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輝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國家觀是個人或群體對國家的本質、目的、作用等一系列要素的總的看法,是人們通過國家認識世界的指導思想,它決定著人們對待國家的態度和人們借助國家所要達到的目的。民族觀屬于世界觀的一部分,它是指人們對于民族和民族問題最基本的看法,以及在這種基本看法指導下,人們是采取何種綱領和政策來處理具體的民族問題的。如果我們透徹研究了一國之內每個公民、每個公民團體所奉行的國家觀與民族觀,那么,我們也就基本上掌握了該民族國家的目前發展狀況及未來發展趨勢。
“民族”一詞并非漢語的原生詞,而是一個外來語。按照陳連開教授的說法,“用‘民族’來表示穩定的民族共同體,則是上世紀(19世紀)與本世紀(20世紀)之交,從日文中引進。……在民族一詞引進后,不久就復合出‘中華民族’一詞,最初一般是指中國的主體民族,即漢族。”其后,該詞進一步具有了更寬泛的意義,指中國各民族認同的一體特征。梁啟超先生在《歷史上中國民族之研究》中指出:“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國人’之一觀念浮于其腦際者,此人即中華民族一員也。”①陳連開:《中國·華夷·蕃漢·中華·中華民族》,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111頁。寧騷教授在《民族與國家》一書中也佐證了上述論點,他認為:“‘民族’最早出現于1882年出版的《洋務運動》第一冊載王韜《洋務在用其所長》,‘民族國家’最早出現于《新民叢報》1903年第28期載雨塵子《近代歐人之三大主義》。”②寧騷:《民族與國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4頁。
作為外來語,“民族”一詞有如下的英文譯法,即Nation, Nationality,Ethnic Group。有人將Nation稱作國族,將 Nationality稱作民族,而將Ethnic Group稱作部族。①寧騷:《民族與國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頁。也有人將Nation稱作主權民族,將Nationality稱作自決民族,而將Ethnic Group稱作自治民族。②李占榮:《憲法的民族觀》,《浙江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有關于此,革命導師與學者都曾經對中外的民族發展現實做過解釋。恩格斯認為:作為歐洲大民族(Nation)組成部分的那些民族(Nationality),無權組成自己的民族國家,而必須把自己合并到“大的歷史民族”(Nation)中去。③參見恩格斯:《波河與萊茵河》,《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第298頁。這最起碼意味著Nationality不能單獨組成民族國家,而Nation卻擁有這一權利。北京大學馬戎教授等則認為:“斯大林對沙皇俄國統治下各部族的新稱呼翻譯成英文的‘Nationality’,似乎是略低于歐洲‘民族’(Nation)層次但又具有很強政治意義的群體,所以用加盟共和國、自治共和國、自治州等形式把各群體的政治地位和領土固定下來。‘Nationality’這個詞又被譯成漢文的‘民族’,并直接影響了1949年新中國的民族理論建設和制度設計。”鑒于此,他建議將中國的56個民族的稱謂改為“族群”。④參見沈文、馬戎:《從文化的角度對待中國民族問題》,2008年12月22日,http://www.sociologyol.org。
這種中外文的對譯,正是造成我們民族國家模式誤讀的主要原因之一。眾所周知,日本是一個單一民族的國家,其國內大和民族數量占絕對的優勢,只有少量的少數民族阿依努人,還正在因為免疫力低下而面臨滅絕的危險。因此,在日本的民族組成中,只有主權民族,而沒有其他的民族組成要素。這也正吻合了我們19世紀末從該國引入了“民族”概念后,很快就復合出了“中華民族”概念這一現實。然而,中國的民族組成與日本存在本質差別,我們不是單一民族國家,而是多民族組成的國家,只有主權民族概念,顯然無法解釋中國的民族現實。這在20世紀前半期,的確造成了我國有關民族方面解釋的混亂。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馬克思主義被確立為指導國家建設的重要指導理論,于是,馬克思主義有關民族問題的理論也被我們照單接收了過來。我們按照革命導師的闡述,也就順理成章地將中國國內的民族對譯成了Nationality,進而牽強地將一些經濟社會發育程度較低的小民族對譯成了Ethnic Group。這可能就是60年來我們始終無法給出我國的民族分層一個科學合理解釋的主要原因,也是多次誤讀少數民族群體民族國家觀的癥結之所在。
翻譯絕不是語言之間的簡單轉換,而是要基于雙方經濟社會的結構與功能,通過語言在兩個社會之間架起一座橋梁。然而,由于社會發展路徑的差異,并不是所有事物都可以在兩個社會之間對譯的。比如,我們中國人日常食用的蔬菜,如韭菜、青蒜和蔥,因為西方沒有這么多種類的蔬菜,在英語中就都翻譯成leek,這就給華人購買蔬菜帶來了麻煩。還有,我們日常的食品,如餃子、包子和餛飩,由于同樣的原因,在英文中統統翻譯為dampling,為了區別,我們分別命名為:jiaozi, baozi, huntun,這就給生活帶來了便利。除了對方沒有這種事物以外,不同國家對同一事物的理解也有所不同,比如,近20年來,北京有兩所大學更改英文名稱,就能充分說明這一問題。在上世紀90年代,中國人民大學就將其英文名稱由The People' s University of China改為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原因是前一名稱經常被誤解為是一所社區開放大學。近兩年,中央民族大學也將其英文名稱由The Center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改為了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其原因是,因為美國是一個地方分權而非中央集權的國家,由于缺乏現實體驗,就常常將前一個名稱理解為在中國的中心地區為少數民族設立的一所很小的地域性大學。
不同國家由于歷史的不同,其國內民族結構組成也是不一樣的。像大多數歐洲國家,過去千百年來各民族間相互征服與反征服,結下了諸多的怨恨,只是工業革命后的幾百年來才開始融合,其民族間的差異還很大,許多大的現代民族都有自決的要求。而有的國家則不然,比如美國,由于特殊的建國歷史,其國內絕大多數民族沒有自決的要求。正因為如此,美國無論是在憲法中,還是領導人的演講中,都沒有賦予任何一個群體自決民族(Nationality)的地位。《美利堅合眾國憲法》序言中這樣表述:“我們美利堅合眾國的人民,為了組織一個更完善的聯邦,樹立正義,保障國內的安寧,建立共同的國防,增進全民福利和確保我們自己及我們后代能安享自由帶來的幸福,乃為美利堅合眾國制定和確立這一部憲法。”其中只提美國人,而未涉及任何民族的概念。美國首任總統喬治·華盛頓在《告別演說》中這樣表述:“美國人這一名稱是屬于你們的,你們都是國民。這個名稱必須永遠凝聚應有的愛國主義自豪感,要高于任何因地域差別產生的名稱。”①《華盛頓選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313頁。這再正確不過地做了符合美國現狀的民族描述。迄今為止,在美國只提族群(Ethnic Group),而從不用具有自決意味的Nationality進行民族表述。美國學者H·塞頓·沃森的言論能夠高度貼切地說明這一問題:“在新興民族中,美利堅民族是頭一個,而且是最強大的一個。但美利堅民族是不同于歐洲民族的另一種民族。不過,我們仍然用‘民族’(Nation)一詞來稱呼,正像我們將歐洲民族那樣的共同體稱之為‘民族’(Nation)那樣,是無可厚非的。”②Hugh Seton-Watson:Nations and states: an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nations and the politics of nationalism, London: Methuen, 1977, p.180.這說明,美國的民族組成是與歐洲不同的,雖然在主權民族層面也可以使用Nation一詞,但其與歐洲主權民族的構成卻是存在本質差別的;此外,自決民族Nationality,則是不能照搬的,而只能用Ethnic Group來表示國內的各族體。
民族是一個歷史的過程,其中經濟發展是改變民族內涵的一個重要誘因。在論述民族統一時,馬克思曾經說過,“在各個巨大民族那里”,民族統一“雖然最初是用政治強力造成的”,可是目前已經成為社會生產的“強大因素”。③馬克思:《法蘭西內戰》,《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67-377頁。這說明,經濟發展已經成為了近代民族演進的重要動力。那么,近代民族進步的經濟基礎,則是生產力的迅速發展和廣闊內部市場的形成。而這需要具備兩個重要的條件。第一,必須有統一的民族語言。“語言的統一和無阻礙的發展,是實現真正自由廣泛的、適應現代資本主義的商業周轉的最重要條件之一,……是使市場同一切大大小小的業主、賣主和買主密切聯系起來的條件”④列寧:《論民族自決權》,《列寧全集》第2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4頁。。第二,必須“消滅一切古老的、中世紀的、等級的、狹隘地方性的、小民族的、宗教信仰的以及其他的隔閡”⑤列寧:《關于民族問題的批判意見》,《列寧全集》第24卷,第148頁。。可以看出,由于經濟的發展,各國的民族正在加速融合,并不斷形成新的適應經濟發展要求的民族共同體。
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曾經在1600年間,處于全球領先的位置,只是從16世紀西方的工業革命開始,才讓出了領先的位置。這在英國科技史學家李約瑟(Needhanm)的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簡稱SCC)中提出的“李約瑟難題”里可以驗證。李約瑟提出:為什么在公元前一世紀到公元十五世紀之間,古代中國人在科學和技術方面的發達程度遠遠超過同時期的歐洲?為什么近代科學沒有產生在中國,而是在十七世紀的西方,特別是文藝復興之后的歐洲?我們不想討論完整的“李約瑟難題”,只是想說明,中國曾經在1600年的時間里,其科學技術是領先于世界的。這樣一種維持了千余年的經濟發展領先的局面,也加速了我國的民族發展與民族融合進程。自夏商周以來,特別是漢代開始,我國的民族融合進程就進入了良性發展的軌道,民族融合與經濟發展相得益彰,互相促進。這期間,有多個少數民族的政權長期存在,甚至元朝和清朝就是少數民族建立的統一全國的政權。然而,即便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他們也認同中華民族,也推崇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中華民族文化,也認為自己是以正統的身份入主中原的,認為朝代的更迭是再正常不過的中華民族內部的政權交替,而沒有認為自己是外來的入侵者。這在少數民族統治朝代的言論與做法上都有生動的體現。在蒙古族掌權的元朝建立之初,來自契丹民族的元代重臣耶律楚材就向元太祖建議,以儒家思想治理國家。他認為:“三綱五常,圣人之名教,有國家者莫不由之,如天之有日月也。”(《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傳》)在清朝,另外一個由少數民族建立政權的朝代里,康熙皇帝在祭祖詩中曾這樣寫到:“卜世周垂歷,開基漢啟疆。”(《康熙御制文》一集第36卷)表明清王朝是繼承了周朝與漢朝的正統。很難想象,在中華民族中融合如此之深的少數民族會有自決的要求。
對中華民族的歷史分析至此,我們已經清楚地發現,中國的民族發展進程是不同于任何其他民族的,我們沒有可以套用的民族發展經驗,而只能為別國未來的民族發展提供經驗與借鑒。
中華民族是一個擁有悠久歷史的民族,它自夏商周到如今,經過2000多年的發展,已經演進成了完全意義上主權民族,并組成了統一的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然而,中華民族無論是從發展的時間來看、還是就發展演化模式而言,都與其他民族國家的發展演進有所不同,更是與西方民族國家理論背道而馳,只是與馬克思主義民族國家理論不謀而合。
在工業革命以前,西方社會,特別是歐洲社會,主要是由城邦構成的,并沒有顯著的國家形態,特別是民族國家形態。只是到了工業革命以后,在西方才開始出現了現代國家,也才產生了凡此種種的國家理論,以及與之相伴隨的國家模式。下面我們將介紹幾種經典的國家理論:
1.霍布斯的國家理論
霍布斯是英國的哲學家,也是第一個擺脫國家神創學說的學者。他認為:人的本性是利己的,趨利避害即自我保存是支配人類行為的基本法則,善惡并無固定標準,全然是以是否符合人的自我保存為轉移。他認為,在國家出現以前,那時的人處在一種“自然狀態”,而這種狀態的特點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為了擺脫這種惡劣的局面,人類需要一個大于一切人的權力的公共權力做自然法的后盾,這樣才能震懾住人們無限的欲望,使人們的安全得到保障。而這個公共權力就是國家。①參見[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3頁。 參見[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62頁。霍布斯主張建立極端的專制國家。
2.盧梭的國家理論
盧梭是法國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其代表作《社會契約論》,是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啟蒙性著作,在其中盧梭提出了契約式的國家理論。他承認人們曾處在自然狀態之中,那里人人都是平等和自由的,那時人們都具有原始的、高尚的德性,并不存在什么“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只是由于私有制,才出現了人們的種種紛爭,為了避免紛爭,才產生了國家。而國家是人民自愿戴上的枷鎖。他還說出了一句振聾發聵的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他希望“要尋找出一種結合的形式,使它能以全部個人的共同力量來維護和保障每個結合者的人身和財富,并且由于這一結合而使每一個體與全體的個人又只不過是在服從自己本人,并且仍然像以往一樣自由。”②參見[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8頁。盧梭是一位向往自由的民主主義者,雖然他的國家理論有自相矛盾之處,但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法國大革命,在一定意義上就是盧梭國家理論的產物。盧梭主張建立民主共和國。
3.黑格爾的國家理論
黑格爾是德國哲學家,他強調國家的存在是基于現實的倫理,倫理中的國家是人們實現其實體性自由的場所。黑格爾認為:人生來就已經是國家的公民,任何人不得任意脫離國家;“生活于國家中,乃為人的理性所規定,縱使國家尚未存在,建立國家的理性要求卻已存在……所以國家絕非建立在契約之上,生存于國家之中,對每個人來說是絕對必要的。”他認為國家存在的理由,是人們可以實現實體性的自由。他說:國家是倫理理念的現實——是作為顯示出來的、自知的實體性意志的倫理精神,這種倫理精神思考自身和知道自身,并完成一切它所知道的,而且只是完成它所知道的。①參見[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3頁。 參見[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62頁。究其理論的要點,就是人們沒有選擇的自由,人生來就已經生活在了國家之中,而國家是無缺陷的,它是一個“行走在陸地上的神”。
4.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
馬克思從國家存在的現實情況出發,對黑格爾的國家理論進行了批判。認為:“黑格爾應該受到責難的地方,并不在于他如實地描寫了現代國家的本質,而在于他用現存的東西來冒充國家的本質。”②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24頁。馬克思指出:“隨著分工的發展也產生了個人利益或單個家庭的利益與所有交往的人們的共同利益之間的矛盾”“正是由于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公共利益才以國家的姿態而采取一種和實際利益……相脫離的獨立形式。”“國家內部的一切斗爭——民主政體、貴族政體和君主政體相互之間的斗爭,爭取選舉的斗爭等等,不過是一些虛幻形式,在這些形式下進行著各個不同階級間的真正斗爭。”只有當交往和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私有制和分工”才會被消滅,而建立在這基礎之上的“虛幻共同體”也將被同時消滅,取而代之的是“個人在現代生產力和世界交往所建立的基礎上的聯合”——共產主義社會。③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82頁。
5.馬克斯·韋伯的國家理論
馬克斯·韋伯是德國哲學家、社會學家和經濟學家,其于百余年前提出的一系列有關國家的學說,自20世紀末以來,備受世界各國的推崇。韋伯的國家理論主要是斗爭理論,他認為:“無法相信,在這塵世生活中,除了人與人之間的嚴酷斗爭之外,還有什么其他方式可以創造自由行動的機會。”“一切政治的本質是:斗爭。”④[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下卷,林容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784頁。“韋伯的‘政治’就是國家間展開的政治,這種政治不服從任何法律、法庭、超國家的權威,因為在國家之上不存在任何更高權威。”⑤洪濤:《韋伯與馬克思——論“文化—政治”與“經濟—社會”》,《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評論》第3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民族是“一個情感共同體,它的適當表現就是人們自己的國家,而它在通常的情況下天生就傾向于產生國家。”“民族并不等同于族群……許多政治體常常由有著不同的種族特征的群體組成……此外,民族也不等同于說著同一語言的群體。語言共同體不足以維持民族認同感。語言共同體并不是成為一個民族的必要條件。”⑥[美]戴維·萊曼、京特·羅特:《韋伯的新教倫理——由來、根據和背景》,閻克文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22頁。“對于韋伯來說,文化——對民族個性的促進,屬于能單獨促使國家實現權利合法化的主要目標。”⑦[英]戴維·比瑟姆:《馬克斯·韋伯與現代政治理論》,徐鴻賓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40頁。在談到民族國家的經濟發展時,韋伯認為,“經濟學看問題的方式”其實是一種“政治盲”,“說到底,經濟發展的過程同樣也是權力的斗爭,因此經濟政策必須為之服務的最終決定性利益乃是民族權力的利益……政治經濟學是政治的仆人。”“在這個民族國家中,經濟政策的終極價值標準就是‘國家理由’。”⑧[德]馬克斯·韋伯:《民族國家與經濟政策》,甘陽選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第93頁。從上述理論的發展脈絡中我們可以看出,韋伯的國家觀是一種民族國家利益至上的國家觀,他格外崇尚民族國家的經濟、文化實力。
霍布斯的專制主義國家觀產生于16至17世紀,盧梭的契約論自由主義民主國家觀誕生于18世紀,黑格爾內容與現實倒置的虛幻的國家觀產生于19世紀前半期,馬克思主義以階級利益為核心的國家觀出現在19世紀后半期,而韋伯的民族國家間斗爭的國家觀則形成于19世紀與20世紀相交的時代。縱觀五種主要的國家理論,都是在西方工業革命以后產生的,而且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劇和全球競爭的日益激化,上述國家理論的產生與發展,越來越體現出與私有制、分工和競爭相互間重要的關聯性。因此,我們也就不能不對上述三種國家發展的影響要素進行深入的分析。
霍布斯在其國家理論中認為,在國家出現以前,人們是處在“自然狀態”的,那時的人們為欲望所支配,每個人都希望獲得最大化的欲望滿足,于是,便出現了“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按照霍布斯的理論邏輯推論,戰爭的原因是出現了私有制,每個人都想占有更多的產品;此外,還因為產生了分工,每個人都不可能生產出自己所需的全部產品,于是互相掠奪。這說明,無論霍布斯如何解釋,其本質還是私有制和分工導致的“個體非理性”,催生了他的專制主義國家理論。
在盧梭的時代,西方工業化已經開始從工場手工業階段向資本主義大工業階段邁進,而采用霍布斯提出的專制主義國家理論指導國家的經濟社會實踐,也開始面臨著嚴重的問題。首先,這種極端專制的國家制度,抹殺了廣大勞動者的積極性與創造能力,使得他們像機器一樣機械地運轉;其次,由于大工業的生產形式,使得分工的程度與范圍進一步擴大,甚至躍出了國家的界限,而體現為全球的或區域的分工與合作。這時,由于專制的國家制度,經常導致一國因制度的制約,而在競爭中處于不利地位。為了克服專制制度對新的分工與競爭的不適應,盧梭才提出了契約理論,目的是透過民主激發勞動者的積極性。
然而,盧梭的帶有民主與自由色彩的契約式的國家理論,是存在明顯缺陷的。它強調建立一個人們共同體的極端必要性,但又明白這其中無法自動消除專制的制度缺陷,于是,提出了在這種共同體中“每個人又都好像在服從其自己”。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每個人都在服從其自己,那么就無需建立任何的共同體。面對這樣一個兩難的命題,黑格爾“聰明”地轉換了盧梭命題中的假設,他把對“每個人又都好像在服從其自己”進行的假設,轉換成了“生活于國家中,乃為人的理性所規定”,“國家存在的理由,是人們可以實現實體性的自由”。這實際是在其面對當時彌漫世界的私有制、日益擴大的分工和愈演愈烈的競爭環境時,黑格爾在國家理論方面提出的一種不切實際的理論,國家只能是一種“虛幻的共同體”。
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切中要害地指出了黑格爾及其以前諸種國家理論的致命矛盾,就是因為存在分工與私有制,以及他們漠視階級壓迫這一關鍵性的問題,才致使以前的國家理論都難以用來指導各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實踐。要想解決這一問題,就只有消滅私有制與分工,實現共產主義。然而,消滅私有制、實現共產主義,只是人類未來的歸宿,并不代表今天已經具備了其現實的形態。今天的現實是,不同國家與區域間還因語言而形成區隔;一些“古老的、中世紀的、等級的、狹隘地方性的、小民族的、宗教信仰的以及其他的隔閡”還依然存在;由于現存的資產階級民族國家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絕大多數國民的不同訴求,也就使得他們基于現實的需求而在一定程度上首先要認同民族國家。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與資本主義、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目前的斗爭還處在膠著狀態,迫切需要我們用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斗爭的勝利,來證明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的正確性。首先,需要我們對社會主義國家的認同,來搞好國家的建設;然后,我們用優秀的模式取代資本主義落后的模式;最后,建立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指導下的共產主義國家。
韋伯正是看到了馬克思以前各種國家理論的致命缺陷,以及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具有的正確性,但還缺乏充分實現條件的現實狀況,才提出了國家間斗爭性的國家理論。這正好吻合了當今的現實,它可以暫不探討國家理論的科學性與正確性,而是提倡國民效忠民族國家,使本國可以在短時間內迅速崛起,從而占領國際分工與競爭的制高點。其實,這種理論是典型的實用主義,即只問其然,而不問所以然,但它不是完全不可取的。在當今的現實中,這種理論正好迎合了馬克思主義與非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理論方面斗爭的現實,即誰贏得了勝利才有資格取代對方。鑒于現實,韋伯的國家理論對我們是無害而有利的,我們應該抓緊機會,建立強大的民族國家,為未來建立理想中的共產主義國家做好充分的準備。
縱觀中國民族國家的發展史,我們可以發現,它具有與西方民族國家完全不同的演進路徑。西方國家一般是先產生了主權民族(Nation),而后催生了國家;中國則不同,我們是先組成了多元的國家,然后通過一體的精神文化逐漸培育出了統一的中華民族。就像美國學者曾經說過的:中國“是一個裝扮成國家的文明”。①Lucian W. Pye,“China: Erratic State ,Frustrated Society, ” Foreign Affairs, 69 (Fall 1990) , p. 58.因此我們說,中國幾千年來的民族國家發展模式,是一種完全獨特的模式,具有進一步研究的價值。
1.經濟發展與競爭——民族國家形成的主動力
民族國家的形成與演進,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但其中一定存在一種核心的要素,它在基礎上推動著事物的發展。經濟及競爭的要素,是貫穿在民族國家形成及演進過程始終的。在談到民族國家誕生階段地域間聯系的時候,恩格斯曾經說過:“由于地產的買賣,由于農業和手工業、商業和航海業之間的分工進一步發展,氏族、胞族和部落的成員,很快就都雜居起來。”①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5頁。可以發現,革命導師恩格斯也認為,經濟發展引致的分工,以及因此引發的范圍不斷擴大的競爭,是地域間產生聯系的根本原因。這種族群間地域聯系的出現,是民族及民族國家形成的前奏。在20世紀面臨美利堅民族國家的發展進程時,列寧也曾經說過:“大家都知道,在美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具有特別有利的條件并且特別迅速,因此在這里巨大的民族差別的泯滅,統一的‘美利堅’民族的形成,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更加迅速更加徹底。”②《列寧全集》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68頁。眾所周知,美國在1900年工業產值首次超過英國,成為了20世紀工業社會的領頭羊,即在列寧1917年撰寫上述文章時,美國已經是實實在在的世界頭號經濟強國。那時,美利堅民族國家加速形成與發展,經濟與競爭要素,無疑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促進作用。
2.中華民族的形成得益于農牧互補的經濟格局
與其他民族不同,中華民族是在一個相對特殊的環境中形成與發展起來的。對我國的地理環境進行直觀的觀察就可以發現,我國的地理特征是:西高東低、北高南低,呈西北最高,逐次向東南下降。在農業社會,這種地理的特殊條件,孕育出了獨特的經濟結構。對于基于獨特因素而形成的經濟格局,不同的學者也有不同的劃分方法。費孝通先生認為:我們的經濟格局是應從西向東順序進行劃分的,西部是海拔4000米以上號稱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東接橫斷山脈,地勢下降到海拔1000—2000米的云貴高原、黃土高原和內蒙古高原,其間有塔里木及四川盆地。再往東是海拔1000米以下的丘陵和海拔200米以下的平原。在東西落差如此之大的地域,南北又跨越了30個緯度,溫度、濕度的差距自然就形成了不同的生態環境,造成人文發展嚴峻的桎梏和豐潤的機會。③參見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2頁。陳連開教授認為:中華民族生存繁衍的地域,應分從南到北三大經濟帶和自西向東兩大經濟區。三大經濟帶是,秦嶺—淮河以南的水田農業發展帶,此線以北到秦長城以內的旱地農業發展帶,秦長城以外的狩獵經濟帶。兩大經濟區是,以天水為中心,北至大興安嶺北端以西,南至云南騰沖,把中國劃分為東西兩大部分,東部濕潤而適合于農耕,西部干旱高寒而適合于畜牧和小塊農耕。④陳連開:《中國·華夷·蕃漢·中華·中華民族》,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第88頁。谷苞教授認為:自古以來,中國的疆域大概包括三個部分,即地跨黃河、長江、珠江的農業區域,長城以北的游牧區域,青藏高原及其鄰近的游牧區域。⑤參見谷苞:《論正確闡明古代匈奴游牧社會的歷史地位》,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第184頁。
無論哪一種具體的劃分方式,都概莫能外包含了農耕經濟與畜牧經濟兩大部分,而且這兩種經濟類型,在日常活動中還具有緊密的聯系。比如,費孝通先生就認為:自秦漢統一中原以來,我國的農業區域就已經處在了封建社會之中;而與此同時,匈奴冒頓單于也統一了長城以北廣大的牧業區,那時我國的游牧地區則還處在奴隸社會階段。雖然畜牧經濟落后于農耕經濟,但“牧民有馬匹作為行動的工具,所以他們的行動也比較迅速,集散也比較容易。一旦遭遇災荒,北方草原上的牧民就會成群結隊,南下就食農區。當雙方的經濟和人口發展到一定程度,農牧矛盾就會尖銳起來,牧民成為當時生活在農區的人的嚴重威脅。對這種威脅,個體小農是無法抗拒的……這也是促成中央集權政體的一個歷史因素。”⑥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第10頁。為了應對這一局面,農業區的統治者甚至采用過非常極端的辦法,但都收效甚微。比如,西漢政權曾經“采用‘和親’和‘歲奉匈奴絮繒酒食物’的辦法,希圖以此作為匈奴貴族不再發動騷擾的條件……匈奴貴族‘金帛文繡賂之甚厚,侵盜不已’。”①谷苞:《論西漢政府設置河西四郡的歷史意義》,《新疆社會科學》1984年第2期。這樣一個農牧區域間騷擾征戰不斷的過程,也加劇了區域間的經濟與軍事競爭。在漢朝統一中原的時代,“匈奴第一次統一中國北部游牧區,吐蕃王朝第一次統一西藏高原,也都是中國的大統一不可缺少的歷史前提。”②陳連開:《中國·華夷·蕃漢·中華·中華民族》,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第88頁。“中國歷史上長期存在過的兩個統一——農業區的統一和游牧區的統一,終將形成混同南北的一個大一統,這是中國歷史發展的必然性所決定的。中國歷史上的漢、唐兩朝曾在這方面取得了富有歷史意義的成就,元朝全部實現了農業區和游牧區的大統一,我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清朝最后完成和鞏固了這個大統一。”③谷苞:《論正確闡明古代匈奴游牧社會的歷史地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第183頁。眾所周知,元朝與清朝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唐朝則是一個多民族參與共同統治的朝代,唐太宗李世民是否出于鮮卑的身份一直受到史學界的質疑。然而,正是這些少數民族統治的朝代,我國統一的步伐卻在大踏步地向前邁進,民族國家也在迅速形成。這正吻合了恩格斯的論斷:“在長期的征服中,比較野蠻的征服者,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不得不適應征服后存在的比較高的‘經濟情況’;他們為被征服者所同化,而且大部分甚至還不得不采取被征服者的語言。”④恩格斯:《反杜林論》,《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2頁。我國的民族(Nation)形成與民族國家產生、發展的實踐,恰恰驗證了恩格斯的上述論斷。自夏商周以來,我國有約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少數民族政權統治全國,而且這種統治是基于經濟互補的原因而形成的,這期間,少數民族使用漢語、接受儒家文化,逐步在文化上與漢族開始認同,并形成了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最終建立了統一的民族國家。
3.競爭促進了中華民族的加速形成
歷史上,在中華民族形成的漫長過程中,我們始終面臨著兩種競爭,其一是國內不同族體與經濟模式之間的競爭,其二是中華民族的各組成部分與國外的競爭。這種競爭,既包括經濟的競爭,也包括文化的競爭。有關于此,陳連開教授曾經寫道:“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曾開鑿過中國南北大運河那樣的運河,也不曾像中國那樣在古代發展畜牧及農業各個區域之間的商品交易。”中國“西部干旱高寒的游牧和小塊農業區,面積雖然超過全國總面積的一半,人口卻從未超過全國總人口的10%。但其西北地處東亞、南亞、西亞三個最古老的文明發達區域的交接地帶,一直占中西交通的重要地位。”⑤陳連開:《中國·華夷·蕃漢·中華·中華民族》,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第87頁。然而,無論是貫通中原南北的大運河,還是連接中西的“古絲綢之路”,其原因都是經濟發展的倒逼使然。開鑿南北大運河,是農業區域內為了物資能夠順利交流,從而實現最合理的配置資源,在與牧業區的競爭中處于主導地位。經濟本不發達的西北地區被開發成了中西交流的重要通道,是因為農業區域急于想在國內競爭中占據有利地位,而牧業區域則希望藉此可以控制交通要道,都是想在中西交流中獲益。可是,久而久之這種交流則偏離了初衷,因為不同族體、不同經濟區域的人員來往的不斷密切,最終非但沒有形成相互制約的關系,反而為中華民族及民族國家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中華民族內各族體的密切交往,不僅僅是經濟發展方面的需要,也有文化消費方面的訴求。近年來,有人說在市場經濟中,引導人們行為走向的主要是現代媒體的導向和對人們消費訴求的挖掘。其實古代社會也是如此,一份漢朝時期屬于匈奴的墓地發掘報告就很能說明問題:“金屬工具中所謂‘斯基泰式’獸柄小銅刀,只得一件,出土最多的還是漢式環首小鐵刀、錐類,共得250余件。”“在這一發展和變化中,起了顯著作用的則是漢族先進文化的影響與推動,墓地出土的大量漢族文物,充分說明了這一問題。”⑥孫守道:《“匈奴西岔溝文化”古墓群的發現》,《文物》1960年第8-9期。這說明,在經濟文化方面發育程度較高的漢族及農耕地區,在文化方面,也是處在比較有利的地位,由于其文化較為先進,對匈奴及游牧經濟區域具有較大的吸引力,這也最終形成了中華民族形成與發展的一個重要推動力量。
與國外經濟文化的密切往來,也加速了中華民族的形成過程。中外的歷史教材都會告訴我們,自漢代設置河西四郡以后,中原地區就打通了通往中亞、西亞乃至歐洲的陸路通道,以“絲綢之路”為代表的古代商道也就應運而生;到了16世紀,隨著航海業的發展,我們與國外的海上商路也隨之產生,中西交流更加便利。眾所周知,中國在古代世界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按GDP衡量,我們在1500年的時間里,其重要與顯赫程度,在絕大多數年份要超過今天的美國。然而,古代文明并非只有“中華文明”,“古巴比倫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希臘羅馬文明”等一系列的古代文明,隨著中西間的交往與溝通,我們在學到先進因素的同時,也明確感覺到其他文明在經濟文化方面帶給我們的壓力。為了應對國外的競爭與壓力,我們一個最為便捷的選擇就是充分利用我們全部的經濟社會發展要素,實現它們的最佳配置。這其中當然包括農業與牧業的結合、游牧與農耕的合作,也包括漢族與諸少數民族的融合,以及中華民族及其民族國家的加速形成。
民族國家的形成,主要是由經濟因素推動的;生產力的發展,要求越來越大的市場,以容納其創造的財富。在人類可考的文明史中,我國在幾千年間,經濟發展處于世界的領先位置。毫無疑問,在那段時間里,我們的民族國家演進也是走在了其他國家前面的。我們應明白一個事實,就是我們在民族國家發展過程中,很長時間一直是別國學習的榜樣,只是近500年來讓出了領先的位置。如果從幾千年的歷史過程來看,我們依然還應該是別人學習的榜樣。
1.西方民族國家模式的形成路徑
西方民族國家形成的時間較晚,絕大多數是在中世紀以后,特別是工業革命發端以來才開始形成的。在此之前,西方國家間關系的常態是連年不斷的戰爭,民族間經常是相互奴役與滅絕。對其歷史片段進行簡要回顧,就可以驗證我們的論斷。比如,在西歐的比利牛斯半島,從711年開始,阿拉伯人統治了7個多世紀,其后期分裂成了20多個封建領地。這期間,阿拉伯人對西班牙人采用了殘酷的農奴制統治和宗教迫害。到了1479年,經過艱苦的斗爭,以兩個西班牙人的王國統一為標志,才建立了統一的西班牙王國。然而,該國剛剛實現統一,即尋求奴役別國,并于1516年開始對尼德蘭地區的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和法國北部進行壓迫性統治。每年西班牙國庫收入的一半來自對尼德蘭地區的捐稅盤剝;同時通過宗教的手段,對尼德蘭地區的加爾文教徒進行了殘酷的迫害。這一時期的歐洲,像這樣殘酷的統治與宗教迫害,經常是循環往復,無休無止的。
除了民族國家間互相奴役之外,國家內部不同地域間關系的調適,也是經常訴諸武力的。比如,英國北部封建主集團和南部封建主集團,就因勢力范圍的矛盾,進行了長達30年(1455—1485)的“紅白玫瑰戰爭”。德國的情形更是嚴重,在神圣羅馬帝國(962—1806)時代,因利益的驅使與文化的不相容,從12世紀初,德國就陷入了長期分裂、割據的狀態。在16—17世紀英、法工業革命開始的時候,德國卻走上了日益嚴重的分裂道路,全國出現了7大選侯、10余個大諸侯、200多個小諸侯、1000多個獨立的騎士領地。國內關卡林立、幣制繁雜,形不成統一的民族市場。一直到了19世紀50、60年代,普魯士王國使用武力兼并的手段,掃平了其他小邦,完成了德意志民族的統一。這同時也為德國發動的以武力征服別國的兩次世界大戰埋下了伏筆。
在近代西方國家形成的過程中,最為顯著的特征就是,強調國家的實力,特別是武力的強弱,靠武力征服他國;對被征服國的人民施行殘酷的剝削;在文化方面進行摧殘,主要是對不同宗教信仰的民眾進行迫害,強迫他們改信自己的宗教;征服國與被征服國之間的文化不具有相容性,每隔一段時間就進行國家格局的重組,重組過程極具破壞性。對于西方民族國家關系的歷史與現狀,恩格斯的描述極具代表性,他說:歐洲沒有任何一個國家(中世紀晚期以來形成的國家),“不是一個政府管轄好幾個不同的民族(Nationalities)”;“沒有一條國家分界線是與民族(Nationalities)的自然分界線,即語言分界線相吻合的”。①恩格斯:《工人階級同波蘭有什么關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75頁。這表明,現代歐洲國家的邊界格局是該區域民族國家形成發展模式的真實遺產,在其中仍明顯地保留著民族間征服與奴役的痕跡。對有關這種民族國家模式的不良后果,美國人類學家露絲·本尼迪克特曾做過深刻的批判。她說:“我們已經到了這樣一種地步,以致我們津津樂道于種族偏見而反對我們的血緣兄弟愛爾蘭人,以致挪威人和瑞典人也對愛爾蘭人耿耿于懷,好像他們代表了另一種不同血統的人。在戰爭期間,法國和德國成為敵對的雙方而進行戰爭,所謂的種族界限將巴登人和阿爾薩斯人劃分開來,盡管他們在身體形態方面十分相像,都屬于阿爾卑斯亞種。在各民族人民可以自由活動,社區中最優秀的名門望族可以自由通婚的日子里,我們卻在恬不知恥地鼓吹純粹種族信條。”②[美]露絲·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頁。從上述的批判中我們可以發現,在歐洲最近數百年的民族國家發展演化過程中,種族血統信條一直是重要的民族國家分野的標準;而且,民族間的文化也是難于融合在一起的。這種局面一直延續到“二戰”以后,西方各國發現戰爭是無法統一西方的,只有堅持和平共處,推進分工與經濟合作,才能實現西方的真正和平。這也就是以前人們無法想象的德國和法國這對宿敵,現在可以成為歐盟中“法德軸心”的一個深層次原因。
2.中國的民族國家形成模式
我們的民族國家形成模式,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模式。由于一千多年的發展領先,在我國形成了獨特的民族國家模式:民族國家形成主要依靠經濟紐帶;各民族皆認同中華民族建立的民族國家;不僅僅是漢族,即便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也都希望問鼎中原,并以正統自居;大家都希望民族國家不斷強大,極少有分離這種不和諧因素的出現。
第一,由來已久的、和諧的民族國家觀。
由于經濟文化的發達,我國早就形成了各民族和諧發展、共同組成民族國家的現實,久而久之就發展成了一種不可逆轉的潮流。由于久居書齋、脫離現實的緣故,明末清初文人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就對上述潮流提出了無可奈何的質疑,他說:“華宗上姓與氈裘之種相亂,惜乎當日之君子徒誦‘用夏變夷’之言,而無類族辨物之道。”這既反映了他所持的傳統保守思想的落伍,同時也體現出了他的極大的無奈。因為,中國當時的現實已經是多民族和諧發展,獨具中國特色的民族國家正在形成之中。中國多民族國家和諧民族觀之所以成為潮流,為何又受到少數人的詬病,在費孝通先生的論斷中就已經給出了答案。他說道:“中華民族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中華民族這個整體又是由許多相互不能分離的民族組成。”然而,“在中國這樣長的歷史里,民族變化多端,你變成我,我變成了你,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且有些合而未化,還保留了許多原來的東西。”③費孝通:《在國家民委民族問題五種叢書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民族研究動態》1984年第2期。成為潮流是因為多民族和諧發展、共同認同民族國家,已經支撐我們實現了一千多年的經濟領先,事實已為大家所認可;受到少數人的詬病,是因為各民族還都保留了一些各自的特點,還沒有實現完全的同一。然而,這種多樣性正是構成中華民族特點的最核心、最優秀的東西,也是我們獨特的國家模式之核心所在。其實,自漢代至明朝,我們在1600年間始終居于世界領先的地位,是與我們奉行多元一體的民族國家觀緊密相連的。其中要旨,早已為《資治通鑒》中所記唐太宗的言論所道破,他曾說道:“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這既反映出了一千多年前的官方意識形態,同時它也逐漸演變成了大眾的價值觀,它也就成了一直延續至今的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觀。
第二,經濟優先,漢族與少數民族和諧互補。
中華民族所特有的民族國家模式,是由其所獨有的民族國家現實所決定的。眾所周知,我們的民族國家是在兩個統一后,進一步統一融合而形成的。即秦朝實現了長城以南農耕地區的統一,而在秦朝末期,匈奴單于也在長城以北實現了游牧區的統一;此后,由于經濟文化的交流與互補,長城南北的農耕與游牧區域又一次實現了統一,形成了中華民族,并逐步建立了民族國家。正是這一獨特的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使得我們具有了不同于世界任何一個民族的民族國家模式。
經濟交流居先,2000年前就開始出現了民族融合。許多人可能都認為,游牧民族單靠牧業生產就能永續生存,其實情況不然,游牧人口是離不開農業經濟的。游牧人口生活所必需的糧食、紡織品、金屬工具、茶、酒等物品,除少量在游牧區的大小綠洲生產以外,絕大部分要通過民間貿易和饋贈等渠道,從農業區獲得。而農業區所需的畜力、軍隊的馬匹、農民所需的牛羊肉食和皮毛原料,則主要是從游牧區獲得。這樣的經濟聯系方式,使得2000年前的秦漢時期,我們的先輩在長城內外就建立起了貿易聯系,出現了著名的“馬絹互市”和“茶馬互市”等貿易形式。
由于經濟間的往來日益密切,早在公元前1世紀的漢代,靠近農業區的匈奴牧民就已經同附近的農業人口雜居混合,進入了半農半牧經濟時代。后來在漢武帝的強大軍事壓力下,匈奴單于曾帶領大量的匈奴游牧人口遠走中亞,而半農半牧區的匈奴人口并沒有離去,而是就地融入了漢族,共同締造了出了強大的中華民族。不僅僅是少數民族就近融入漢族,2000多年間也有大量的漢族加入到少數民族之中。比如,西漢時,侯應曾列舉十條理由反對罷邊塞、毀長城,第七條就是:“邊人奴婢愁苦,欲亡者多……時有亡出塞者。”可見,當時的漢族,是經常因經濟原因流向少數民族地區的。具體的史實也支持我們的論點,比如,西域的高昌國,就是漢族融入少數民族的典型例子。《北史·西域傳·高昌傳》中就曾記載:“服飾,丈夫以胡法,婦人裙孺,頭上作鬢。其風俗政令與華夏略同。……文字亦同華夏,兼用胡書,有《毛詩》、《論語》、《孝經》,……雖習誦之,而皆為胡語。”公元866年,回鶻占領西州,這部分高昌國的漢人就開始長期受回鶻的統治,再往后,這些漢人的后裔就融合于維吾爾族了。可見我們的民族融合開始之早,是西方任何一個民族國家都無法比擬的。
除了民族融合,我們的中華民族還在很早就開啟了互相學習的進程。在立足西北、統治了北方大片領土的西夏王朝編寫的西夏文與漢文對照字典《蕃漢合時掌中珠》的序言中就曾這樣寫道:“今時人者,蕃漢語言,可以具備。不學蕃言,則豈和蕃人之眾;不會漢語,則豈入漢人之數!蕃有智者,漢人不敬;漢有賢士,蕃人不崇。若此者,由語言之不同故也。”這表明,在至少一千多年前,我們的先輩已經認識到各民族相互學習的重要性,也已經互相學習各自的語言,為的就是實現民族間的跨文化交流,實現跨文化整合帶來的優勢。這同時也說明,在那時,我們的中華民族已經在以強勁的勢頭形成,并且已經出現了民族國家的雛形。這種民族國家的形成路徑與特色,在西方世界是沒有先例的,這就是民族國家得以形成的并永葆活力的核心之所在。這正像賈敬顏教授所說的那樣:在中國“任何民族都無例外,自身愈是發展,愈要吸收、容納別的民族成分,包括吸收、容納另外一個或幾個民族成分,以及大量的漢族成分在內;從數目上講,少數民族中的漢人成分,未必低于漢人中的少數民族成分。”①賈敬顏:《“契丹”——漢人之別名》,《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87年第5期。這種經濟互補、互相學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與民族國家形成模式,正是我們區別于它民族國家的本質要素,也是我們保持國家發展優勢的支撐點。
第三,少數民族與漢族皆認為自己的政權為正統,共同維護民族國家的統一。
在我國幾千年的文明史中,各個民族建立了多個或中央、或地方的政權,這其中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就是無論是哪一民族建立的政權,其統治者均以正統自居,都在維護著中華民族的統一,都在為建立一體的民族國家貢獻著力量。比如,匈奴人赫連勃勃曾經在407—431年建立過短暫的夏政權,他對該政權的表述極具代表性:“自以匈奴夏后氏之苗裔也,國稱大夏。”“朕大禹之后,……今將應運而興,復大禹之業。”(《晉書·赫連勃勃載記》)一個匈奴出身的地方政權的統治者,其自稱是大禹之后,要完成大禹的統一建國的理想,這足以見得中華民族大一統思想對他影響之深,也可以窺見儒家文化對其影響之重。
歷史上我國的藏族政權,也是以正統自居的,同時,它也在中華民族之下,自覺地加入了為另一少數民族統治的民族國家。藏族在歷史上是一個強大的民族,它不僅統一過青藏高原,而且北面到達帕米爾高原,占領過新疆南部,東面到達過唐代的首都長安和四川的成都平原,南面在滇北和當時的南詔國對峙。這樣一種強大的發展態勢,使得許多民族加入其中,共同形成了歷史上的藏族。目前數百萬藏族各持衛藏、康藏、安多方言,就是民族融合最好的佐證。同時,藏語族包括三個語支,即藏語、嘉戎語和門巴語,其中在四川阿壩自治州,講嘉戎語的人都被認為是藏族,這就進一步證明,以正統自居的藏族政權又在更大程度上融合了其他民族。
藏族政權不光自身以正統自居,對于其他民族建立的統一政權,它也能欣然地加入其中。比如,清朝康熙皇帝為西藏題寫的御制碑文中就說到:“爰紀斯文,立石西藏,俾中外知達賴喇嘛等三朝恭順之誠,諸部落累世崇奉法教之意。”清朝的西南重臣也曾說過:“藏本中朝土地,藏番皆吾赤子。”①《西藏地方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史料選輯),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88、308頁。可見,當時的宗教上層統治者,與清王朝的關系是極為融洽的,藏族群眾也認同由滿族統治的統一的民族國家。
對于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乃至是統一的全國政權,漢族也是認同其合法性與權威性的。比如,明太祖朱元璋為了推翻元朝的統治,在1368年發布的北伐檄文中,除了提出“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外,還對元朝的統治做了肯定的表述,他說:“自宋祚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國,四海內外,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這在當時還推崇君權神授的時代,承認了元朝的統治實乃神之意志,那無疑就是承認了蒙古族元朝統治者的正統地位。獲得了漢族承認的蒙古族統治者的后裔,在數百年后做出的舉動,從本質上證明了中華民族一體認同的國家觀的獨到之處。在1913年民國初期,外蒙古少數人在庫倫準備獨立。為了反對蒙古獨立,在歸綏(呼和浩特)召開了西蒙王公會議,提出“聯合東蒙反對庫倫”的聲明,并通電:“數百年來,漢蒙久成一家”,“我蒙同系中華民族,自宜一體出力,維持民國”。②西盟王公會議招待所編:《西盟會議始末記》,上海:商務印書館,1913年,第41、45頁。就歷史的經驗來看,我們秉承的多元一體的民族國家發展路線是正確的,是具有強大生命力的。
第四,文化先行,各民族一體認同。
中華民族統一的前提是文化認同,民族國家的形成,也是因為對統一文化的認同,如果離開了文化這一先導,不但統一的民族國家無法維系,就連一體的中華民族也將會四分五裂。說漢族是因文化認同而形成的一個民族,我們已經考證過,說藏族是由于文化而產生的,我們也進行過研究,得出的結論都是肯定的。其實,有關于此,早就有人加以關注,唐太宗在《大唐創業起居注》中就曾說過:隋末,“自傾離亂,亡命甚多,走胡奔越,書生不少,中國之禮,并在諸夷。”這說明,漢文化在隋唐時代就大量向各民族地區傳播,隨之進行文化的雙向交流,最終,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華文化,就成了各民族共同認同的文化。
有了文化這條紐帶,就形成了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發展的骨架,任憑產生一些小的動蕩,都不會影響我們民族國家發展的總體方向。比如,金國的國王就對漢人的處事方法百思不得其解,《金史·世宗紀下》有如此記載,大定二十三年,帝稱:“燕人自古忠直者鮮,遼兵至則從遼,宋人至則從宋,本朝至從本朝,其俗詭隨,有自來矣。隨屢經遷變而未嘗殘破者,凡以此也。”金帝認為燕人沒有氣節,生猶如死,至多只能算作行尸走肉。豈不知金帝只是看到了表層的現象,并沒有觸摸到事物的本質,燕人對諸民族政權的不抵抗,只是因為各民族間已經產生了很深的文化認同,誰來統治只是更換了統治者,對人民并無本質的影響。一旦沒有文化聯系的外來力量入侵,燕人的反抗則是最為強烈的。在燕趙之地的現河北長城一線,在抗日戰爭中就出現了一系列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慘烈戰斗,這也就構成了對我們上述論點最有力的佐證。
中國傳統文化中雖然有“一臣不佐二主”的說法,但賢臣、名將在不同民族政權間的轉換,并沒有受到世人的唾棄,也沒有為傳統文化所不能容忍,反而有些易主的賢臣、名將還為世人所大加贊賞。正因為具有了如此文化先行、民族間互相認同的基礎,我們的各民族政權才很容易就可以吸收來新鮮血液,實現發展,我們的中華民族和民族國家才會穩步健康地發展起來。比如,匈奴的興起,就在很大程度上仰仗了漢人的力量。《隋書·突厥傳》說:“隋末離亂,中國人歸之者無數,遂大強盛,勢凌中原。薛舉、竇建德、王世充、劉武周、梁師都、李軌、高開道之徒,皆北面稱臣。”可見,當時并沒有什么民族間的藩籬,無論追隨哪一個主人,都是為了國家更加統一,從而增強對外的競爭力,民族間的認同已經到了相當高的程度。這種獨特的民族認同模式,為后來的現代民族國家形成,奠定了十分堅實的基礎,也是當時人和西方國家所無法比擬的。
1.地區協調發展:西方民族國家存在的基石
西方民族國家之內又分為主權民族(Nation)、自治民族(Nationality)和族群(Ethnic Group),它們各自擁有不同的權利,其理論與現實都存在不公平性。之所以會存在這種不公平,是因為大多數西方民族國家都是在民主社會之前建立的,如果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種模式是不具有存在價值的。它們之所以還存在至今,主要是因為這些國家大多經濟發達,生活在其中的少數族裔公民,為了尋求一種好的經濟保障,而暫時放棄了對種族間公平與否的高要求。一旦這些國家經濟下滑,在世界范圍內淪落為后進的水平,那么,其國內少數族裔就可能提出分離的要求。我們的這種判斷已經被西方國家的種族現實所證明,或者已經出現某種與我們判斷相吻合的端倪。比如,美國的黑人公民在20世紀后半期,由于種族隔離制度的消除和經濟發展的推動,一度分散居住在聯邦各州、各個大中城市,而今,主要由于經濟的不景氣和種族歧視尚存的原因,他們已經大幅度向西部和南部城市集中,以尋求通過能夠形成多數的政治權利來保護自身的權益。可以設想,如果美國經濟走下領頭羊的位置,在種族歧視殘存的社會里,黑人的經濟權益勢必率先受到沖擊,那時,他們要求獨立的呼聲一定會是十分強烈的。其實,在西方世界已經有了這樣的先例,那就是地區發展差距巨大的意大利南北部之間,已經出現了分離的跡象,北部發達地區不愿為落后的南部地區背包袱,許多公民希望與南部分離,另立一個國家。
縱觀西方的民族國家模式,它們的民族內部關系是十分脆弱的,從一開始就沒有在經濟文化上結成緊密的關系,而是靠武力強行打壓在一起的。如今如果維系其統一的經濟利益再進一步消失,那么民族國家分離消亡則是遲早的事了。
2.地區差距:我國民族矛盾的主要根源
我國的民族國家模式與西方國家存在著本質的不同,我們是靠文化凝結起來的民族國家,有著深厚的文化情感基礎,不會輕而易舉地土崩瓦解,它是具有強大生命力的。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如果民族國家內部不同地區之間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太過懸殊,那也是會引發民族矛盾的,有時可能還會出現比較激化的矛盾。改革開放以來的部分事實就印證了上述論斷,比如,在改革開放以前,像新疆、西藏這樣的民族自治地方,經濟發展雖然不夠前位,但廣大少數民族群眾的生活水平在全國來看還是比較靠前的,像1978年新疆自治區農民人均純收入就排在全國的第12位,少數民族群眾的滿足感比較高。經過近40年的改革開放,新疆、西藏這些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得到翻天覆地的長足發展,廣大少數民族群眾的生活水平也實現了質的飛躍。然而,由于市場機制的逐步成熟,市場力量進一步擴大,政府調控少數民族地區經濟社會的逆市場能力受到削弱,于是少數民族地區無論是經濟發展速度,還是人民群眾生活水平的全國排名都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后移。面對這種縱向大大進步、但橫向比較排位有所后移的現實,少數民族群眾心中就開始有了一些想法,甚至認為改革開放對少數民族群眾來說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這可能與新世紀以來新疆、西藏涉民事件發生頻率有所增加具有某種關聯性,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注意。
如果用經濟學的視角對我國民族過程進行分析,就是超過一定限度的地區間經濟社會發展差距,會損害良好的民族關系,進一步還會阻滯國內各民族間交流、交往、交融的進程。
按照北京大學寧騷教授的說法,民族國家就是“本國所有的民族應當形成一個統一的民族(Nation),民族獨立意味著這個統一的民族(Nation)獲得國家主權,而不是國內各民族分別獨立。”①寧騷:《民族與國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3頁。然而,在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不同國家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動因和推動力,也出現了迥異的民族國家模式。西方國家是基于族群的實力,來決定由誰主導主權民族的形成進程的,進而在民族內部也是由實力來決定不同族群的影響力和話語權的,像美國的盎格魯撒克遜化,就是這種民族國家模式的現實反映。中國則不然,我們是經濟居先、文化一體的民族國家模式,也就是說,我國不同族體之間先有經濟往來,逐漸形成文化認同,最后才是建立統一的民族國家,文化上的多元一體,就是我們民族國家模式的核心反映。這兩種民族國家模式的長短優劣,誰可以很好與時俱進地吻合時代潮流,既需要實踐的檢驗,也需要理論方面的支撐。實踐方面自不待言,我們經濟居先、文化一體的民族國家模式已經支撐中華民族初步實現了偉大復興;而西方文化沙文、種族熔爐的民族國家模式,則是遇到了嚴峻的挑戰,持續生存都開始面臨困難。然而,在中華民族初步實現偉大復興之前,世界公認的民族國家模式只是西方模式,其支撐理論也是西方的民族國家理論,而今,迫切需要中國的民族國家理論對其進行替代。既然我們的民族國家模式具有經濟居先、文化一體的特征,那么我們就應該從經濟文化領域入手研究民族國家模式問題,特別是用經濟學理論對該問題進行深入的研究。為此,應該提出民族經濟學理論,來研究民族國家問題。我們認為,民族經濟學就是對民族過程的政治文化效果進行經濟學分析,按照經濟學而非民族學的范式進行規范研究的一門科學。它的研究對象為民族過程,包括民族分離、民族融合、民族相容和民族認同等,探尋這一過程的經濟學價值。如果我們沿著經濟學的范式與思路來研究民族國家問題,那就可能會以一個全新的視角來詮釋中國的經濟居先、文化一體民族國家模式的機理,也極有可能對世界的民族國家進程有所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