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全

近四十載的教學生涯中,教過的學生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并非那些身份顯赫的官員、才華橫溢的學者、事業有成的老總……而是那位慘遭遺棄、不幸夭折的花季少年。忘不了,他那總是羸弱的身軀;忘不了,他那常年寒磣的衣著;永遠忘不了啊,他那踽踽獨行、竟成永訣的背影。
二十六年前,我在老家的一所電廠子弟學校任教。春季開學后不久的一天,我因故外出路過學校附近的茶館,看見一個瘦弱的少年,正倚在門口看電視。我一愣:這不是我去年小學送畢業、現正上初一的張建華么?我有些生氣地上前質問:為何不去上學?他低下頭羞怯地回答,他被開除了。
原來,他和同班的陳峰合伙去偷了輛自行車。犯錯誤的是兩個人,學校卻只開除了他一個,陳峰仍在學校里正常念書。這樣的處理顯然極不公平,而且還公然違反義務教育法。臨走時,頗有些憤憤不平的我告訴他:再找學校好好認認錯,以便能夠盡早返回課堂;實在不行,可去教育局反映一下情況。
第二天,我被叫去校長辦公室。一進門,當即遭到校長、主任、還有張建華班主任的“輪番轟炸”。他們怪罪我多管閑事,并聲稱這不是開除而是勸他轉學,讓他換一個更利于成長的環境,這也是為他今后的前程著想。主任還氣勢洶洶地呵斥我:為什么挑唆學生去找教育局?居心何在?我勢單力薄、有理難辯。
其實,眾人都心照不宣:張建華并非電廠子弟(他父親系其他企業工人),家里無錢無勢又是重組家庭,父親和繼母對他均不大關照,而且他學習成績又很一般。被開除后,他根本無學可上。相比之下,陳峰家境就要優越許多(父母也均為電廠正式工)。
幾天后,上班途中,離學校不遠的三岔路口,我與張建華這個身子單薄、常年總是穿一套皺巴巴藍布裝、似乎從未換過的可憐少年又不期而遇。他弓著身子,背著個塞滿雜亂行李的竹兜,人顯得愈加弱小;身邊走過挎著書包、三五成群、嬉戲打鬧的同學,將他襯得是那么的渺小和孤獨。他怯怯地告訴我,暫時回鄉下老家待一段時間。
我無言以對,呆呆望著他踽踽獨行、漸行漸遠、與眾人背道而馳的瘦小背影,一片陰云襲上心頭。
就這樣,這個本該和同齡人一道在校念書的花季少年,因輟學而過早地在社會上游蕩。
十余年前的一天,偶遇張建華的初中同學蘭澤兵。他告訴我,張建華早已死在少管所中,其死因不詳。這猶如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令我痛心疾首、義憤填膺、扼腕嘆息……同時還伴有些許愧疚與自責。
當初,如果我們的學校沒有違法而絕情地把他驅除,如果我和眾多的知情教師能主持公道、據理力爭,如果他的家庭能夠給予其多一點的理解和關愛,如果上級相關職能部門能切實履行監管職責,如果他本人能有效利用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而不是頹廢絕望、破罐破摔……也許這一悲劇可以避免。
這一沉痛教訓告誡我們:無論何時何地,學校都不得以任何借口把學生推出校園,剝奪其享受義務教育的基本權利。
為了這不該忘卻的紀念,更為了呼喚良知,警示教壇,我將張建華的遭遇改編為戲劇小品《如果……》。劇中,我將張建華的死因改寫為自盡——勞教期滿,他絕筆道:“……明天該離開少管所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如果可以,我真想在這兒呆上一輩子。因為除此之外,我能到哪兒去?誰會要我?我還有明天嗎?……”
迄今,那個孤寂、瘦小的弓狀背影還不時在眼前呈現。那注定是我此生教學生涯最大的悲憤和憾愧,那是一道永遠也忘不了、抹不掉、終生都無法治愈的沉痛傷痕。
(作者單位:四川成都市西蜀實驗學校)
責任編輯 晁芳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