玩物,聚散兩依依,必是雅緣牽就。彼此見禮,少不了一番文士間的寒暄之語。
清茗淺啜,張岱斟酌好了詞語,說出了冒昧叩府,不速之客所為花樽而來的緣故情由,老大裴林與森弟對視了一眼,微微點頭,意下明白可以成全張大公子,“先生請隨我來。”推開了藏書樓的一間密室,說是密室,只是與書有關,珍藏著幾函宋版古籍,其中有老大最喜歡的宋徽宗初年精槧的酈道元《水經注》,一張丈二如意紋黃花梨條案的中間,獨供著這函《水經注》,左右兩邊擺放著那一對令張岱朝思暮想的齊景公花樽。
真個是癡絕公子張陶庵,一似那拜石的米顛,連呼:“樽丈樽丈!別來無恙別來無恙!”竟亦一鞠到底,磬折者三。
隨即轉身,揖手二裴,“恕岱無禮過甚,寶樽如蒙二位先生割愛相讓,見憐之意,定然回報,愿奉上‘木猶龍,以為交換,雅望成全。”
當年張家易得“木猶龍”的經過,二裴有所耳聞,嘆為仙物,驚羨不已,未承想今日張岱主動提出易換的建議,高興極了,二裴是仁厚的君子,也知張家得之,糜資甚巨,裴森拉過裴林緩踱了幾步,輕聲耳語了幾句,仍是兄長發話:“‘木猶龍際遇奇矣,當年令堂大人出以十七只犀角杯方獲此物,遠超其值,前輩雅逸,令晚生佩服。二花樽理當敬上,猶覺不足,合當再贈兩只銅豆,請一并先自帶上,容我兄弟,三日內舟發錢塘,恭請‘木猶龍臨淵淮水,奉為鎮宅寶物,子孫永保。”
兩只銅豆,正是齊景公墓出土的那三只銅豆中的兩只,一坑之器,不知裴府又從何處覓得?張岱見此物前,行文謂之“光素無奇”,光素是指青銅器全無紋飾,今觀此一雙銅豆,光素則可,而奇韻盡出,奇在深坑幽瘞,地不藏寶,銅藪鉤沉而出,遂見整器泛金,藍綠繡斑駁雜其間,醉人心目!endprint
張岱焉能不喜,聞其言、感其事,心情大好,從此定交。
張岱愛之心切,急著攜樽歸府,眼前不斷浮現出寶物置于書齋案幾之上,是何等的雅致!恨不連夜動身,裴家哪里肯放,晚宴權當告別宴,接風餞行也只好一起辦了,自然是一番盛會,酒以“醉流霞”,食以“金齏瑤”……
一路順風順水,駛達杭州,比去時省了兩個時辰。諸事皆順,不忘打點酬謝賈賈,張大少爺發問直截了當,“賈兄你是要錢還是要人?”冷不丁的一句,賈賈一時楞怔了,不知何意?只見張大少爺旁眤了一眼正在用雞毛撣子拂拭“木猶龍”的彩鳳,賈賈立馬心領神會,不禁大喜過望,跪下磕頭不止,張岱見狀,正好喚彩鳳“還不快把你賈哥扶起來,三天后你就隨了他吧。”
彩鳳是張岱書房的書童,十二歲起侍候筆墨,裁紙磨墨,一教就會,兩年后會蓋圖章,會用界尺打朱絲欄格,張岱用之省心順手,一晃長成了大姑娘,年方十八,到了該出嫁的年齡。
伶俐聰明的丫頭,大多早熟早慧,更是架不住常來書房,找少主子辦事的這位賈賈的勾搭,每次來,瞅準空當,賈賈總是塞些小禮物給彩鳳,一來二去,有了好感,很快探清了賈賈也是正經人家,在西湖岳墳附近的古玩街上,開著一爿古玩鋪子,三十歲立業未成家,不由得芳心萌動,大戶人家的丫頭都調教得好,守規矩,賈賈心里愛得慌神,也不敢上手做一點出格的事,二人的這點意思,張岱美人堆里長大,能不看出苗頭。
君子有成人之美,少主張岱樂得做個月下老人,征得了府上家大人的同意,三天后正是吉日,彩鳳是孤兒,張府算是女方的娘家,一筆像樣的妝奩總歸拿得出手,陪嫁什物之豐厚,不敢說連綿“十里紅妝”,遠超蓬門敝戶嫁女的排場,不必細說,三坊五里的遠親近鄰,紛紛夸贊張府仁厚有德!
彩鳳出張府嫁賈夫的當日,裴府老大親自押船駛至杭州,只為迎請“木猶龍”,剛巧碰上了喜事,沾點喜氣,愈加高興,及見“木猶龍”崢嶸奮迅,大有穿牖而過、騰空而去的氣勢,裴家老大不敢怠慢,登梯子爬高,恭恭敬敬地在龍頭頸上系上了一條大紅的真絲絳帶,整冠三叩首后,仰臉再觀“木猶龍”的樣子,忽然變得溫文慈慰多了。
貴公子一例的禮數周到,封了一個十兩銀子的紅包,權當喜金奉上。張岱忙著拱手揖謝,裴林更是急可可,乘興一賞張府的木石珍玩。
同好難得相聚,推談甚愜,說的都是內行話。一張仿深山古藤雕刻而成的長方畫桌,引得裴林駐足觀覽了好一陣子,像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張岱聽:“只是不知我家的丈六鐵梨幾,現在何處?”當年裴家兄弟少不更事,一賭氣,便將幾子賣了,哪里會管幾子流落何方呢?
張岱才知他對幾子賣出后,所發生的真實的曲折故事,一無所知。便邀裴林去水榭飲茶,一待賓主二人落座在白石鼓墩,張岱細細道出“鐵梨幾被小弟師傅仲葆生自貴府以二百金購得后,加潤買給項墨林,氣極了淮撫李三才……”
仲葆生買到鐵梨幾后,沒想到裴府的老丁管家,口風不嚴,實話突露給淮府的師爺,挑起了事端,要命的是這鐵梨木幾子,先是被淮撫李三才知曉,一眼就看上了,幾番議價至一百五十金,主家心里早有準譜,有仲叔接著,才敢駁了淮撫的面子,膽子也真夠肥的,淮撫是朝廷從一品正二品的封疆大吏,淮撫中的“淮”是指淮河地區。
淮撫是“漕運總督”的簡稱,這一職務是明清兩朝中央政府派出的統管漕運事務的主官,駐節于南直隸淮安府城(今江蘇淮安市淮安區),全稱為:“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權限之大,不僅管理跨數省,長達3000華里的沿線運河,并且還管理地方行政事務。
李三才還兼廬鳳巡撫,管理四府三州,即:廬州府、鳳陽府、揚州府、淮安府,徐州、和州和滁州。
李大官人開府就在淮安城,鐵梨巨幾就在眼皮底下,還怕它跑了不成,官做到這么大,修養也很高,三才平素也很看重一己的官箴和人品,決非巧取豪奪的墨吏,大不了再派師爺跑一趟,加些銀子,拉回來就是了。當即吩咐師爺帶上三四幕僚親兵,套上一輛馬車徑直去向藏有巨幾的府上……
晚了一步,主家告訴師爺,一個時辰前賣了,“賣了多少錢?”“比你家大人給得多?!薄岸喽嗌??”“多了五十整整二百金?!薄罢l買走的?”
“仲葆生?!睅煚斠宦犛质撬?,急急打道回府,回稟李大人,“淮撫大恚怒,差兵躡之,不及而返?!?/p>
淮撫甚覺掃興,本來安排得大有條理,五開間正堂中間靠墻的一件丈二黃花梨雕螭龍翹頭幾,挪到右側,虛位以待鐵梨幾,月上時分,還要大宴門下幕友,不免要逸興遄發,有一番飛觴醉月的豪舉,師爺報告的壞消息,敗了酒興,歇了菜。
這事擱誰身上,誰不別扭?!制軍大人想起半個時辰前的興勁,越發不自在,深悔自身的不持重,有失清貴,如不是事與愿違,適才訓導最得其寵愛的饒姓侍姬的話,不失為雅謔中頗見文心的深文之語,饒姬撒嬌說“哪有一堂擺兩個大幾幾的,不如把翹頭的放我屋里?!边@話說得,誰聽了都會覺得是小妾故意騷情挑逗,制軍大人偏不向那方面想,尤其是當著下屬,一向是崖岸嚴峻,為大臣者不如此,何以表率,維持風教。興至所致,顯擺顯擺翰林出身的官老爺厚學而敏思的本事,還是很有必要的,話好像是尋常說給饒姬的,卻是字字透著學問,“休得嘰嘰喳喳,幾幾祥麗得很,用在你身上可謂‘赤舃幾幾,是說你鞋頭裝飾得美盛?!?/p>
眾人的目光一齊瞟向饒姬的腳下,曳地衣裙下若隱若現出三寸金蓮的鞋面上,上等湖絲繡出了一只猩紅閃耀的牡丹花。這個饒姬也真算得上是一個上上等級的尤物,衣飾越是胡亂搭配,越見韻味,越是“紅配黃,丑死娘”的俗色,配在她身上,貴氣一似大唐的貴妃。
“赤舃幾幾”,典出于《詩·豳風·狼跋》。制軍環顧四周的幕友面露欽服之色,更要抖抖文袋,“雙幾合列,定是吉瑞之象,《太玄·親》不亦有‘飲食幾幾一句嗎”?!
“極是,極是,制軍大人所言極是!”座中一位博學的耆老,腹中真是有干貨,接續之語,說得大人愈發得意起來,“范望亦曾點注:‘幾幾,偕也。還有一說,乃有法度之意,少頃,雙幾同堂,序列有致,定然闔府安順,大吉之象也!”endprint
豈料風云陡轉,花月失色,無奈搞成這樣不堪收拾的局面,眾人看淮撫意下怏怏不悅,獨自銜杯,不飲不語,只好諾諾然,盡皆告辭。
不消十日,道上又傳出消息,仲葆生抄了后路,撬了原本歸淮撫李三才的這件鐵梨巨幾,仲叔壓根就沒想得手后,再加潤倒給淮撫,這不符合仲叔的性情和道上的規距,首選的漂亮做法,也是早已盤算好了的,善價倒給了項墨林,淮撫深知此物一入項府,是無論如何也買不出來了。
時間一長,也就淡漠了這回子事,慢慢消了氣?;磽衢e暇時候,又不禁想起這個神通廣大的仲叔的種種好處,先前沒少從他手里買到好東西,仲叔的賣價還是很客氣的,有里有面兒。不由得勾起了許多往事、不由得心內一熱,想起前些年看上了江左大藏家朱氏收藏的“龍尾觥”、“合巹杯”,雕鏤鍥刻,真屬鬼工,曾出百計、千金而不得,幸虧葆生肯幫忙,能以更上乘的玉料仿朱氏寶藏的這一觥一巹,雖說索價三千,但物超所值。
玉料的材質,張岱說是“水碧”,究竟是海舶而來的綠寶石,還是翡翠、碧玉?明人叫法不同于現代,不得而知。
考“水碧”,最早著錄于《山海經》“又南三百里,曰耿山,無草木,多水碧?!惫弊椋骸耙嗨耦??!彼袷撬Вo色透明,而仲叔的玉材如張岱以下所記知其色是“鸚哥祖母”,顯然是綠色,而且種水之好,是頂級玉料中的絕品,讓仲叔撞上了大運氣,得于庚午年,張岱記此事曰:仲叔“得石璞三十斤,取日下水滌之,石罅中光射如鸚哥祖母,知是水碧。仲叔大喜。募玉工仿朱氏‘龍尾觥一,‘合巹杯一,享價三千,其余片屑寸皮,皆成異寶。”
兩大件賣給了李三才,余下的下腳料可做玉牌、掛件、耳環等,售價亦昂,所以張岱不無羨慕地夸贊仲叔由此:“贏資巨萬,收藏日富?!?/p>
師傅比徒弟幸運得多,仲叔沒有趕上江山鼎革的戰亂年代,崇禎八年,壽終正寢于西湖孤山別業,除了賢名盛德遠不及他的春秋遠祖子路之外,一生優游雅逸,安享富貴。
自甲申(1664)年開始,兩年之間,錢塘張家一門日趨衰落,府邸也被滿清新貴強占,幾代人珍藏的三萬冊圖書,盡數毀于兵燹。
張岱雖不愿做殉難烈士,但國仇家恨無一日忘懷于胸,明亡后拒絕為新政服務,不與親友中“附逆”之人往來,“披發入山,駴駴為野人?!倍氵M嵊縣西白山中十七年,所存唯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嘗盡“瓶粟屢罄,不能舉火”的痛苦磨難,卻是至老不改書生本色,貧困中完成了自傳體明史《石匱藏書》,張岱自述“著作等身”,不過其自信猶在《石匱》一書。令后人深致遺憾的是此書早已失佚無存,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還是他晚年所著《陶庵夢憶》。
淮安裴府可謂一門忠烈,多爾袞兵鋒犯境,老大裴林,毀家抒難,組織家丁義勇,奮勇抵抗數日后,終因實力懸殊,無力回天,于藏書樓束衣整冠,手書端楷絕命書,筆筆不茍,依然不肯有一絲飛白。乃因明朝忠臣義士,標炳氣節,浩然之氣一以貫之,死國之際,絕命書必以工楷書之,沉雄端肅。心凄惶,志紊亂,心旌有所微動,導致波磔點劃,哪怕稍露飛白,數十載修身養性,功虧一簣,真真死不暝目。緣因士子入仕,一級級由鄉試至天子廷試的翰詹大考,一張張考卷,全須平心靜氣,拿出童子功練就的小工楷,一筆筆刻入楮素,不可有枯筆,偶露飛白,必為考官所不賞,此為昔時一代代士子,無一不可不知的不成文的規矩,生死一以,烈士臨節賦絕命詩,書以工楷,巋然挺經,豈可令虛腕飛白,掩襲聲華,不欲寄仁人志士之數者也!
裴林鄙視臨節畏死,“辭以水涼”的錢謙益,絕命書中有句“大丈夫為國盡忠,死得其所,何恨水涼!”舉火焚燒藏書樓之前,命健仆王六自樓檐摘下王鐸所書行書匾額,手持三尺青鋒,劈斬數塊,猶不解氣,恨極王鐸變節偷生,死心降清。想起崇禎二年的交往,更是悔恨交集。當時,位居高位,書名日盛的王鐸舟行北下,由金陵抵淮安,一意造訪裴府藏書樓,裴氏昆季慕其清望,出郭十里相迎……
王鐸飽覽裴府書樓三代珍藏宋元寶籍后,褒贊之意,溢于言表,推賞之高蹈,足足看了三天,面裴林,長揖不已:“尊府藏書充盈,文錦機杼,龍文萬軸,可謂:‘神經怪牒,玉策金繩,關扃于明靈之府,且多宋槧珍本,實不讓余姚黃梨州,只是廊廡間,尚闕一匾,余不揣淺陋,當書一橫幅,涂鴉之作,獻丑獻丑!”
王鐸詩書,雄冠當代,裴林取之不得,自是欣喜異常,拱手稱謝:“愿為先生抻紙磨墨。”
急呼書童“上佳紙,上高麗發箋。”王鐸輕挽袍袖,碩大斗筆濡足墨汁,起筆頓按書一槐字,不稍停,一氣寫下三字,裴林激賞,不禁念出了聲:“槐林集古。”這四個高逾尺距的大字,不僅雄渾遒勁,更是寓意深雅,大有古典可尋。可以追溯至西漢,武帝劉徹興太學,學生至成帝時已達數千,增大了對書籍的需求,于是在太學附近的槐樹林里,形成了一個定期聚散書籍的集市,稱槐市,位于長安城東南,槐市是最早交易書籍的市場,因此槐市、槐林又為最早的書肆代名詞。
“秀才人情一張紙”,裴林博學,須臾間,找到了表達謝意的最好辦法,復命書僮裁疊七言對聯紙,也要寫一幅字,回贈王鐸,不忘客套一番:“還請覺斯先生,多加賜教多加賜教!”
裴林的一筆米南宮,特見機鋒,早為士林稱譽。所寫聯句內容,在王鐸擱筆于靈璧筆架山時,已經想好,就寫蘇東坡《次韻徐積》詩中的兩句,最是契合此時情景,以配《槐林集古》,這兩句也真是貼切得很“但見中年隱槐市,豈知平日賦蘭臺?!币@蘭臺出典于漢代,為官家藏書之地。一向高傲的王鐸讀罷,甚是佩服,連稱:“好極好極!”
往事不堪回首,朱明舊臣,獨王鐸這廝最稱可恥,裴林眼見劈開幾塊的“槐林集古”匾上的落款“王鐸”二字,更覺其奸入骨,狠狠地踩了幾腳。
暮色合圍,黑云壓城。這一刻只見健仆王六飛奔過來,跪在主人面前,昂首大聲說道:“奴才眼下還不能陪老爺盡忠,大丈夫不手刃幾個賊人,白活一世!老爺您先走好,過會兒再來陪您!”說罷,抓起大刀,一個鷂子翻身,躍出墻垣,撲進清軍群中,斬殺軍官數人,身陷重圍,四面弓箭手,搭箭扣弦,喝令他投降,王六不肯就執,大叫一聲“老爺,我陪您去了!”橫刀自盡。
裴林盡焚屋舍后,赴水而死。
裴大老爺死節前幾日,嚴命其弟裴森負起家國使命,化裝難民,輾轉浙西、浙東……終得跟隨南明之際,最具號召力的抗清復明志士張煌言,于丙戌航海,共同組織義軍,其間三度閩關,四入長江,兩遭覆沒,首尾十有九年,甲辰就執,不懼清廷威脅利誘,甘愿與煌言慷慨赴死。就義之時的豪邁之狀,令敵方的清兵為之欽服,臨刑前裴森面無戚色,與蒼水先生張煌言遠眺吳中的遠岫翠微,煌言徐徐誦三字:“好山色!”
天地正氣,人間珍奇,劫灰之余,猶有未盡磨滅者。鐵梨木巨幾迭經三百多年時光遞嬗,萬分幸運地流傳于世,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浮出水面……古典明式家具收藏巨擘金夢匏先生有緣見之于淮北,種種因由,最終無緣得之,寫記于《金屑粹珍集》。
半百之期,倏忽而過,再無世人親見此幾,金老辭世前的2008年,還曾與友人談及此幾,感慨系之于當年實因交通運輸不利,失之交臂,鐵梨巨幾,今生今世恐不復再見,一聲長嘆,驚了屋檐上的一對燕京名鴿“鶴秀”,公的突然飛起,一叫膀兒,母的隨即騰空,比翼盤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