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萍
摘要:安德森在其代表作《小城畸人》中,以其細膩又極具洞穿力的筆觸描繪了多個主人公的手。各種各樣的手仿佛是通向主人公內心的一扇窗戶。在不同的人物身上,手象征了人性的不同方面,抑或是被壓抑的施愛之心,抑或是求愛的激情,抑或是對純貞的渴求。通過對“手”的描寫,安德森筆下的人物被壓抑的人性和內心的孤獨愈發彰顯。
關鍵詞:舍伍德·安德森;《手》;象征;人性;孤獨
作為美國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者之一,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的代表作《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被譽為美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小說”。[1]1 他的作品對后來的福克納和海明威都有著深遠的影響,福克納將他奉為“我們這一代美國作家之父”。[2]122 20世紀初,受象征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安德森在自己的創作中形成了別樹一幟的象征主義風格。“象征主義是豐富短篇小說、補償短篇小說在空間中的簡潔感的手段之一……象征是文學藝術中重要的表現手法,它是指用看得見的符號來表示看不見的事物,并且該象征符號與其所象征的意義之間有聯想性和關聯性”。[4]166 關于象征的內涵,愛爾蘭偉大的詩人、評論家威廉·巴特勒·葉芝說道,“全部聲音,全部顏色,全部形式,或者是因為他們固有的力量,或者是由于深遠流長的聯想,會喚起一些難以用語言說明,然而卻又是很精確的感情”。[5]17 安德森的作品較關注人的內心,描寫人類抽象的情感。而象征的應用恰好寓抽象于具體,寓無限于有限,寓永恒于瞬間,既表達了情感,又突出了主題,讓人讀來意猶未盡、回味無窮。
一、“施愛”之手
《小城畸人》的第一篇故事《手》(“Hands”)便以“手”為標題,著重描寫了主人公溫·比德爾鮑姆(Wing Biddlebaum)不知該如何安放的“施愛”之手。
比德爾鮑姆年輕時名為阿道夫·邁耶斯,那時的他住在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小鎮,是一名正直、心懷夢想又有愛心的教師。他非常關愛自己的學生,“他的手伸來伸去,撫摸著孩子們的肩膀,把玩著頭發蓬亂的腦袋……通過指間的愛撫,他表達自己的內心”。[3]12-13 可以看出,安德森用詞非常優美婉轉,字里行間散發出比德爾鮑姆對孩子們的熱愛之情。那雙手就是“施愛”的象征。然而,當一個蠢鈍的孩子將自己對比德爾鮑姆羞于啟齒的幻想誤當成現實信口傳播時,整個小鎮都震驚了。阿道夫·邁耶斯差點被小鎮的人們處以絞刑,不得不倉皇逃出賓夕法尼亞州的小鎮,來到俄和俄州的溫斯堡鎮,并改名為溫·比德爾鮑姆,從此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
由于事發后被當時小鎮上的人們警告“管好你自己的手”[3]14,比德爾鮑姆亦將自己的“悲劇”歸結到雙手上。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向以前那樣伸出雙手向他人示好或施愛了。他在與喬治·威拉德交談的時候原本是放飛自我的,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撫摸這個孩子,然后他臉上卻突然露出恐懼的表情。他的身體一陣顫抖,他一躍而起,然后把手深深地塞到褲兜里。他的淚水涌出來……”。[3]11 比德爾鮑姆不敢再面對喬治·威拉德,生怕自己情不自禁,暴露出被壓抑著的感情,他倉皇告辭,回到自己與世隔絕的小屋里。他的這一突然轉變,讀來令人心痛。他那被安德森描述為“表達情意的機器上的活塞桿[3]9的雙手,被壓抑著,不敢有半分“越矩”,他無所適從,只能將其塞到褲兜里。
比德爾鮑姆那雙手原本是他表達情意的工具,卻被世人活活逼得無處安放。他不知該如何安放的雙手象征著他“施愛”的挫敗。這種施愛的挫敗感讓他活得像一只鴕鳥,逃避世人,逃避自己內心的情感。無處安放的雙手也象征著他無處安放的靈魂,盡管無人理解,在溫斯堡鎮,他卻依然“像一個牧師侍奉著教堂。他緊張的手指,似乎是一個虔誠的信徒的手指在念珠上,一年又一年地蹉跎”。[3]15 故事結尾,安德森將其比作牧師和信徒。他的“信”就是人類發自內心的對“施愛”的渴望,是希望自己的靈魂與他人的靈魂發生碰撞的渴望,是對擺脫孤獨的渴望。他如同一個苦行的信徒,將自己的手塵封起來,懷揣著被壓抑的“施愛”之心,撥動念珠,侍奉在教堂,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
二、“求愛”之手
除了“逝去”的男教師阿道夫·邁耶斯,安德森還刻畫了一位女教師的形象,那便是凱特·斯威夫特(Kate Swift)。阿道夫·邁耶斯的手總是“外顯的”,他的手總是伸出去摸摸學生的頭發和肩膀,他的手是他表情達意的渠道。而凱特的手在大部分情況下是“內隱的”。“這位女教師的手背在身后,在教室里來回踱步,說話語速飛快……突然她的表情又恢復成冷漠、嚴肅的樣子”。[3]144 通過描寫凱特“背在身后的手”和冷漠的面部表情,安德森刻畫了一個克己復禮、外表冷酷嚴肅的女教師的形象。
然而,在這種冷漠的外表下面,隱藏著“一顆最熱切的,最充滿激情的靈魂”。[3]144 在這種矛盾中,凱特深受折磨。終于,她忍不住內心“充滿激情的渴望”(passionate desire),跑去找她的學生喬治·威拉德。安德森共描寫了三次他倆之間的會見,每次都是凱特“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3]145-146 這里,凱特“伸出的手”與她原本“背在身后的手”形成鮮明對比。她的情感也從“內隱”轉向“外顯”。當她面對傾慕已久的喬治時,她抑制不住內心的渴望,她總是伸出手去抓喬治的肩膀。因為,“她是個教師,但也是個女人。她看著喬治·威拉德,曾在她心中生起過無數次的那個充滿激情的渴望(passionate desire),被一個男人愛著的渴望,像暴風雪一樣襲來,將她完全占
據”。[3]146-147 安德森多次描寫凱特冷漠的外表下“充滿激情的渴望”,在此,安德森直抒胸臆,闡明這個“充滿激情的渴望”就是渴求被愛,即“求愛”的渴望。凱特伸出的雙手正是象征了這種“求愛”的渴望。
然而,當喬治回應她時,她重重地撲到喬治的懷里,倆人本可以纏綿悱惻,她卻突然掙開懷抱跑開了。“突然她身體僵直,她小小的緊握著的拳頭拍打著喬治地臉”。[3]147 在此,凱特伸出的雙手變成了“緊握的拳頭”,再一次由“外顯”回歸“內隱”,這象征著她又恢復她一貫克己復禮的樣子了。
凱特的反應近乎人格分裂,一會兒冷若冰霜,一會兒激情似火,而喬治剛做出回應,她卻又突然逃離,恢復她一貫“冷漠、嚴肅的樣子”。她的感情總是在“內隱”和“外顯”之間來回游離。如同溫·比德爾鮑姆藏在褲兜里的雙手,凱特的“求愛之手”,也不得不背在身后,甚至握成拳頭。
安德森以其細致的描寫,顯現了兩位主人公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施愛”與“求愛”的欲望。
比起凱特·斯威夫特被壓抑的求愛之手,伊麗莎白·威拉德(Elizabeth Willard)的求愛之手更加外顯。伊麗莎白從小就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生活的冒險家。長大后,“和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樣,她想有一個真正的愛人”。[3]206 安德森對伊麗莎白的手部描寫是十分外顯的,“她總是在黑暗中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另一個人的手”。[3]206 與凱特伸出的雙手一樣,伊麗莎白伸出的手也象征的她“求愛”的姿態。與丈夫感情不睦,這更加強了她想要一個真正的愛人的渴望。幸運的是,她與里菲醫生(Doctor Reefy),心意相通,二人經常在一起互訴衷腸。不幸的是,他們最終還是不敢面對這段剛剛萌芽的隱秘的地下關系。有一次,倆人正深情相擁,被一個公司小職員撞見,倆人倉皇而逃。自此,一直到伊麗莎白去世,倆人再未謀面。
心灰意冷的伊麗莎白,竟然將自己的“求愛”之手伸向“死神”。“黑暗中,她從被子里伸出手,刺入空中。她覺得死神就像一個活著的生命,正向她伸手。‘耐心點,我的愛人,她輕聲說到”。[3]210 伊麗莎白沒有抓住里菲醫生的手,卻抓住了死神的手。并且她將死神當作她的愛人,時常輕聲呼喚,與之耳語。在她的兒子喬治·威拉德滿十八歲那天,伊麗莎白與她的死神相見。
凱特·斯威夫特的求愛之手令人心疼,而伊麗莎白的求愛之手卻令人絕望。伊麗莎白在生前沒能做一個生活的冒險家,但通過死亡,她做到了。那個她一直想要去冒險但卻不敢去的地方,在死亡那里,得到了寄托。終其一生,“伊麗莎白有兩次釋放的時刻,那就是她的兩個愛人伸出手擁抱她的時刻,一次是里菲醫生,一次是死神”。[3]214
三、“純貞”之手
除了“施愛之手”和“求愛之手”,安德森還刻畫了一雙“純貞之手”。沃什·威廉姆斯(Wash Williams)是溫斯堡鎮的電報員,他渾身,甚至連眼白都臟兮兮的,是小鎮上最丑的東西。但是,“他的手卻是非常干凈的,他很呵護自己的手”。[3]102
與上文的幾位主人公相比,沃什·威廉姆斯是幸運的,因為他曾擁有過熾熱的愛情,他瘋狂地陷入愛情里。他像圣徒一樣將愛情供奉在神壇。“我跪在地上向她爬去,我親吻她的鞋子和腳踝。她的裙底邊碰到我的臉時,我渾身顫抖”。[3]107然而,愛之深,恨之切。就像他不容許自己的手有灰塵一樣,沃什也絕不容許純貞的愛情被玷污。當沃什知道自己的妻子背叛自己時,他“像個愚蠢的孩子一樣哭了起來”。[3]107
不堪的現實與沃什對純貞愛情的期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沃什完全接受不了。于是他離開妻子,離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來到溫斯堡鎮。他呵護著自己的雙手,呵護心中那份純貞,至今未再娶,也未再愛。正如他的名字,沃什(Wash)的字面意思就是“洗”。他經常清洗雙手,容不得它們有半點污漬。對于愛情,亦是如此,他渴求純貞的愛情,不容許有半點瑕疵和不忠。所以,沃什的手象征著愛情的純潔、忠貞,即“純貞”。
不論是“施愛”之手、“求愛”之手,還是“純貞”之手,安德森的字里行間總是散發出無盡的孤獨和無助。比德爾鮑姆欲施愛而不能,凱特和伊麗莎白欲求愛而不得,沃什欲求純貞而遭背叛。從更深的層面來看,他們的不得志愈發彰顯了被壓抑的人性,也即他們的手所象征的“施愛”、“求愛”,和“純貞”。這些被壓抑的人性得不到釋放,無法向外散發,便只能走向自己,日積月累,釀成了一個個孤獨的靈魂,生活在俄和俄州的溫斯堡鎮。
參考文獻:
[1]Crowley,John W.New Essays on Winesburg,Ohio[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7.
[2]Papinchak Robert.Sherwood Anderson:A Study of Short Fiction[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2.
[3]Sherwood Anderson.Winesburg,Ohio[M].New York:Bantam Dell,2008.
[4]邵錦娣,白勁鵬.文學導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5]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