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樹真綠

宋倩

1

公元前221年，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使我從樹根中醒來。這棵樹搖曳在一座山腳下，我是他的靈魂。那時我尚不通人言，無法動彈。也不知曉這舉國同歡、普天同慶所為何事。

我的心智在一片混沌中逐漸成熟，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某天雷雨大作，一位身穿黃袍的中年男人在身邊眾人的擁簇下，來我樹下避雨。從此我和大山都有了名字。

山名泰山，吾名封禪。

2

公元220年，歷經(jīng)了四百年的風(fēng)雨，和數(shù)不清的戰(zhàn)事，我感到這個國家再次分崩離析。

那天一個樵夫走入泰山，看見我，輕嘆了一聲：咦，好大的一棵松樹，想來做桌椅正好。語罷，拿起斧子向我砍來。

我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但我并不能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忍受，忍受著大地母親與我越來越遠所帶來的隔閡感。我身上的一只松鼠忽然受驚，慌不擇路的抱起一粒松子竄去。我努力讓自己逃到到松子里面，于是，我成功了。

我在松鼠的懷里顛沛流離，隨著一陣突然襲來的震顫，我的軀體重重跌落、彈起，又不停翻滾，翻滾……

3

醒來時，我有了一個新家。我的新家還是在一座山腳下，這里有一條很清澈的河流，以及同樣清澈的村子。村子里人煙不多，約莫百來人，都姓劉。我在離開泰山之前，倒是也聽說過一名劉姓的將士，因為尚未熟絡(luò)環(huán)境的原因，現(xiàn)今也不知曉這混亂的年代會發(fā)生些什么。

我就在這兒安靜的扎下根，看著村子里的孩童一點點長大，變成青年，出征，又歸來，直到老去。村子里的人口還是和當(dāng)年一樣，百來號人，裊裊炊煙。

我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和其他樹的不同，他們沒有名字，沒有意識，只能悲哀的生長，悲哀的死去，徒有悠長的壽命。我不清楚自己的壽命，那不重要，我現(xiàn)在只渴望擁有自由行走的身體，去游歷，去體味這世間。

4

我在這兒寂寞的矗立著，當(dāng)年那條蜿蜒的小河如今波濤洶涌，當(dāng)年的小村莊也筑起了城墻。我立在城中央，看人來人往，觀日升日落，聽潮漲潮散，好不孤單。

于是我開始信佛，相信人間的信仰。因為我覺得，如果我想過的像人一樣，試著去祈禱，未嘗不是一件壞事。每年廟會，人們穿著嚴肅的來到我面前祈禱，我也望著東方，那里，可能會有一尊佛像在天際，神圣而端莊。

一夜的雪，我感到寒冷，這是數(shù)百年來第一次感受寒冷。我面前出現(xiàn)一位玉雪可愛的童子，他盯著我，笑顏一展：封禪兄，恭喜，你信仰千年，修得游戲人間一次的機會，務(wù)必珍惜。我開始迷惘：算算時間，現(xiàn)在是公元630年，我信仰佛僅僅三百年，何來千年之說。童子嚴肅道：封禪兄，你明白什么是存在么。我一愣，童子繼續(xù)說：雨水，生于天，死于地，中間的過程，叫做存在。你生于荒古，死于未來，存在即為信仰，沒有信仰，不能夠存在。我默然，睜開眼，那是一棵遮天蔽日的松樹，和其他瘦弱的松樹不一樣，他很古老，他的年輪有歲月的痕跡。

我轉(zhuǎn)頭離去，一如當(dāng)年離開泰山腳下的決絕。現(xiàn)在起，它是一棵松樹，和其他松樹沒有什么不同。

5

這是公元1921年，從唐朝以來，我游蕩了千年之久。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童子，可能是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不存在了吧。但我的信仰，我依舊不明白。

千年來，我救了數(shù)不清的人，看了數(shù)不清的故事。我感受過痛苦，得到過歡樂。身旁美人會遲暮、英雄會末路，歷史的車輪沒有為誰停留過，亦沒為誰改變過。終于，我覺得自己再沒有做什么的必要，無欲無求。

我舍棄了這具身體，又化作一粒松子，亦如當(dāng)年一樣。

6

現(xiàn)在是公元2016年，我是松樹，站在中心公園里，不是最大的一棵。

像往常一樣，我在晨露中呼吸吐納，迎接晨練的人們。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小女孩從我的身邊走過，小女孩好奇的看了我一眼，問道：媽媽，這是什么樹，冬天了還這么綠。母親溫柔的回答道：這是常青樹，寶貝。小女孩帶著敬意看著我，止不住的驚嘆：好綠啊，從來沒見過這么綠的樹。

我笑著看著小女孩，是啊，這棵樹好綠啊，這是不是就是存在的意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