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頎涵
深夜里的街道靜悄悄的,熟悉的白月光灑得遍地皆是,拉著行李箱,滾輪咕嚕咕嚕的聲音譜成歸家的小調,靈巧而又婉轉。
同樣的夜深時分,昨夜我站在陌生的榮昌街頭,心里彷徨不安,入眼皆是陌生的景,陌生的人,連月光都是陌生的,白凈得疏離。而此時,我所站立的街頭,不遠處江水潺潺,勾得血脈里那份鄉情蠢蠢欲動。
我眷念我腳下踏著的這片土地,并非因為這兒的烤魚有多鮮美,這兒的和平廣場有多恢宏,這兒的高筍塘有多繁華,亦不是因為這兒的太白巖有多秀麗,而是因為它是萬州,是我的家鄉,是我靈魂深處最繾綣的依戀。
我愛它白日的喧鬧,夜晚的寧靜。市里有鱗次櫛比的高樓,鄉間有星點分散的小屋,一切都是熟悉而親切的模樣。每一口呼吸的空氣,算不上清新卻別樣的舒適。
我曾向往過柔美細膩的江南,像是裹著旗袍,踩著高跟鞋,撐著油紙傘的姑娘,溫婉得像那一溪春水,在白日里也是默默深情。
但詩畫秀麗的江南,卻沒了萬州這座小城帶給我的熟悉。我愛萬州,沒有過分別致的理由,因我生在這,長在這,這里的每個街道,每個路口我都曾緩步慢行過,都曾匆忙慌亂地跑過。每一個轉角的街道盡頭,我都知曉它將轉向何方。那些或平凡或華麗的名字,都或多或少帶給我回憶,也許并不美好,并不精致,卻因是我自己的回憶,而顯得珍貴。
我曾向往過底蘊厚重的陜北,像是飽經風霜的老人,臉上刻著歲月的痕跡,睿智而內斂。曾經少年舉子的意氣風發,將相王侯的殫精竭慮,君主帝王勵精圖治,開太平盛世的雄心壯志滲透進陜北的山水里,為其染上汗青丹心的沉重。
但歷史悠遠的陜北,卻沒萬州這座城帶給我的親切。我愛萬州,因為我的祖輩一代一代在這片土地上耕耘過,他們或許只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卻傾盡一生,用汗水浸潤他們所生活的土地,用最深情的聲音呼喚著金秋里碩果累累的土地。這片土地,沒有太過了不起的事跡,甚至只能史書里占得一字半句。可它與我而言,確是最可敬可歌的一片土地,因為它埋葬過我祖輩,埋葬過他們的汗水,他們的血淚,他們最殷切的希冀,最質樸的愿望。最后,埋葬了他們疲憊的軀體,黃土地帶給他們最后的歸宿,最安穩的歸宿。
走在街頭,看見藍色的出租車分外親切。在榮昌街頭打車,入眼皆是紅色的,原是熱烈的顏色,卻透露出冷艷的感覺,甚為不適。
坐車沿江回家,司機講著熟悉的方言,每一個字符都透著親切的味道。聽他侃侃而談,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讓剛歸家的我聽得溫暖。
我愛這座城,因為在這里每一句鄉音都婉轉動聽,都熟悉可愛,連江中夜渡輪船長長的氣鳴都揉進了萬州獨有的曲譜里。
父親等在樓下,接過我的行李箱,沒有過多的問候,只是在我身后打著電筒,照亮因燈壞了而顯得黑暗的樓道。我每一步都踏在暖黃的光里,聽著父親腰間鑰匙因走動而發出的碰撞聲,突然不想再去旅行了,就想這樣,牽著父親寬厚的手掌,在黑暗里撐起一片我們自己的光亮,守著方寸之地,足以安身便可。
我愛這座城市,是因為不管我浪跡到了何方,回到這兒時,總有一份等待為我照亮歸途,為我點燃溫暖。父母家長里短的問候,平素里最煩的嘮叨,在發酵一段時間后,都變為了最香醇的美酒,一滴一滴飲醉了歸人。
滿身疲倦拋進家鄉的月色里,這一夜,沒有過分華麗絢爛的夢,在這座我愛的城里,在這方我愛的天地里,睡得極其安穩。
家鄉,是每次心靈流浪的終點,歸家的旅人將言語夢境都染上家鄉的氣息,在每個街頭巷口尋找舊日溫暖的足跡,將整個人都浸在家鄉的鄉音里,不愛遠方的風景如畫,熱鬧繁華,只愛享受家鄉的平凡安穩,在這片身心都沒了束縛的天地里,放肆著,活躍著,自在著。
我愛這座城,這座矗立在流浪的終點,侯著歸人的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