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櫻桃樹生命之歌

文/楊欣妍 圖/sleeping

1

故事發生在一個櫻桃花開得很漂亮的小鎮。

那是個跟往常沒什么不同的日子，太陽金黃金黃，風和樹枝聊著天，甚至每個路過大櫻桃樹的人，都會一如既往議論紛紛。

“哎，那不是長途司機的兒子嗎？”

“可不是嗎，整天在這兒唱歌，真以為自己能成大歌星啦？”

在樹下唱歌的小歌手垂下了頭。

小歌手是個非常非常喜歡唱歌的大男孩，他想成為一名大歌星。

“為什么呢？”路人問，暗想這孩子怎么凈異想天開？小歌手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他不記得了。

過去的幾年，他參加了許多唱歌海選，卻都被淘汰，心情越來越沮喪，恨不得忘記那些低落的時刻，時間久了，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還喜歡唱歌嗎？

小歌手依舊在大樹下唱歌。

小鎮種滿了櫻桃樹，但他只在這一棵樹下唱歌。

聽說這棵樹已經幾百歲了，曾經也像其他的櫻桃樹一樣，每到春末夏初的時候，被沉甸甸亮晶晶的櫻桃壓彎了枝丫，櫻桃落在柏油路上，綻開出一朵鮮艷的小花，久而久之，樹下像鋪了塊漂亮的紅毯。

不過從小歌手知道這棵樹時，它就是光禿禿的模樣，連夏天都只有幾片搖搖欲墜的枯葉在顫動。

有時候小歌手唱累了，就和大樹說話，他仰著臉看天空：“大樹，我們真像，同樣無人問津。”

“大樹你說，我什么時候才能唱出滿意的歌呢？”

大樹不說話，樹根處裂開的大洞卻越來越深，于是雨天，小歌手就鉆進去躲雨，聞草木泥土的清香，烈日當空的午后，便躺進半個身子打個小盹。

久而久之，大樹成了小歌手最親昵的伙伴。

2

有一天，幾個伐木工來到了樹下。

“就差一棵樹了，這棵怎么樣？”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說。

“不太好，這可是棵百年老樹。”

“話是這么說，但這么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朽木，可就浪費了。”粗嗓門繼續說道。

“請不要砍掉它好嗎？它還有生命。”說話的是小歌手，他被驚醒了，從另一邊的樹洞慌慌張張跑出來，如果大樹沒有了，他該何去何從呢？

小歌手可憐兮兮地望著工人們，粗嗓門“哼”了一聲，“那就等徹底枯了，我們再來。”

工人們剛風風火火地離開，小歌手的身后就響起這樣一個聲音來，“救我的話，也不是沒辦法。”

“誰？”小歌手騰地站起身。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想救我的話，就要一直按照我說的做。”

這次小歌手聽清了，他激動地轉了個圈兒，“大樹，是你嗎？”這個聲音跟小歌手想象里的聲音一樣，一絲溫柔、一絲低沉、一絲力量，哪怕聽起來，大樹的聲音格外虛弱。

“我該怎么做？”小歌手迫不及待地問。

“折一枝我的樹枝帶回家，養在花盆里，每天唱歌給它聽，直到它開出一朵花。”

小歌手露出疑惑的神情，大樹輕輕嘆息一聲，“樹的命脈是相連的，枝丫活了，就能把新鮮的力量帶給我。”

“然后呢？”

“我要長眠了，之后的事兒，樹枝會告訴你。”大樹似乎用盡了最后一丁點力氣，小歌手只得輕輕折下了一根樹枝。

小歌手找來一只雕花瓷盆，蓋上松軟的土，小心翼翼種下樹枝。

“唱什么呢？”小歌手想了想，唱起一首簡單的歌謠，“輕輕的歌謠，唱啊唱飄啊飄，飄到你心坎上，一年春又來到……”

這么唱著，春天好像真的到了。

雖然此刻就是春天，但不一樣，小歌手的胸膛變得熱乎乎的，“呼”的一下，陰霾不見了，他輕快地唱了一首又一首，一遍又一遍，從白天唱到夜晚。

3

小歌手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早上睜開眼睛，便立刻望一眼枝丫，那一秒心“嘭嘭”直跳。

枝丫一天比一天粗，卻絲毫沒有花開的跡象，小歌手的心還是日復一日地期盼著，會開出一朵櫻桃花吧？那么小，可別被鳥兒啄走了，于是小歌手給窗戶裝上了紗窗；那么輕，可別被風吹散了，小歌手又關上了窗戶。

小歌手從沒懷疑過大樹的話，有一天，他望向枝丫的時候，腦海中一閃而過一棵木棉樹。

“好熟悉的樹。”小歌手的心變得紅彤彤的，那是木棉花的紅，是女孩裙子的紅，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唱起歌如同天籟。

小歌手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來。

小歌手的父母都是開長途車的司機，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要一個人站在板凳上熱飯，很是孤單。

直到有一天，他又煮出一鍋看著毫無食欲的飯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那個聲音好像有種魔力，小歌手的心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好溫暖啊，像站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連風都帶著溫度，花草也談笑風生，不孤單了，一點兒也沒有那種黑乎乎的感覺了。”

小歌手急忙將腦袋伸出窗外，只看到巷子拐彎處蝴蝶般飛過的裙角。

“多神奇的歌！”小歌手熱淚盈眶，他想起，原來自己的夢想不是成為名聲遠揚的大歌星，而是想做一個能用歌聲溫暖別人的人。

小歌手不在家唱歌給自己聽了，他抱著花盆和吉他跑到家附近的小廣場，平日那是他最討厭的地方，只要一秒鐘，耳朵便“突突突”充滿嘈雜，小孩子的大哭聲和大人們漸漸沒耐心的大呼小叫聚在一起，小歌手放下了花盆。

“我給你們唱首歌吧。”小歌手大聲說，他閉上眼睛，想象星星閃爍的模樣，想燦爛的油菜花田、小歌手想了一百種小孩子喜歡的美好事物，唱完了一首《搖籃曲》，廣場上響起“咯咯咯”溫柔的笑聲。

“哥哥你看，花骨朵。”一個腳步蹣跚的小男孩揪住他的破衣袖。

4

那是一朵很小顏色卻很濃郁的櫻桃花苞，小歌手一路飛奔將它帶回家，急不可耐地問，“接下來呢？”

粗壯的樹枝果然開口了，他反問道，“接下來你想做些什么？”

“當然是寫一首屬于自己的歌，聽到的人無論正在經歷多糟糕的事，都會微笑起來，重新充滿力氣，心想，那么好的日子，剛才到底在難過什么呢？”

小歌手一下子沉浸在自己的設想中了，直到樹枝叫起來，“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去做小面包吧，等你做出了讓人嘗一口就心花怒放的面包，會有好事情發生。”

“可是這跟唱歌有什么關系呢？”小歌手疑惑地看了一眼樹枝，嘟囔著，“我自己都沒吃過這樣的小面包。”

話雖這么說，但小歌手的聲音明顯激動了起來，他的思緒像是被“啪”的一下撥開了某個神秘的開關，“嘩啦”一下子，腦海中涌出外婆揉面時的場景來。

“一點牛奶一點糖、兩個雞蛋連連拌……”那是小歌手唯一一次被送到外婆家，外婆總是唱著這首兒歌給他做十分美味的小面包。

沒錯，外婆的面包做得松軟可口，“啊嗚”咬一口，整個人都跌進了幸福的漩渦，心像乘上了熱氣球，“嘩”一下高高飛起，輕輕地，柔柔的。

小歌手的第一份自信，就來自于那里。

去外婆家要翻過一座山，乘車顛簸五個鐘頭的山路，臨走前一晚，外婆特意用艾蒿搗成清香的汁，做了艾蒿面包。

有多好吃呢？小歌手撐得肚子滾圓也停不下，外婆就捏起鼻子叫起來，“請你不要吃我不要吃我，讓我給你唱一首好聽的歌。”

“要是唱起來就好聽多了。”小歌手歪著腦袋，譜成喜歡的調兒將它唱成了一支歌，唱給爸爸媽媽聽、唱給同學聽、唱給全校人聽，大受喜愛……小歌手想著，輕輕揉起面團。

5

小歌手按照外婆的方法，終于做出了無比好吃的小面包，樹枝又開口了：“把小面包賣掉，用賺來的錢買一把好吉他吧。”

小歌手大吃一驚，他早就想換一個好吉他了。

“可是，真的會有人來買嗎？”

意料之外，小面包賣得好極了，小歌手也忙碌起來，他每天揉面、烤小面包、剩下的時間，就跑去琴行挑選合適的吉他。

終于，付了那把音色十分出色卻異常昂貴的吉他的定金，小歌手懸著的心落了一半，于是不知不覺，在揉面包時睡著了。

“小歌手，快醒醒。”黃昏時，小歌手被客人叫醒了，客人帶來的男孩手中捏著一朵小花，小歌手一下愣在了那里，這不正是樹枝開出的唯一一朵花嗎？

長出花骨朵的那天，樹枝還千叮嚀萬囑咐，“等到開花的日子，將花埋在大櫻桃樹的樹下就大功告成了，但請多加小心，如果花謝了，大櫻桃樹凝聚的最后一點生命就枯萎了。”

“哎哎，”當時小歌手還一個勁兒點頭應著。

男孩捏著花自顧自端起桌上干凈的咖啡杯，小歌手的臉拉了下來，這孩子也太沒規矩了。

“哥哥，你不喜歡嗎？”男孩將花丟在水杯里，灌上水，雙手遞給了他，“媽媽說，花茶可以解乏！”男孩用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望著他，小歌手的怒火熄滅了。

小歌手唱歌的時候，也帶著那樣善良簡單的神情，像白色的梨花一樣好看。

小歌手不怪男孩了，他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喚樹枝，“花掉了就徹底沒有希望了嗎？”

“趕在花朵凋謝前，用紅色的絲帕將我系在大樹上，再折下另一個枝丫重新開始吧。”樹枝嘆了口氣，這可是很漫長的過程。

6

不過小歌手很高興，啊，還有希望就好，他舉著粗樹枝風一樣往大櫻桃樹跑去。

那條路可真遠，黃昏降臨了、晚霞只剩下一抹了，小歌手喘著粗氣放慢腳步，前面的路被人群擋住了。

“有會水的人嗎？”不知道是誰高聲驚呼了一句。

人群一下子靜下來，小歌手擠進去，看見河不遠處的一只黑白相間的貓正在水中撲騰，一個老太太坐在路邊的石牙上，止不住地抹眼淚。

是陪伴著老奶奶相依為命的貓，小歌手跑到岸邊，解下鞋帶，系在樹枝上，毫不猶豫地丟在貓咪的身邊，濺起小小的水花。

貓咪會意了般爬上去，小歌手輕輕一拉，樹枝便像船槳般劃開了水波，層層疊疊，貓咪跳上岸邊，慣性“呼”地讓樹枝彈開，隨著水漂遠。

小歌手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大櫻桃樹沒救了，自己秘密的棲息地丟了，也不再會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小歌手吸吸鼻子，心里和外婆去世時一樣難過。

“喵喵。”老奶奶帶著貓咪來道謝了，貓咪用柔軟的舌頭舔了舔小歌手的手心，小歌手的目光重新明亮起來，“要告訴大櫻桃樹，它的生命是被一只漂亮的貓咪延續了呀。”

小歌手點點頭，重新背上了吉他。

7

許久沒見到大櫻桃樹，樹下的洞蜿蜒到了樹腰上，樹干帶著枯朽的氣息。

小歌手抱住大樹，“對不起，沒能把你救活。”他的耳朵貼在粗糙的樹干上，突然聽到有一個聲音從深處涌來，“嘩啦”一下，潮水般的聲音，每響一下，聲音就近一點。

“這不是貨車司機的孩子嗎？嘖。”路人搖搖頭，“從前歌唱得那么好，江郎才盡了。”

“現在不少人都這樣。這棵樹快要被砍掉了吧？”

大櫻桃樹和小歌手依舊不受人待見，但小歌手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同了。

“再唱一支歌吧？”小歌手抱起吉他，閉上眼睛。

一瞬間，五月的風來了、百靈鳥來了、斷了胳膊的士兵小人依舊堅定地握著自己的長矛和盾牌……小歌手的腦海像一座迷宮，每走一步都會遇見被遺忘的、從小到大的事情來。美妙的、想迫不及待躲開的，外婆的靈堂還有大櫻桃樹衰老的模樣……

“大樹，這首歌只獻給你。”小歌手深深鞠了個躬，動情地唱起他剛寫詞譜曲的，不，是腦袋里想著一些事物時，自己流淌出的歌。

漸漸地，大樹周圍不再冷清也沒有了風言風語，路人都聽得入了迷。

“多感人的歌啊。”

“是啊，想起了許多過去的事。”

“明天要去中學時候的好友家看看。”說這話的，是個頭發都已經花白的老太太，“當初上學的時候呀……”老太太抿著豁牙的嘴巴笑了。

不知道是誰驚呼起來，“大櫻桃樹發芽了！”

“千真萬確。”小歌手驚喜地揚起臉，將耳朵貼在樹干上。

有大樹心跳的“嘩啦”聲、有春夏秋冬許多人的議論聲，“想起來了，那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可是這一片長得最棒的樹，和身邊一棵銀杏日久生情相愛了……”大樹頓了頓，聲音悲傷起來，“可是有天，咔嚓一聲巨響，她被攔腰砍斷了，我太悲傷了，試圖忘記這一切，沒想到失去了記憶，連心都漸漸死去了。”

“和我一樣。”小歌手恍然大悟。

大樹害羞起來，哽聲哽氣地說，“拜托，現在請離我遠一點，心一下復蘇了，好想打個噴嚏。”

8

不久后，小歌手真的成了大歌星，但它既不開演唱會也沒有去大城市深造，他還是時常躲進大樹里。

記者追來采訪，“下一首歌希望出什么類型的呢？”

“就是那種，一開口就讓人的心呼啦一下亮起來的歌。”小歌手眨眨眼睛，毫不猶豫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