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帕特南《我們的孩子》"/>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田 雷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 200241)
半個世紀后,帕特南教授還記得高中時的那次失敗,競選學生會主席時,最終輸給了自己的同班同學,一位名叫“杰西”的黑膚色男生。寫作《我們的孩子》時,帕特南有機會同老友重聚,談笑風生之間仍未忘記這件往事,而這整本書,也就起筆于一個群體的“民族志”——作為生活并成長于其中的一份子,在高中畢業五十多年后,帕特南記錄下俄亥俄州克林頓港中學1959屆畢業生的人生歷程。1959年高中畢業時,“大家同學少年,風華正茂……雖然還對過去的生活眷戀不舍,但我們更對未來的前途信心百倍”,①[美]羅伯特·帕特南:《我們的孩子》,田雷、宋昕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頁。而現在,在動筆成書時,帕特南感慨萬分:“半個世紀后,回首過去,我這一屆同學活出了精彩的人生故事”。②同上,第8頁。
追尋往事,帕特南難免思緒千萬,他這么一個“小生意人”的兒子,祖上沒人踏過大學的門檻,怎么就成為哈佛大學的教授了?按官方簡歷來說事,1941年出生的他,出任過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管理學院院長、美國政治學協會主席、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并同政界過從甚密,曾受聘擔任美、英、法等國多屆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的資深顧問。學者用作品來說話,他的代表作《使民主運轉起來》和《獨自打保齡》都已成為現代社會科學的經典,影響至為深遠③這兩本書皆有中文譯本,參見[美]羅伯特·帕特南:《使民主運轉起來:現代意大利的公民傳統》,王列、賴海榕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劉波等譯,燕繼榮審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斎灰舶诉@本英文原書出版于2015年、并在兩年后有了中譯本的《我們的孩子》。做學者當如帕特南!
同各行各業的“狀元”一樣,帕特南也曾把自己的成功歸結為個人的天賦以及后天之努力,《我們的孩子》寫到最后一章,他袒露心跡:“我從來都這么認為,我出身于克林頓港的一個平凡家庭,能有今天的成功是來自我的個人奮斗?!雹伲勖溃萘_伯特·帕特南:《我們的孩子》,田雷、宋昕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58頁。而這么一種個人主義的敘事,將一個人此刻的成功歸因于此前的奮斗,正是美國夢的要旨。或者說,若要給“美國夢”下一個定義,那就是任何人,只要肯努力,就能走向成功,至于那些與生俱來的身份特征,如種族、膚色、性別,至少不會構成成功路上不可逾越的路障。在此意義上,美國夢講述的就是社會科學中所謂的“社會流動”:為什么出生在小商人家庭,卻成為了名動天下的大教授?在美國夢的邏輯里,答案只有一個,在乎此人的努力。
如果說何處最能看到《我們的孩子》之關懷和用心,那就是帕特南教授的自我批評:“在完成這項研究后,我知道了自己先前的無知?!敝懒俗约旱臒o知,讓帕特南有了發自內心的敬畏:原來,成功不僅要靠個人的奮斗,還要考慮到歷史的進程。這個“歷史進程”,在帕特南的筆下,就是“那個更為社區主義和平等主義的年代”以及“那個時代的家庭、社區和公共機構”。在書稿即將殺青之時,教授終于明白并不吝于承認,他的好運氣,原來依附于一段具體的歷史進程,脫離了特定的社會結構而空談個人奮斗,只是心靈雞湯成功學的路子。②同上,第258頁。
問題于是出現,1959屆的中學生可以靠自我奮斗來改變命運,但時過境已遷,“我們”可以做到的,“我們的孩子”卻無法做到。對比前后兩代人的命運,帕特南有一好比:“這就好像曾有一道自動扶梯帶著1959屆的大多數學生向高處走,但就在我們自己的子女行將踏上之際,這扶梯卻戛然而止?!雹弁?,第9頁。沒有了這道人生扶梯,社會流動陷入停滯,最終讓帕特南做出全書的關鍵論斷,美國夢已經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
到底這半個世紀發生了什么,讓美國夢從一代人的生活方式,現如今卻夢想破碎了一地,《我們的孩子》整本書就在回答這個問題,也是帕特南自己對自己的答疑解惑。沒有什么嚇唬人或忽悠人的高頭講章,帕特南的命題可以一言以蔽之:基于貧富的階級隔離越來越森嚴,由此將“合眾國”區分為不可同日而語的兩個美國,出生于什么家庭以及出身于哪個階級,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孩子的未來命運。當我們的主流社會科學仍視“階級”分析法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時,美國最杰出的社會科學家卻在研究中呼吁將“階級”帶回來,并身體力行之??纯磁撂啬系脑陌桑淌谡f的沒有半點遲疑:“在當代美國,一道社會藩籬正在成為50年代不可想象的新頑疾:孩子們的階級出身。”④同上,第21頁。種族和性別這些傳統上的身份因素,并未完全退出歷史舞臺,但在美國夢走向衰落的現階段,起決定作用的是“階級”——在全書中,帕特南用父母的經濟收入和受教育程度來定義孩子的階級出身。橫亙于兩個美國之間的,是密不透風的階級之別,在田野訪談時,帕特南的另一位黑人女同學把這種分裂表達得一針見血:“你的過去并非我的過去,你的現在甚至也不是我的現在?!雹萃?,第14頁。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帕特南用托爾斯泰的名言來澆灌自己心中的塊壘,“有錢人的幸??偸窍嗨频摹F如今的窮人要不幸的多”。⑥同上,第41頁。半個世紀后,上層階級在美國仍過著幸福的生活,更不要說位于金字塔最頂端的那“1%”,這些生活無國界的資本巨鱷從來沒有構成帕特南的分析對象;問題在于,下層階級卻遭遇了生活秩序的全面崩潰。回到帕特南成長時代的克林頓港,想一想他那位名叫“唐”的同學是怎么說的:雖然全家人的晚餐就是“把廚房里所有能吃的東西配上土豆一起油炸”,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窮孩子”。⑦同上,第4頁。那么半個世紀后呢?帕特南是這樣寫的:“今天的窮孩子身處當年的工人階級子弟想都想不到的惡劣境地”,⑧同上,第33頁?!案F人家的孩子仿佛在腳踝上綁著千斤巨石,越往上走,越步履艱難”。⑨
帕特南的研究從不故弄玄虛以炫技,永葆一種直抒胸臆的美,正如多年前的《獨自打保齡》,封面上,一位中年男子孤單地站在保齡球道前,煢煢孑立,整本書的觀點盡收畫中:美國人社會關系全面原子化,每個人都成為一個孤島。《我們的孩子》也是如此,看一看中文版的封面:雖然同樣生活在星條旗下,但在奔向人生成功的跑道上,孩子們卻出發于不同的起跑線,決定你是要跑滿全程,還是只用半程就可以走向人生巔峰的,是你的階級出身——說得直白些,你有一個富爸爸,還是窮爸爸。
美國夢之破碎,背后隱藏著一曲悲歌。它所詠嘆的,不僅是作為全稱而存在的整個社會,階級分析之納入,所要追問的就是,在大時代的變革中,誰在被傷害,誰受到剝奪,誰在歷史的進程中承受苦難卻發不出聲音。就在《我們的孩子》出版后不久,一位從耶魯法學院畢業的鄉下男孩用個人自傳的文體,講述了他的“鄉下人的悲歌”,一時間風靡全美,成為現象級的暢銷書①此書也有中譯本,[美]J.D.萬斯:《鄉下人的悲歌》,劉曉同、莊逸抒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绻栌眠@本書的修辭,那么帕特南所關注的,他所看到正在上演的那出悲劇,就是美國工人階級及其家庭的悲歌。
“現如今,來自不同社會經濟背景的青少年,他們是否還能獲得大致相等的人生機會,而機會平等的狀況在過去數十年中是否發生了改變?”②[美]羅伯特·帕特南:《我們的孩子》,田雷、宋昕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6頁。撫今追昔,1959屆的“同學會”在書里重聚后,帕特南提出了他的問題——在英文原版里,整個句子用斜體以示強調。答案自不待言,美國夢之危機,也就意味著,機會平等對于今天的窮孩子來說,只能說是一場幻象。帕特南的行文雖然張弛有度,但也難掩悲天憫人的情懷:人生而平等,但從搖籃到墳墓,卻無往不在不平等之中。
直至1959年中學畢業,教授都生活在克林頓港,用他的話說,“在這個伊利湖畔歡樂友好的市鎮,我們度過了美好的少年時光”。③同上,第3頁?;氐矫绹鴼v史的整體進程,帕特南的青春年少時,正趕上由羅斯福新政所開啟的新時代——就在他出生的四年前,民主黨人從同舊法院的斗爭中奪取了新政改革的全面勝利。得益于羅斯福新政的改革,普遍的經濟繁榮,讓小鎮上的所有人都能從中獲益,“那個年代,一個勤勞的人不愁沒工作,工會組織也強健有力,很少有家庭會遭遇失業或嚴重的經濟困境”。④同上,第8頁。不患寡而患不均,平等更重要,也是在這一歷史階段,美國社會迎來了“一段相對平等的漫長時期”——“由于兩次世界大戰以及發生于其間的經濟大蕭條的沖擊,經濟金字塔被夷為平地,但是在二戰結束后的三十年間,這種平等化的勢頭仍不減當年,也就是在這段平等主義的周期內,我和班上的同學們在克林頓港長大”。(第39頁)在這種普遍繁榮并相對平等的社會中,“幾乎每一個孩子都成長于完整的家庭中,生活在自家擁有的房產里,鄰里之間友愛團結”。⑤同上,第8頁。
飲水思源,帕特南所言的人生“自動扶梯”,是由新政民主黨及其統治聯盟所打造的,要投身現如今的美國政治論戰,一個現成的靶子當然就是由里根革命所引入的新保守主義國策。社會科學的研究已然坐實,正是市場教條派鼓吹“讓國家縮水”的放任自由教義,近半個世紀以來興風作浪,才讓美國社會的貧富分化竟至發展到今時今日的局面。但帕特南既不屑于在文化內戰做沒頭腦的黨徒,也早擺脫了專家型學者的低級趣味,他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不唯意識形態馬首是瞻,不以派性定是非,讓屁股決定腦袋,也不曾借用學術規范而自我設限,安于目光短淺,卻把責任推給現實的政治。既然要動筆寫《我們的孩子》,要描繪出美國夢衰落的社會圖景及其根源,他所要負責的,就不是某個黨派或者某些同行,而是整個美國社會以及全體人民,尤其要關注那些在歷史的進程中被剝奪和傷害的沉默群體。
這么說,并不是我作為譯者來抬高作者以及這本書——整部書的篇章結構已經表明了作者的用心。是時候展示帕特南的手筆了,在他筆下,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出現的貧富分化,只是一顆種子,要生根發芽,最終枝蔓到社會生活的全部領域?!段覀兊暮⒆印肪褪沁@么展開的,主體部分共四章,分別討論了“家庭結構”、“為人父母”、“學校條件”、以及“鄰里社區”。這樣的編排匠心獨具,作者之用心,就是要完整追蹤孩子成長必須經歷的不同階段以及環境。帕特南并不像傳統左派,自命為勞苦大眾的代言人,變著花樣地控訴貧富兩極分化——他甚至沒有用專章討論經濟收入和家庭財富的不平等,從第二章起,就徑直進入家庭問題的分析。這樣的安排,就大大擴展了討論不平等問題的方式和空間——不平等之發生雖然根源于經濟,但其擴展卻從來不限于物質財富的分配。
卡爾·馬克思可以說是帕特南在字里行間的導師,不僅是要把“階級”重新帶回來,而且還有這種由經濟基礎而上層建筑的思考方法和寫作安排。在這種辯證的框架內,帕特南始終追求敘事的均衡,而不是思路的奇巧:一方面,在討論社會規范之零落時,他沒有切割文化和經濟,始終關照著作為根源的經濟問題,因此自覺地對抗居于右翼的文化保守派;另一方面,他也沒有重彈自由左派的老調,而將重心始終放在家庭、教育和社區領域內,試圖以此發現新社會運動可以訴諸和動員的群眾基礎??此朴凶笥曳暝粗?,其實卻是極高明而道中庸的寫法,而且在美國文化內戰已經導致身份政治為禍一時的現階段,這種不把屁股端坐在某個陣營,而追求實事求是的寫法,恰恰是更需要膽識的!
從“家庭結構”講起,美國社會的病癥之深,常令作為譯者的我感到觸目驚心——雖然一早就知道這本書的基調是唱衰美國,但遇見一幅又一幅由歷時半個世紀的社會指標以及數據所轉化的“階級剪刀差”圖后,仍難免心生感慨,這社會還會不會好了?不平等如滾雪球那樣越滾越大,無分西東地籠罩于絕大多數的社會,成為困擾全人類的一道難題?;氐脚撂啬系墓P端,姑且不論具體成因何所在,經濟不平等的加劇,以及由此導致了新窮人階級的出現,就構成了我們討論問題的既定前提。對應著經濟不平等的激化,家庭結構也出現了基于階級的兩階分化。以父母是否從大學畢業做區隔的標準,接受過完整高等教育的家長,他們的婚姻以及家庭都表現出較強的韌性,“一種所謂的‘新傳統’婚姻的模式已經出現”①[美]羅伯特·帕特南:《我們的孩子》,田雷、宋昕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70頁。;相比之下,那些求學止步于高中的為人父母者,即便進入婚姻殿堂,大多只能組合成社會學家所講的“脆弱的家庭”??春笠活惛改?家庭,未受大學教育的女性群體,非婚生育率在2010年竟高達65%,而其中黑人媽媽的數據更是到了細思恐極的80%。與此相應,一個美國孩子若父母均未讀過大學,則他生活在單親家庭的可能性,從1955年的低于20%,半個世紀以來一路攀升,2010年前后已接近70%——又是一個細思恐極的數字。相比之下,如果父母完成了高等教育,則這樣的孩子生活在單親家庭的比例始終沒有超過10%。數字上的天差地別可以說明一切!在窮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的缺席已經成為普遍存在的問題,“爸爸去哪兒”,在美國并不是一檔親子綜藝節目,而是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
有什么樣的父母,就有與之相應的教養方式,緊跟著家庭結構的討論,帕特南的筆觸變得更細致,轉入了更日常生活化的“為人父母”之道。在教育子女的方式方法上,兩個階級之間又一次呈現出涇渭分明的差異:上層階級的父母有錢有閑,深知知識就是權力,故此深謀遠慮,走的是“精心栽培”的路線;而下層階級的家長往往自顧不暇,成年人的生活都如一灘爛泥,因此不得已只能對子女“自然放養”。而在這種育兒路線區別之下,更多的差異還體現在日常生活的言行舉止之間——魔鬼在細節中。出生并成長在不同的家庭,以階級為分,不要說教育投資這樣的經濟開支項目,就是看那些在生活習以為常的互動方式,比如說家庭晚餐、睡前講故事、以及日復一日的口頭交流,都擺脫不了階級差異。絲毫不夸張,不平等在階級社會里可說是如影隨形,早已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乃至于人的一舉手、一投足。到了該章收尾時,帕特南給出了一個殘酷的結論:“現如今,窮孩子從一出生就落于下風,他們的劣勢是根深蒂固的,早在孩子們開始讀小學之前,高下早已立判。”②同上,第152頁。
一環緊扣一環,若是窮孩子已經輸在起跑線上,那么學校教育能否解決出身不同所導致的不平等問題,帕特南緊接著轉入對學校教育的討論。畢竟,現代國家設立公立教育的系統,其初心所在就是要讓所有的孩子,尤其是窮苦出身的孩子,可以不顧家庭背景,都有知識改變命運的真實機會。但在這一問題上,帕特南的研究發現又一次讓我們心灰意冷,學校教育擔當不起挽救美國夢的最后一根線索,對于日漸擴大的階級鴻溝,教育無濟于事,搞不好還會推波助瀾。公立教育的問題,并不是居住分布的階級隔離會導致公立學校在資源投入上的差距,而是,即便富人區和貧民區的學校能維持公共財政投入的均等化,卻仍無力改變窮孩子的命運——這才是慘淡到底的社會現實。決定學校教育質量的,并不是有形的物質投入,而是無形卻又無所不在的氛圍和風氣,如帕特南一語中的:“你的同學是誰,這很重要”。①[美]羅伯特·帕特南:《我們的孩子》,田雷、宋昕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82頁。教育學者已經得出“教育研究中的鐵律”:學生群體的階級構成會對在校生的成績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基于此,帕特南將美國公立學校比作一個“共鳴箱”:富家子弟帶到學校的是資源,貧民窟的學生卻只會制造麻煩,惹出禍端,故此,在前者的學校是近朱者赤,到后者就變為近墨者黑。②同上,第206頁。歸根到底,公立學校的教育,即便政府在投放教育資源時可以做到按人頭均等分配,也難以還窮孩子以讀大學的公正機會。帕特南用一張“讓我們如夢初醒”的圖結束了這一章,讀該圖可知:在成績好卻出身貧窮家庭的孩子中間,只有29%的最終從大學畢業,反而是成績差的富家子弟卻有30%的拿到大學文憑,由此得出的結論是,決定中學生能否大學畢業,家庭出身要比成績更重要一點,但也正是這一個百分點,讓帕特南心灰意冷:“面對這一事實,我們只能宣告美國夢已經破碎。”③同上,第215頁。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講出了帕特南心中的那個克林頓港,“無論是否血脈相連,鎮民們都把這群畢業生視作‘我們的孩子’”④同上,第3頁?!@里,曾是一個社會資本深厚的平等社群,發生在“獨自打保齡”之前?!班徖锷鐓^”這章講述了關于階級剪刀差的又一個故事。每一個人,都深深嵌入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但這“朋友圈”卻是由社會資本所決定的,沒有大一統的普世,只有以身份所區隔的圈子。父母受教育程度越高,其社會關系網就越廣;父母的“弱關系”(可以定義為“朋友的朋友”)有多少,也就決定了子女在人生道路上所能獲得的保護和提攜就有多少——家長的“朋友圈”大了,孩子們也見多識廣。相比之下,窮孩子就難免孤陋寡聞,身邊既無良師,也沒有益友。在田野調查中,帕特南遇到了一件每每想來都“難免心碎”的事:原本是要訪問做工人的父親,受訪者卻將一大家子都帶來了,“我們就是想讓兩個孩子能親眼看見一位真正上過大學、做著正經工作的女士?!雹萃希?98頁。確實如此,當愛已成往事,跨越階級的婚姻難再尋覓,工人階級的孩子就不可能在大家庭聚會上遇見白領叔叔或高知阿姨,他們的父母在社會關系坐標系上宛如一座孤島,窮孩子的生活哪里有什么詩和遠方,他們所能想到的,就是活出個窮人樣出來,就連青少年的肥胖癥都有了越拉越大的階級剪刀差了。⑥同上,第249頁。
從家庭、學校到社區,階級剪刀差步步緊隨,窮孩子和富家子之間的差距于是也越拉越大:“在今日之美國,中上階級的孩子,無論他們來自什么種族,是何性別,生活在哪個地區,言行舉止都驚人地相似;反過來,工人階級的孩子看起來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⑦同上,第305頁。——寒門再難出貴子,社會流動陷入停滯,階級固化,讓美國夢成為泡影。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p>
上面這句話,收于蒙學孩童人手一冊的《新華字典》,作為一個例句,示范了“冒號”的一種常見用法,“用于總括性話語的前面,以總結上文”。⑧及至2016年印刷的《新華字典》第11版,此例句仍收入,第685頁。既然用作《新華字典》的示范例句,它就不可能背離中國人的生活經驗。那么為什么這句話,曾經道出了普通中國人生活中的天經地義,現在讀起來卻如同天方夜譚,荒誕不經——這個句子的講述者,也就是做了售貨員的“我”,何以如此很傻很天真呢?
再進而言之,妙處還在于這個句子是在示范“冒號”的用法,按字典所做之說明,冒號之出現,用于總結前文,那么這個句子就基于如此這般的生活常識:“張華”、“李萍”,還有“我”,是同一個“我們”,而位于“我們”生活之前方的,是“都有”的光明前途。一個原本再普通不過的例句,數十年后被好事者翻出來,讀起來如此魔性,歸根究底,當然是今日讀者所據以生活的社會語境發生了巨變——我們常聽說,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跨越的是西方國家數百年走過的長路,這可不是一句輕飄飄的話。
如此黑色幽默的素材,當然逃不過網絡段子手的眼睛。有好事者在網上寫微小說,對這三位小伙伴的人生境遇,進行了基于合理想象的再創作。人生萬變,但“張華”的情節往往不離其宗,自考上北大后,他的生活就是運交華蓋;文章要做在“李萍”或者“我”的身上,往往越魔幻,越狗血,反而顯得越合乎情理——無論付出多少的個人奮斗,卻經不住歷史進程的碾壓。而命運的十字路口,回頭去看,就是若干年前“我”在暢想“光明的前途”的那個時刻。在通過高考完成了大分流之后,這三位小伙伴就已經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他們不再成其為一個共同的“我們”,即便站在“我”造句的那個當下,這一切還不識廬山真面目,但回頭去看,所有人生的可能性卻是在那個分流的時刻就已經框定了的。之所以這個字典中的例句是如此魔幻,就在于它所包含的生活已經完全超出了當下對社會流動和分層的可能想象。
一沙一世界,細思這句話的今昔之別,我們可以解讀出中國社會變遷的某種歷史圖景。也只有在這個歷史鑄就的語境內,我們才能想清楚,為什么一位美國學者寫的“我們的”因此是他們美國的孩子,卻讓中國讀者感到絲絲入扣,好像是在講述中國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在這個書滿為患的時代,一下子抓住了中國家長的眼球。是什么打動了我們?大概是當我們也心懷憂患,爭議寒門再難出貴子是不是也成為一個中國命題的時候,這本書的到來恰如其時,若是書中真有他山之石,那反而是在提醒我們,不要再做美國夢,反而要警惕美國??!若是我們在翻開這本記錄美國社會變遷的著作時也能感同身受,甚至角色帶入地澆灌我們心中的塊壘,那大概是因為,我們之前有些教育政策在設計時不問緣由,覺得美國的就一定是美好的?,F在看來,這恰恰就是誤區所在,在思考教育改革和社會流動的政策問題時,我們非但不能以美為師,反而要引以為鑒。
還有一解:當今天的網友們如此惡搞這則字典例句時,他們表面上的狂歡反而折射出內心的“屌絲”或“佛系”——心態早已不再是“八十年代”,要在“天也新,地也新”的新時期,創造出新一輩的歷史奇跡,現實是如此逼仄,如何可能做到“挺胸膛,笑揚眉”呢?①參見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張枚同詞,谷建芬曲,1980年。從自嘲屌絲到佛系青年、app養蛙,新一代年輕人似乎在實踐著這種無能為力、無濟于事、并最終無所謂的生活,歷史走到了這一步,個人奮斗所能起到的作用已微乎其微。重要的反而是,你出生在哪里,父母受教育程度高低,家庭財富多寡,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但它們不僅遠比高考更重要,而且這些同智商和勤奮無關的因素也在很大程度上預言了高考的成績。從家庭、學校到社區,不同領域的不平等也是一路疊加的,最終成為壓在屌絲青年身上的大山。段子手還說過,既然從北大、清華畢業,也買不起學區房,那么還買學區房做什么?其中的邏輯正隱約鋪陳出“張華”們的新命運:如果中國人的財富全部重頭壓在房產上,寒門子弟即便偶有出類拔萃者,可以在高考中鯉魚躍龍門,但他們終究還是無法成為未來的主人翁,他的出身始終如影隨形,像萬有引力那樣牽引著他,壓迫著他。
現在我站在講臺上,下面的大學生已經是2000后了。課堂內外,我同他們的交流著實有限,但若是說有什么體會,好為人師者不得不指出來,那就是:在我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中,要給這些年輕人留一個適當的位置,即便不再是毛澤東時代的“七八點鐘的太陽”,不是鄧小平時代的“八十年代的新一輩”,也要活出新時代青年的樣子。既不能如未成年人那樣,遇事即退回家庭,成為躲在父母臂彎里的“媽寶男”,也不能任由資本通過市場邏輯來榨取他們,支配他們,讓他們心甘情愿地放棄抵抗。青年人終究是要意氣風發的,不能只會唱“明天你好,聲音多渺小”,②參見歌曲《明天,你好》,王海濤詞,牛奶咖啡曲,2011年。而要像那首八十年代的歌里所唱,要有想象“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的情懷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