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一舟

過去重重,未來種種,肉體包裹著的個人意識必須直面自身的有限認識和無盡的被遮蔽狀態,看不透生活,也看不穿現實,卻要在各種抉擇和前行中決定方向和態度,被拋擲的存在卻要決定自己的命運,哈姆雷特的軟弱只能走出踉蹌的人生軌跡。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到死都是一個充滿疑問的孩子。他必須表現出一種確信,但骨子里卻被疑慮之蟲蛀蝕,偉大的作家寫出人性最深刻的東西,但是對世界,他還是那么無力,他的堅強是人的尊嚴,卻不是存在的現實。
疑慮可以被激情掩蓋,可以被忙碌掩蓋,可以被責任掩蓋,但是它永在那里,貫穿你的生命始終,它可以是暗流,但它沒有消失,你成功的煙花只是煙花,留下的還是疑慮。很久之前,我們脆弱的靈魂已經失去了堅實的大地的支撐,我們每個人終究要面對徹底的孤獨和絕望,世界現在熙熙攘攘,未來仍將熙熙攘攘,“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才是正常狀態,那么活著的時候怎么可能沒有徹骨的悲涼?
而每個教書匠終將認識到的現實是,所有的學生終將成為過去,而你仍在這個校園,所有情感的醞釀在那空蕩蕩的畢業季之后沒有著落,從那一刻起,他們是他們,你是你,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有情感的投入?如果終將是目送和送走,為什么要忘我地付出和奉獻?父母與孩子那是自然的連接,是血脈上的不得不如此,愛之后的離別是人生最痛的哀歌。而老師與學生只是特定時代社會關系的一種建構,為這種建構的關系模式,我們有必要以自己的年華去成就另一些人的青春嗎?而這種成就會在那無數次的離別中煙消云散,留給你的是空落落的教室和校園,那些人換了一撥撥,而你的頭發掉了一撥又一撥。離開校園,他們迎向他們最好的歲月,最自由的時光;留在校園,你將迎來又一個三年,迎來一個身體老化工作量卻更加繁重的三年。你與學生的年齡越差越大,你從大哥到大叔到大爺,他們卻永遠青春,他們沒有見證你的老去,每一次都會以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揭示你的真實生存樣態。
能不能把教育工作變成一種純粹理性的事業?它只是我們的工作,工作而已,就是上班打卡,教授知識批改作業,機械高效地完成就是最好的交代。你是他們生命的過客,他們也是你生命的過客,過客只是一時的交集,共同完成任務之后就可以好合好散。它是一個為稻粱謀的職業,僅此而已。如果這樣,這是對自己生命的不負責任和褻瀆,沒有任何創造性的追求只是在完成生命,而不是在擁有生命,還不如跳出教師這個行業去尋找更適合自己的工作,一個教師對自我真誠的方式是不讓自己成為校園里的路人。沒有把教師這個職業作為志業的訴求,最終會使自己的工作變成隳墮生命的牢籠。
我不知道其他人選擇高中教師這個職業的原因,我不是師范院校畢業經過正式師范生培養的老師,我在高中填志愿的時候,并沒有明確的規劃和目標,只想上一個好的大學去經受人文素養的熏陶,因為我認為作為人,要有比稻粱謀更重要的東西。想當高中老師,是我大學時候審視自我的結果,但那只是一種想法而已,我需要的是簡單純粹的人際關系,需要的是能分享自己所思所想的過程,在大學里面待了十年之后,我更明晰地認識到適合自己的是什么工作。這是我的選擇,這是自我認識的結果,所以在高中講臺上的最初幾年,我戰戰兢兢,但從來沒有太多的疑慮,因為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自己去學習去適應去成長。我有個目標,就是學生在學校的三年中,在生命與生命的交流互動中,在他們的生命中留下點我的印記,思想或者記憶中深刻的東西,我一定要努力去達到,“一定要”,這是自我暗示,也是自己對于教師這份職業的期許和允諾。我一個極其內向被動的人在不斷打開自我,融入學生的生活。讀博士的三年中,我的朋友圈交集只有寥寥幾人,很長時間我已經失去了對話的能力,上課討論或與陌生人交談要么磕磕絆絆要么以強烈的碰撞方式進行。而作為老師之后,我幾乎每天都找學生聊天,每天都很有耐心地與那些找我聊天的學生對話,每天都要出現在他們面前,也希望他們每天也出現在我面前,所有的不適應所有的忙碌都證明我在更深層度地融入工作之中。晚自修結束之后非要跑到教室里轉上幾圈,看看是否還有自己可以出點力的地方;回到教工宿舍還要熱熱乎乎地備課到十一十二點,卻從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合理的;學生生日的時候,還要傻傻地跑到學生面前為他們祝福,自己生日的時候,傻傻地面對學生的各種祝福,紅著個臉,內心既自豪又慚愧;每次班級活動,學生集體項目,都要湊一份熱鬧,在這一份份熱鬧中,去尋獲一次又一次實在的感覺;上課的時候,授課的聲音穿透墻壁,彌漫教學樓;下課的時候,無數次拿著作業本找問題學生溝通;放假的時候,想著該怎樣為學生買更好的書籍能增加他們的人文素養,哪些書是他們愛讀又能有思維上的提升的……
在開始工作的最初幾年晚上,我幾乎都是教學樓里面最后出來的人,因為還有沒備完的課沒改完的作業,黑黢黢的教學樓靜寂無人,很多次辦公室樓下的門關了,要找另一個門出去,于是只能摸索著逃離黑暗。在籃球場和朱自清雕像、學生宿舍樓之間的林蔭道上急沖沖地往教工宿舍走,卻很少欣賞校園在青春聲音沉睡之后那份獨有的靜謐。教工宿舍在河邊,下雨天之后異常潮濕,被子濕冷,河邊蚊子特別多,校園里的蚊子生命力也異常強大,能從春末活動到冬初,但是對那時的我而言,住校生活仍然是一件樂事,因為學生也在校園。
學生畢業之后,當校園里不再出現他們的身影的時候,那個暑假我無數次問自己到底實現了當初的愿景沒有。有,又好像沒有。在這接下來的幾年中,我收到了他們許多溫馨而又感人的問候和祝福,證明我在他們的生命歷程中有過那一抹明亮的相遇,但是這光卻也在他們與世俗生活的相刃相靡中越來越淡。時間的綿延告訴你,你和他們還是師生還是朋友,卻已經無法按照以往的軌道運行,它必須以另一種方式經受時光的檢驗。過去并沒有消失,但現實生活卻另有它的展現,就像我自己的生活,我必須對我現在的學生負責,我要嘗試再去“愛”上現在的學生,他們也是這樣,他們以前“愛”過我,他們也要去“愛”他們現在的老師和生活。那些逐漸消逝的溫情只是為了留出更多的空間和時間讓你去愛你身邊的人,創造和保有現在的情誼,而你與他們的過去會在未來的某一個短信某一個電話某一次相遇中再次相互回應。而作為教師最幸福的那一刻,是他們在未來生活中的某一刻想起了你,想起了你的話語,想起了你的形象,那個形象是如此獨特,在逐漸減弱的記憶中仍有其韻味。這或許已經夠了,已經是極其奢侈的念頭。endprint
屬于未來的東西不能預判,但沒有可念想的未來,現在如何延續?為了成為記憶成為短暫的念頭而繼續燃燒自己是否有必要?在這種種相遇和疑慮中,我終究明白了一個道理,作為一個老師,通過成就學生來成就自己,或者通過成就自己來成就學生,都是一種虛妄,師生本就沒有所謂的相互成就,而是兩個生命的相遇。他有他的光,你有你的光,在相遇的過程中,彼此互相照亮,相遇之后,你和他都將在彼此身后留下一小片背影,僅此而已。你沒有你想象得那么重要,他們也沒有你想象得那么不可或缺,交集的存在并不證明趨向的一致。你守護的是你的校園,他們追求的是他們的遠方,此和彼,本就不在同一個方向。
在破除了精神上的執念之后,又如何面對肉體上的困頓?在最初幾年的拼搏與熱情過去之后,在職業疲憊襲來之際如何展望你的未來?工作時間并不合乎你的自然生理節拍,冬夏如一日,是現代工業社會規劃后的結果,卻不是你個人的節奏,它創造了效率,但犧牲了個體,高中老師特別是班主任一年四季六點的起床節點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尤其讓人難受。改不完的作業不是作業的無盡頭,而是單調的重復,做不完的事情在與家庭瑣事相沖突時讓人無法不心生抱怨。無論精神狀態還是身體狀態,不管狀態好與不好,你都要出現在課堂上,以一種盡量正常的姿態出現,有時內心為雜事困擾,卻還要笑顏出現,有時早上第一節課頭腦一片漿糊,卻要打起精神勉強應付,有些上課內容必須重復很多次,重復得自己都惡心了。我的選擇是否是正確的呢?理想的光芒已屬過去,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一裸露在你的面前,一地雞毛,你臻于成熟,但也要為成熟付出代價。
巴赫金說嚴肅是生命的被挫敗,意味著你覺得世界與你是對立的,而笑卻是和解,你和世界相處愉悅,至少看上去是其樂融融的。課堂上的笑聲、課后青春的歡鬧聲告訴你生命并不一定沉重,所有的沉重在笑聲中變得如此輕盈,你無法不被他們感染。沒有疑慮的信仰不是真正的信仰,那是愚昧和迷信,真正的信仰必將是內心反復焦灼折磨審視自我的結果。真正的圣徒要么是理解了別人的懷疑,并為那些處在疑慮中的人感到悲憫,要么就是放下懷疑者的驕傲之后再成就自身。懷疑的目的不是走向懷疑,而是為了不再懷疑,正是愛過,深切地懷疑過,我才越發明白我的教育之路該通向何方。
只要真正融入教育過程中的教育者,只要真正觀察過學生的教師,會發現每一批你遇見的孩子都是不一樣的,這個不一樣不是指個性的不一,反應方式的不一,而是他們會因為遇見你,在課堂上表現出不一樣的節奏,你因為遇見他們而會改變自己的一些教學理念和方式,也就是說實際上從來沒有真正的重復,每一次都是一個新的開始,新的旅程。每一次接新的班級,我都會問自己是否還能與孩子們建立一種和諧融洽師生互信的那種友誼,每一次我發現這種友誼的種子都在相遇中慢慢萌發,最終發現彼此都有一種愛,愛是關懷,愛也是信任。但友誼每次呈現的方式和角度都不一樣,雖然都冠以友誼這樣空洞抽象的詞匯。作為教育者,我們知道每個孩子是一個世界,那么不同孩子構成的群體又是一個嶄新的共同體,而這個嶄新的共同體又由于你這個引導者的加入而呈現另一種新的樣態,而你自身又會被這個共同體影響而變得不一樣,這種不一樣與孩子不一樣的成長交流碰撞又會有新的發展,這種發展在他們的高中歲月,在你與他們的陪伴中會是獨特的風景。
我們很喜歡用創造這個詞來描繪這種發展,但由于太多的人在濫用這個詞反而遮蔽了這個詞的真正內涵。創造必然是對既有框架的突破,框架是支點也是束縛,是保護也是阻礙,你的教育內容和理念沒有讓學生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他的原有知識框架和理念,那么這種教育是失敗的;學生如果沒有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你的教育認知框架和認知結構,那么這種教育同樣也是失敗的。伊壁鳩魯說每一個人都有他的真,馬克思說在個人的真之上有一種世界的真,這種真實是所有個人認知之真的統攝,就像多面體,每一面都存在,但只有所有的面構合在一起,這才是多面體自身。高中生還沒有被完整納入社會規范化的過程,并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社會人,正是因為這樣,他們保有了他們很多豐富而又真誠的喜怒哀樂,而我們要么物化異化,要么限于社會關系的泥潭而不得自由。他們的生活是開放的,因為青春的力量讓他們去夢想美好的未來,讓他們有勇氣去接受各種新的事物,而我們的生活被各種瑣碎的事情占據,必須以封閉來對抗各種侵入,我們失去了開放的心態。如果我們能堅持自己的個性和獨特生存樣態,必然會豐富他們對世界的理解,建構他們更高的認知之真,從而不會束縛在狹隘的偏見和認知之中。而只要我們保持開放,那么鮮活的個性必然會使你感動于生命的成長和力量,你也會為他們的苦痛而苦痛。不是每個學生都能適應這種種社會象征系統和規則,從理解走向共鳴共在,從而構建更深次的悲憫而非同情,我覺得這是個體人文素養質地的最重要的形成路徑。我們不可能認識所有的人,但每一個你碰見的有個性的人都會讓你對生命和世界的理解變得不一樣,這對老師和對學生都是一樣的。
人融入世界,合乎這個社會節拍的時候,一般有兩種心靈安頓的方式,在生活之中和在生活之外。在生活之中就是收斂那些疑慮,把自己看作自己,沒有分裂沒有張力,把自己的身心與生命實踐、家庭生活、職業投入結合起來;在生活之外,就是把自己看作他者,有分裂有張力,不斷跳脫出來去反思自己的存在狀態,去思考自己生命、家庭、工作的合理性。按宗教神學的比喻,第一種就是靈在肉體之下,被肉體包裹,第二種就是靈在肉體之上,掙脫肉體的束縛。我無法準確判斷他者的追求,但是就我個人對世界的感受來說,兩種方式都沒有出路,前者的確老有所安,心有所歸,但這是被社會和生活裹挾的人生,實際上只是一群貌似快樂的猴子或者木偶而已;后者有時超凡脫俗,特立卓行,但是深受精神分裂之苦,生活分裂之痛,因為我們無法逃離肉體,也無法逃離他者。作為教育者,我們同樣會徘徊于生活之中和生活之外兩種狀態,家庭生活和教學工作這些社會人的身份占據了我們生命的絕大多數時間,而一批批終將離開你身邊的學生以“否定”的方式又逼使你不得不去思考很多生活之外的東西。我的經歷和我的選擇決定了我始終是高中教師中的異類,我那可憐的教齡與我年齡的反差讓我在高中教學環境中尷尬而又無所適從,這一切無法不使我時常跳出生活之外。幸而課堂與學生賦予了我生命另一種可能,我的忐忑和怯懦在課堂中被激情和忘我蠱惑,失去了它們原本左右我的能力,我就是我,我就是那個說話者的我,我就是與學生分享自己所讀所感的我,這里已經沒有另一個他。這里是我自己的職業歸屬,這是我的路。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在學校教工宿舍,外面陽光和煦,冬日的暖陽特別舒服,這是校園給予我的安靜和溫暖,我的疑慮和反思還將不斷延續,我也終將一年年老去,新的面孔還將一批批出現在這個校園,那么必將還有一次次的相聚之歡,離別之苦,而每一次的歡苦都會新鮮如初,他們是新的成長,我融入和創造的也是新的世界。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