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就像給小姐脫衣的過程一樣,一點一點地剝去維多利亞時代道貌岸然的偽裝
指匠即小偷:“他垂下手,手心向上,曲起中指;這個手勢,他用這手勢表示的字——指匠——在我們波鎮就是小偷的暗稱。”同時,也暗指書中發生的女同性戀行為。
蘇珊本是孤兒,在殺人犯母親被絞死后,由倒賣棄嬰、教唆幼童的薩克斯比大娘收養,從小在賊窩里長大,自然而然地做了青年女扒手。17歲那年,外表風流倜儻、綽號“紳士”的江湖騙子里弗斯登門,許以重金,派蘇珊假扮傭人,打入外郡老宅,給富家小姐做貼身女仆,好與紳士里應外合,騙得小姐私奔。一俟完婚,他將把新妻送入瘋人院,獨占其萬貫家財。
小姐名叫莫德,與女仆同齡,待字閨中,看上去純潔無瑕,渾然不曉男女之事,家中只有舅舅一個親人,百般孝敬。這舅舅酷愛收集春宮,每日賞玩,或研究插圖,或聚眾朗讀,還雇了紳士,幫忙整理淫書。色情文學史上的經典,如《激情的節日》《芬妮·希爾:歡場女子回憶錄》《掀起帷帳,或勞拉之教育》《浴場雜記》《樺鞭記》和《好色的土耳其人》,在小說里均有引用。
蘇珊給小姐穿衣,梳頭,陪她散步,睡覺,教她打牌,跳舞,又為了迎接秘密的婚姻,與她練習接吻,終于動了真情,做了床上的指匠。私奔計劃成功后,在破爛的鄉村小教堂,蘇珊暗想:“我看著站在紳士身邊的莫德,手里緊緊握著她的銀扇草。我曾吻過她。我曾壓在她身上。我的手曾撫摩過她,進入過她。我叫過她珍珠。她是除了薩克斯比大娘之外,對我最好的那個人。我本來要去毀了她,她卻讓我愛上了她。”
薩拉·沃特斯是鋪墊情節、埋設機關的好手。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劇情才突然急轉,大戲咣咣咣開場。一個苦心經營了17年的陰謀快速突進。騙中騙,一騙再騙;連環計,計計扎心。女瘋子一心復仇,歷經千辛萬苦,終于磨了刀,帶著小屁孩殺還老巢。孰料激情之下,處處走偏。在一個緊張得令人透不過氣的場景中,真相未及盡露,大娘已經濺血。
蘇珊一度懊悔不迭:“我還覺得自己是個人精,其實根本就是蠢貨。”讀者想必也有同樣的自勉之心。在閱讀的過程中,天知道我們多少次上了小說家的當!然而,情節雖設計精巧,反轉不斷,卻并不復雜,到后300頁,我已欲罷不能,于是一口氣看完。
《指匠》是當代哥特小說的佳作,處處彌漫著懸疑的氣息;也是上乘的歷史小說,充滿了伏案研究所得的細節,從服裝到家具,從市井到職業,多有精心刻畫。陰森可怖的鄉間老宅,暗無天日的19世紀瘋人院,匪盜橫行的倫敦貧民窟,更不消提還有一個鎖在閣樓上的女瘋子了。威爾基·科林斯的《白衣女人》和狄更斯的《霧都孤兒》在此合體,卻又灌注了現代精神,就像給小姐脫衣的過程一樣,一點一點地剝去維多利亞時代道貌岸然的偽裝。
書中的女角,如仆人、小姐、母親、大娘、盜賊或傻妞,不僅勇敢,而且多半閃耀著人性的光彩,或擁有感情的深度。男角呢,舉凡紳士、大叔、舅父、痞子、店主或小廝,則要么是壓迫者、欺凌者或控制狂,要么便是背德者、叛賣者或無能的鼠輩。蘇珊雖是底層出身,沒見過世面,卻在前往莊園的路上打定主意,決不像她知道的另一個姑娘那樣,為了一英鎊去握男人的陽具。
自2002年問世以來,《指匠》已多次得到電影、電視劇和舞臺劇的改編。2016年,樸贊郁甚至把它搬演為韓語電影,將背景移至1930年代日本殖民統治下的朝鮮半島——劇中的韓國舅舅最愛的淫書就是《金瓶梅》。此書的中譯也不止一種,但在今日千篇一律的翻譯文學中,阿朗的新譯如拂面的清風,別具舊時之趣,時常讓人想起王科一的《遠大前程》或張谷若的《大衛·科波菲爾》。
總而言之,莫道賊窩無知己,且把淫窟作鳳巢。這樣的一本小說用不著我們理論上的拔高,好看是它最大的美德。
︻指匠︼
作者:[英]薩拉·沃特斯
譯者:阿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
定價: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