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翹杰
《左傳·成公二年》記錄了歷史上著名的鞍之戰,一直以來學者們「不介馬而馳之」一句中「介」字的字義存在爭議。其中主要論調有二:一為「介」訓「甲」。「介馬」即給馬披上甲,此說從杜預所論:「介,甲也。」(1);二為「介」是「」的古字或假借字。如《說文·馬部》:「系馬尾也。」段玉裁注:「,系馬尾也。此當依《玉篇》作「結馬尾」。《廣韻》作「馬尾結也。結卽今之髻字。」(2)現概述其觀點如下:
一、「介」訓「甲」意作為馬披上甲之觀點
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謂:「介,甲也。『不介馬』謂馬不披甲。」(3)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介,叚(假)借為甲。」(4)如《詩經·鄭風·清人》:「清人在彭,駟介旁旁。」杜預在《春秋經傳集解》解釋:「介,甲也。」羅振玉《增訂殷墟書契考釋》更形象地指出「介」:「象人著介(甲)形」王力在《王力古漢語字典》一書中認為「介、甲」為一組同源字,「骱、紛、結、髻」為另一組同源字(5)。呂蒙《「不介馬而馳之」的「介」字正詁》(6)更指出:「介,見母,月部;甲,見母,葉部。見母雙聲,月葉通轉。『介』字與『甲』字在『鎧甲』意義上是同源字。」
二、「介」訓「」意即把馬尾作結之觀點。
此說由段玉裁提出,他認為「介」即是「」的古字,《說文解字》云:「系馬尾也。從馬,介聲。」段注:「此當依《玉篇》作結馬尾。《廣韻》作「馬尾結也」。「結」即現代的「髻」字。段玉裁言:「遠行,必髻其馬尾。與?音義同。《詩》曰『駟介』。《左傳》曰『不介馬而馳』。疑『介』即古文『』。從馬。介聲。古拜切。十五部。」(7)陸宗達、王寧認為「介」是「」的古字;而朱駿聲則認為「介」是「馬介」的假借字。承培元先生在這觀點上進一步闡明,并在《廣潛研堂說文答問疏證》文中寫「馬在轅,無所為甲也.凡言『介馬』,『介』皆『骱』之借字也。,馬尾結也。謂編馬尾為拜(發髻),防疐礙也。」(8)
三、「介」理應訓為「甲」之論證
我認為「不介馬」當釋為「不為馬披上護甲」,可從四方面論證:
首先,「介」訓為「甲」的例子不勝枚舉,《釋名·釋兵》:「甲亦曰介。」,《廣雅·釋器》:「介,鎧也。」。而在「介」字的運用上,《詩經·周頌·清臣工》:「嗟嗟保介。」鄭箋:「介,甲也,車右勇力之士。」《周禮·旅賁氏》:「軍旅則介而趨。「《詩經·鄭風·清人》:「駟介旁旁」、「駟介鑣鑣」、「駟介陶陶」《毛詩傳》:「介,甲也。」《鄭箋》曰:「介,甲也,車右勇力之士。」《楚辭·九辯》「既驕美而伐武兮,負左右之耿介。」王逸注:「恃恬眾士被甲兵也。」《集傳》:「駟介,四馬而披甲也。」《周禮·旅賁氏》:「軍旅則介而趨。」杜注:「介,被甲。」《禮記·曲禮上》:「介冑則有不可犯之色。」注:「介,甲也。」
其次,若從《左傳》自身對「介」字的運用作出分析,不難發現「介」字確訓為「甲」。柳如煙《關于「不介馬而馳之」的「介」字》一文中指出,從《左傳》本身來看,「介」也都是「披甲」或者「披上」的意思,而從來沒有可以解釋為「馬介」的先例。《左傳·宣公二年》:「(靈輒)既而與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以免之。」杜預集解:「靈輒為公甲士。」(9)另《左傳》中亦出現了「介…甲」的結構,例如《左傳·定公十年》中「邱人大駭,介侯犯之門甲,以圍侯犯。」從一部作品的用詞習慣上來看,此處的「介」也應該是「披上鎧甲的意思」。
從字型上,「介」在甲骨文中為,是在「人」 的四周加四點指事符號,表示裹在身上的護革。「介」字本就是劃線的意思,現在這個意思由「界」字承擔了。呂蒙先生認為這只是「介」字的引申意,他援引羅振玉《增訂殷墟書契考釋》言「像人著介(甲)形」。故「介士」乃穿著甲胄的兵士。劉興隆《新編甲骨文字典》認為「介」「似一人渾身披甲,會英雄介士意。本動物之鱗甲,即保護層,此指人之衣甲。」。故「介卒」即甲兵;「介胄」解作鎧甲與頭盔、披甲戴盔;「介人」可意指武士、甲士。
四、春秋時代已有皮馬鎧甲
那么,春秋時侯已有馬鎧甲嗎?雖《詩經·秦風·小戎》和《詩經·鄭風·清人》中早已出現關于「駟介」的詩句,在楊泓《中國古代皮甲——兼談韓國公州出土唐貞觀十九年銘皮甲》一文中,提及了最先發現的是曾侯乙墓的髹漆皮馬甲,馬甲是以整塊皮革模壓而成,可套護住馬的胸頸。而后來在包山2號墓發掘出相對保存較完整的皮馬胄和馬甲,足以證明當時具有以皮作的戰馬甲。及后汪少華的在《中國古車輿名物考·「」與「介馬」考辨》(10)中,從文獻和考古兩方面清楚指出,把馬尾作結和結馬披甲在古代戰車均有存在,而「」和「介馬」各有其意,不可混用。
五、不披馬甲和不打馬尾結哪種影響較大
《左傳》記事言簡意賅,實難以盡錄當時情況。但從字里行間,仍不難作出合理分析。我們不妨把焦點集中在戰場上現實的情況,在不披馬甲和不打馬尾結哪種會帶來更嚴重的后果。誠言,前者甚為重要,馬尾本身有保護和平衡之用。商代戰車初為雙輪獨轅,兩馬并行轅在其中(可能和「駢」字有關),而馬尾過長則在馳行中容易和套索糾纏在一起,這樣就會導致車子難以轉向。再者,當時馭手駕車以轡繩指令馬匹,馬尾隨意擺動,尾梢極易纏繞其上,輕者扯傷馬尾,重者則會因馬被拽痛而引發事故,說文中「」字的存在可能證明了古人重視這方面的處理。而結扎的方法,可從說文和相關注釋中一窺。「系馬尾也。」「簪結也。」;《釋文》作「馬尾髻也」;《說文通訓定聲》:「結馬尾如人之髻。」說明結馬尾的方法跟女子盤頭的方法大致相同。段注:「案,遠行必髻其馬尾。」由此觀之,馬尾打結可能已成慣例。綜觀自秦陵兵馬俑到后世的馬陶器等均可見結馬尾的樣子。但若因馬尾緾繞因受木所阻,實不太合理。如真的因馬尾之故,將士盡可斬斷馬尾以解燃眉之急。
相對而言,後者的問題可能更大。楚辭《國殤》中有辭「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單看鞍之戰的戰爭描述(「郄克傷于矢」、「而矢貫余手及肘」)可見當時戰場亂矢交墜。試想像若戰馬在場奔馳,難保不受亂矢所傷。從包山2號墓皮馬甲所見,全馬要害均覆皮甲,馬首更是全皮覆蓋,可見設計有其實際應用考慮。若不想「流血及屨」、「左輪朱殷」,為馬披甲,實是保險之舉。若駕車期間有馬因箭傷亡,輕則影響前進,重則馬翻車毀。前掌大墓地M41出土戰車設有類雨傘的東西,作用應是抵防流矢,這與秦陵兵馬俑所見的金屬傘功效相同。后世馬鎧甲的設計一直有所發展,從春秋戰國至秦的戰車,魏晉的重甲騎兵,以至南宋初年名動一時的金兵重甲騎「鐵浮屠」、「拐子馬」,足見為戰馬披甲的重要性。
六、從《左傳》文句內容推測當時情況
齊侯一句:「余姑翦滅此而朝食」,足見其輕敵,相信這是《左傳》記下這句話的原因。
「不介馬而馳之」上承前句,從文理上應是補充文意,以言以行兩方面來特顯齊侯此性格。然車行不順,亦是在文中常有所見。每當馬車不能前進,就需有人下來推車。鄭丘緩自語多次推車,逢丑父因蛇咬傷而不能推動。而古文「輿」字的甲骨文為,金文把「車」的部分明確寫出,像四手(眾多)合力推車,作動詞用意為推車子,拉馬車。《漢書·嚴助傳》中「輿轎而隃領,拕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可想象當時戰地不平,或場上有尸體雜物,車輪常被卡檔,需人下來推車。甚至會有「驂絓于木而止」的情況,就是邊旁的兩只馬被木所卡檔不能前進。《史記·齊太公世家》有相近記述,頃公曰:「馳之,破晉軍會食。」和《左傳》中相同,而馬車被止作「戰,齊急,丑父恐齊侯得,乃易處,頃公為右,車絓于木而止」,足見如汪少華所言不能把「驂」和「車」偷換為「馬介」。
最終逢丑父因不能推車,而不是去斬馬尾,齊君被捉,可證車被阻和馬尾無關。其實,齊侯「驂絓于木而止」并不是孤例,《桓公三年》:「三年春,曲沃武公伐翼,次于陘庭。韓萬御戎,梁弘為右。逐翼侯于汾隰,驂絓而止,夜獲之,及欒共叔。」,汪少華引孔穎達「驂馬在衡外挽,每絓于木」來解釋其因。細觀孔氏所言,尚有一句「由頸不當衡故也。」這和駕者技術與外在環境確有關。春秋時代戰車操控困難,雖有極高的機動力,但不可預期的因素繁多。稍一不慎,即陷險地。若無萬全的準備、視死如歸的勇將、天時地理猛人和,要主導戰局發局,實不容易。
齊君之失,始在輕敵。相信齊侯從沒想到會戰敗,更不會考慮到失手被擒。「不介馬而馳」,可謂把其傲慢輕敵之情躍然紙上,驕兵必敗之理,可真一語中的。
總括而言,從字型、辭例、文本句意和當時實際情況而言,「介」字理應訓為「甲」。齊侯敢不為戰馬披甲便出戰,以一句狂妄之言:「余姑翦滅此而朝食」和「不介馬而馳」僅五字,盡顯了一字褒貶之精妙。
注釋:
左丘明撰,杜預集注《左傳(春秋經傳集解)》上冊,第68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5用版。
段玉裁撰《說文解字注》第47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7月第1版。
楊伯峻編《春秋左傳注》第791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3用第1版。
朱駿聲撰《說文通訓定聲》第663頁,武漢市古籍書店,1983年6月版
王力主編《王力古漢語字典》第15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6月第1版。
呂蒙<「不介馬而馳之」的「介」字正詁>樂山師范學院學報,第22卷,第3期,2007年3期
段玉裁撰《說文解字注》第49頁,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7月第1版。
承培元撰《廣潛研堂說文答問疏證》第68-69頁,光緒廣雅叢書本,廣雅書局刊民國九年(1920)版。
左丘明撰,杜預集注《左傳(春秋經傳集解)》上冊,第54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5月版。
汪少華《中國古車輿名物考·「」與「介馬」考辨》,華東師範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