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芮
摘要:福樓拜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用他的病癥感受點活了《包法利夫人》中的愛瑪和夏爾這兩個典型形象。仔細品味愛瑪和夏爾這兩個人物,作家當時發病時的那種掙扎著、痛苦著的獨特體驗和生病時從父母尤其是母親那兒獲得的最真摯的情感幫助他完成了這兩個飽滿而又深刻的藝術形象。
關鍵詞:福樓拜;《包法利夫人》;病
有些藝術家和理論家十分誠實,他們明白資產階級浪漫主義是一種空想,這類人對我們說:“我逃避現實。即使我描寫現實,我感到興趣的也不是那對象,而是描寫的本身、描寫的技巧,我只對藝術的純藝術方面感興趣。”(1)福樓拜卻是在注重藝術技巧的同時,也做到符合現實的真實。為什么這么說,我們可以重點剖析一下《包法利夫人》中的主要人物愛瑪和夏爾,思考福樓拜真的只是以技巧的純藝術來塑造這兩個人物嗎?
一、愛瑪的“病”:神經官能癥
在《包法利夫人》中的女主人公愛瑪本是一個農場主的女兒,在她十三歲時被父親送到城里的修道院去受教育,這使她與一般鄉下的女孩子不同的是受過了城里的高等教育,但“她的性格,在熱情浪漫中間透出一股講究實際的意味,愛教堂是愛里面的花兒,愛音樂是愛抒情歌曲里面的詞兒,愛文學是愛使人心潮澎湃的激情。”(2)所以從本質上愛瑪還是具有佃農的特質,講究實際。后來她嫁給了別村的鄉村醫生夏爾,卻為著心目中的那種美好的愛情故事而不斷出軌,再后來成為一個“情婦”在她的眼里竟然成為了理想和榮耀。
在她的一生中從嫁給了夏爾后,生病—心理出軌—再生病—真正出軌—又生病—又出軌……我們知道,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是來自于一個真實的故事。德拉馬爾(Eugenge Delamare),是從福氏父親的醫院出來的一個學生,其后在瑞(Ry)鎮做醫生。他的續弦夫人姓古杜瑞耶(Delphine Couturier),嗜好小說,生活浮華,看不起丈夫,先結識了一個情夫,情夫卻去了美國,隨后又結識了一個律師的練習生,而且暗地舉債,供自己靡費。結局債高如山,練習生和她斷了關系,她不得不服毒自盡。身后留下一個小女兒,但是過了不久,德拉馬爾也自殺了。這是一八四八年的事情,見于當時魯昂的報紙。(3)
所以,愛瑪的形象其實就是古杜瑞耶。那么古杜瑞耶也是在她的情感生活中會不停的生病嗎?
分析小說,我們可以發現:第一,福樓拜給愛瑪虛構了幾場生病的情形,而且,幾次生病都幾乎可以說是愛瑪的人生命運的幾次重大轉折點,也是小說的幾次重大轉折點。當然,愛瑪生病,換環境,推動劇情發展,順理成章。第二,她每次生病都幾乎要帶上“神經”(文中曾多次提到)這樣的字眼,這不能不讓我們想到到福樓拜的腦神經官能癥,“親愛的朋友,你知道,我得了腦充血癥,就是小號的中風,伴著的還有神經疼痛,仿佛不是壞事,我如今還舍不得丟開。”(4)而且最明顯的一次生病描寫她受刺激暈倒時的狀況猶如福樓拜的“癲癇”發作時的癥狀,即使是生病也完全可以是其它的病,其它的樣子和情形,為什么偏偏刻意帶著“神經”的字眼寫?聯系到福樓拜二十三歲時第一次發病,“昨天黃昏,八點半鐘,我們離開主教橋(Pont-I'Eveque),天黑極了,馬的耳朵也看不出來。末一次我走過這里的時候,是同我的哥哥,在一八八四年一月,我吆這車,仿佛中了風,跌進車廂里面,足有十分鐘,他相信我死了。這差不多是同樣的一個晚餉。我認出他給我放血的房舍,對面的樹林(而且事物與觀念的神妙的諧和),就在這時候,一輛貨車從我的右邊過去,好像不遠的十年前,黃昏九點鐘,忽然之間,我覺得卷過一陣火流里面……”(5)
再回到小說中,讓我們看看愛瑪的生病時的狀況。第一次,夏爾帶愛瑪給自己的老師看看,老師說她得的是神經病,應該換換空氣。第二次,愛瑪因為萊昂的離開而傷心,當女仆人問她怎么了,愛瑪自己說自己得了“神經毛病”。第三次,當愛瑪想要和羅多爾夫一起私奔而剛知道羅多爾夫拋下她一個人走了的時候。一聽到羅多夫出城的馬車聲時,愛瑪突然發病了,這里將她描寫的細節如同福樓拜自己發病時的樣子,渾身上下都在抽搐。“餐桌,連同所有的盤子,全都掀翻在地;調味汁,肉塊,餐刀,鹽瓶和佐料瓶架,撒得滿房間都是;夏爾連聲呼救;貝爾特嚇得只哭;費莉西黛雙手顫抖,在解開夫人的衣紐,而她全身在一陣陣抽搐。”(6)第四次,“在公證處還債時,愛瑪發出一陣尖利、響亮而持續的笑聲:她的神經毛病又發作了。”(7)這里又再一次提到了“神經病”的字眼。而第五次,與她最后結局服毒快要死時神甫給她念禱告時與第二次生病病重到快死時的有著同樣的這種感覺描寫,“她轉過臉來看見了神甫的紫襟帶,居然臉上有了喜色,當然是在異常的平靜中,重新體驗到已經失去的、初次神秘沖動所帶來的快感,還看到了即將開始的永恒幸福。”(8)這和愛瑪第二次病重快要死時的描寫很像,“因為她不說話,也不聽人說話,甚至似乎不覺得痛苦———仿佛她的肉體和靈魂一起從煩躁中解脫出來,得到了安息。”(9)“愛瑪卻漸漸感到有一股強勁的力量流經全身上,使自己超脫了肉身的痛苦,超脫于一切感知和意識之上。得到解脫的肉體不再有思維存在,另一個生命開始了;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向天主升去,消融在天主的愛里,猶如一炷香化作了一縷青煙。”(10)這里不由讓我們想到,福樓拜發病時,抽搐時仿佛感覺到的妙境的那種形容,福樓拜經常在這種瀕死時有著平靜奇特的體驗。“我在一種妙境;只要一點感覺,我的神經,仿佛小提琴的弦,全顫動起來,我的膝蓋、我的肩膀、連我的肚子都顫動得跟片葉子一樣。總之,這是人生(Sicest vita,such is life)。”(11)
福樓拜在1852年11月22日給路易絲?科萊的書信里寫道關于《包法利夫人》的情感銜接時說:
尤其在純精神領域,筆不可能走得更遠,因為造型能力永遠無法表現腦子里沒有想清楚的東西。我工作得不錯,也就是說有足夠的毅力,但表達自己從未體會過的東西是很困難的:必須作長時間的準備,并絞盡腦汁,以求達到目的,同時又不越過界限。情感的銜接使我痛苦萬分,而這本書中的一切都取決于此。(12)
從這樣的一段話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福樓拜在寫《包法利夫人》的時候必然非常重視書中的情感銜接,愛瑪串起了書中的其他人物,而愛瑪的情感構成了小說的發展脈絡,那么如何銜接好愛瑪的情感是至關重要的,于是我們都知道福樓拜有句名言:“包法利夫人是誰?就是我!”福樓拜是在用發病來推動愛瑪的命運軌跡,是用他的發病時的真切感受來點活愛瑪的形象。“……我的腦系病幫了我的忙,將這一切轉驅于物質的成分,給我留下一個更冷靜的頭腦,而且使我認識若干奇異的心理現象,從來沒有人敢說有這么回事,或者從來就沒有人感到過。……”(13)
其實福樓拜自己說過,他要寫一個“生來就壞的婦人的性格”,(14)但他也愛著“愛瑪”,因為他自己就是“愛瑪”。
二、夏爾“病態”的愛:母愛
小說中愛瑪的丈夫夏爾就是德拉馬爾。要知道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框架是已定的,也就是她的結局是注定的。那么,無論她嫁的丈夫是一個怎樣的丈夫,作者都會“讓”愛瑪出軌。那么,這樣一個被妻子背叛拋棄的男人會被福樓拜怎樣塑造呢?
夏爾的這個形象,作為丈夫實在是有些窩囊,但就考慮到他對愛瑪絕對真誠的愛這一點,即使是女性讀者們也不忍去苛責他。但如果將夏爾給愛瑪的愛和福樓拜太太給居斯塔夫的愛相對比,或許大家更能明白為什么會對夏爾會使得讀者產生如此矛盾的心理。
在小說中,我總結了夏爾的形象特點:“三個無條件”,這足以表明一個“病”著的愛瑪的老好人丈夫對她的“病態”如一個母親對子女的愛那樣:
第一,無條件照顧。每當愛瑪生病時,都不離不棄的陪在她身邊,沒有任何抱怨,沒有任何責怪,更沒有任何厭煩。每次相當長的生病過程中,在她身邊唯一可以細心照料她的只有夏爾一個;直到最后愛瑪臨死時,真正擔心憂慮,時刻照顧她的也只是夏爾一個。從這一點上,福樓拜太太,也就是居斯塔夫的母親自從居斯塔夫發病后就一直在兒子身邊照料他,“1844年,擊退了癲癇癥第一次襲擊;隨之而來的還將有幾次。‘每次發作,居斯塔夫后來寫道,‘就像神經系統的一次出血……是要把靈魂從肉體上奪走,是一種嚴刑拷打。如果他不想在墓地占有一席之地,他就得放血,吞服藥片和輸液,嚴格按照醫生規定進食,禁止煙酒;一套嚴格的飲食起居制度,并且需要母親無微不至的照料。居斯塔夫還沒有進入社會,現在卻要從社會隱退了。‘那么,你就像個姑娘讓人看管起來了?路易絲·科萊后來這樣準確的奚落他。除了他生命的最后八年,福樓拜太太始終使人透不過氣來照管著他是福利,檢查他的旅行計劃。經過這幾十年,她的衰弱身體逐漸追上他:到他幾乎不再是她感到煩惱的負擔的時候,她相反變成了他的負擔。”(15)他的母親福樓拜太太,在福樓拜的身邊簡直就像無私愛著他的另一個夏爾。
第二,無條件溺愛。愛瑪要夏爾離開家鄉,搬家去另一個地方,他同意。愛瑪要訂文學雜志,買各種飾品,他同意。愛瑪要去盧昂學鋼琴,他同意。夏爾簡直無條件的對愛瑪好,總是會不吝嗇的買些好東西來討愛瑪歡心類似相機鋼琴之類,還為愛瑪的兩幅小鉛筆畫配上大大的框子掛在廳堂墻壁上。他不懂那意味著優雅和高層次的文學和音樂,但是他也從不阻攔愛瑪繼續學習這些,即使經濟條件再不好,即使自己在受苦。“夏爾怕她暈倒,跑到小賣部給她買了一杯杏仁露。好不容易他才回到座位上,因為他兩只手捧著杯子,每走一步,胳膊肘都要撞人,甚至把四分之三的飲料,都潑到一個盧昂女人的肩膀上,那個女人穿著短袖長袍,感到冷水往腰間流,豬嚎似地叫了起來。她的丈夫是個紗廠老板,對這個笨蛋大發脾 氣;在她用手絹擦干她漂亮的櫻桃紅綢子長袍的時候,她粗暴地說要夏爾賠償損失,付他現金。最后,夏爾總算到了太太身邊,氣喘吁吁地說:‘天呀!我以為回不來了!到處都是人!……是人!……”(16)我瞬間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夏爾艱難的給愛瑪買來這一杯杏仁露,還因為兩手都拿著而冒犯了別人而被狠狠的罵了,而《背影》中的父親肥胖的身體艱難的爬上月臺只是為兒子買些橘子,父親的背影讓朱自清不禁淚流,這里想象中夏爾的身影也讓我感到心酸。為了愛瑪,夏爾甚至將自己放在了一個極其卑微的位置。“于是,他反而強忍著自己的悲痛問道:‘昨天你玩得開心嗎?”(17)
第三無條件信任。他對愛瑪完全的信任,從未介意愛瑪和萊昂、羅道爾夫的接觸。比如,聽說騎馬可能對愛瑪的精神壓抑會有好處,就讓愛瑪跟羅道爾夫去學騎馬。比如,他想要找萊昂幫忙看看授權委托書,愛瑪裝作體貼的要幫夏爾去找萊昂,他竟毫不介意的讓愛瑪單獨一人去盧昂見萊昂。但是,現實里沒有一個男人會放心或不介意自己美貌的妻子單獨和別的男人長時間呆在一起。所以,有些人說夏爾是麻木愚蠢,但我分析了夏爾對愛瑪的情感,不能這么單純的給夏爾冠上這樣的詞。其實是他把愛情過早的化為了親情,所以他不認為愛瑪會嫌棄他,拋棄他,所以會無條件相信愛瑪做的一切。但從另一個層次看,也能簡單的看出,親人是你最能依靠的人,無論從情感還是道德方面,在夏爾心里被他當作“女兒”的愛瑪是不會嫌他的。
“小資產階級最會過日子,然而唯其如此,才俗不可耐。”那么,夏爾真得這么俗不可耐嗎?不能否認的是,夏爾即使不能算作一個好男人,好丈夫,但他真的是個好人,“是的……沒錯……你是個好人!”(18)這是愛瑪臨死前對丈夫說的。他忠誠,溫柔,善良,無私而不求回報的對你好,在你生病即使快要死的時候也不離不棄,懂得為這個家庭做打算,懂得讓你去追求文藝,不阻止你比他更好,即使自己在承受生活壓力。夏爾的這些特質似乎都可以在無微不至的照料生病的福樓拜的福樓拜太太身上找到。雖然看似奇怪,但似乎也能說的通。
福樓拜是《包法利夫人》這個偉大作品的塑造者,他的特殊的人生體驗必然會給他創作的作品帶來別樣的閃光點。自從23歲開始,他就活在類似“癲癇”病發作的痛苦當中;幾乎時常要面臨與死神擦肩而過;更自此開始就被母親照料的無微不至。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卻是一個作家。如何看待這樣一個特殊作家筆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形象,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每一個讀者的解讀角度都會有所不同,此文嘗試著以作家病癥角度切入并剖析,使得對作品中的愛瑪和夏爾的人物形象也多了另一種特殊的理解。
注釋:
盧那察爾斯基:《論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47—62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5頁。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頁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6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91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4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46頁。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頁。
福樓拜:《福樓拜文學書簡》,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版。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
李健吾:《福樓拜評傳》,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2008年版,第70頁。
朱利安·巴恩斯著,石雅芳譯:《福樓拜的鸚鵡》,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74—175頁。
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頁。
參考文獻:
[1]福樓拜著,周克希譯.包法利夫人[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2]福樓拜.福樓拜文學書簡[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
[3]朱利安·巴恩斯著,石雅芳譯.福樓拜的鸚鵡[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4]李健吾.福樓拜評傳[M].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
[5]盧那察爾斯基.論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