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虎 閆小斌 荊 皓
(1.西安文理學院圖書館 西安 710065;2.陜西科技大學圖書館 西安 710021;3.陜西省圖書館 西安 710061)
尹莉博士基于國內18種圖情類核心期刊發文統計所撰寫的《中國圖情界農村文化建設研究綜述》一文,利用統計學、文獻計量學和可視化分析方法,梳理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國內圖情界農村文化建設的主要成果、熱點主題并勾勒出該領域研究的幾個重要特征:一是圖情學術界有關農村文化建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農村“現代公共文化建設”領域,包括農村圖書館、農家書屋、基層公共圖書館、貧困地區文化建設和文化扶貧等,很少涉及鄉村傳統文化內在結構、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問題;二是相關理論研究、實證研究和對策研究的選題與內容,與國家農村公共文化政策和制度建設重要節點高度契合,但結合具體的自然環境、文化傳統、人口結構以及生產生活方式的研究相對薄弱;三是當前農村文化具有傳統文化、現代文化、外來文化等“場域互嵌”特征,以構建性思維模式主導的研究通常更多地關注“應然”的價值命題,但對鄉村文化從何而來、為何而設、因何而衰等“實然”的事實命題研究明顯不足。
為了進一步拓展農村文化研究領域、發現新問題,本組文章從與村民文化生活密切相關的“鼓樂藝術”和“村史館”入手,希望通過考察和分析農村具體文化形態“微觀歷史”,探索農村文化的內在結構與產生、演變和發展的一般規律。其中由文化生態學、代際沖突理論和場域嵌入理論所構建的分析框架,也對鄉村傳統文化與現代公共文化融合發展問題做出了新的嘗試。
美國人類學家瑪格麗特 ·米德從歷史角度將人類代際之間的文化傳承劃分為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三種基本形態。前喻文化主要是指在農業文明時代,文化和知識經驗是由長輩向晚輩一代一代傳授下去的,“既延續了生命也維系了文化”[1]。到了工業社會和信息時代,隨著社會轉型發展和人口大規模流動,長輩們所掌握的知識經驗連同傳統技藝、生產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逐漸失去了以往的權威地位,以“平等交流”“文化反哺”為基本特征的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成為主導文化交流的基本方式。話語權力的重塑也帶來了“文化消亡”“傳統斷裂”“秩序混亂”等一系列復雜的文化現象。
在《從韓城行鼓看民間藝術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一文中,行鼓這種民間鼓樂藝術在韓城至少已有七八百年的傳承歷史。盡管行鼓的鼓點、鼓譜和表演風格、文化價值都發生了一些變化,但以長輩主導的前喻文化模式并沒有根本性改變。據傳承人程勤祥回憶,他十二三歲時,愛好敲鼓的爺爺經常把四個孫子叫到一起教他們敲鑼鼓,有時還會叫他們統一打扮,一人挎個小鼓,在村子里表演。現在,已經七十多歲的程勤祥依然以類似的方式傳授著行鼓技藝。另一個傳承人吉勝虎不僅教自己的兒女和孫子、孫女敲鼓,還將行鼓帶入了校園……但這些事實并不能說明前喻文化是惟一的傳播模式。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從西安音樂學院畢業不久的張欣(韓城市文化館現任館長),在跟隨老館長從事行鼓鼓譜的搜集、整理時,利用自己所學的專業知識,對行鼓傳統鼓譜和舞蹈動作進行了重新設計、編排。后來韓城文化工作者又根據地域特征和表演風格,將民間俗稱的“挎鼓子”分別命名為行鼓、陣鼓和圍鼓。這些行為都帶有鮮明的后喻文化特征,也為此后行鼓登上“大雅之堂”奠定了重要基礎。
在對韓城行鼓“微觀歷史”的考察和分析中可以發現,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之間并不是必然的對立關系。前喻文化有著深厚的歷史積淀,它確保了行鼓這種民間藝術不會因為朝代更迭、社會變遷、人口遷徙而徹底失傳。但與此同時,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的介入則讓行鼓這種古老的民間藝術融入現代文化生活——符合國際或區域文化交流以及地方文化產業發展需要。這或許就是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一個例證。相反,當前喻文化與后喻文化之間無法和平相處甚至相互對立時,可能會帶來無法彌補的傷痛。
薛村鑼鼓之美既有鼓手剽悍、豪爽、倔強和狂放不羈的野性之美,也有似黃河咆哮、如萬馬奔騰的原生態藝術之美。香港《文匯報》對薛村行鼓在香港回歸慶典上的演出做出了高度評價,稱其“展示了一種巨大的力量和百折不撓的民族精神,表現了所有中國人的凝聚力和團結一心振興中華的豪情壯志……”[2]然而,就是這樣一支優秀的民間鑼鼓隊,卻因為在香港表演期間拒絕接受現代文明社會規范,最終走向衰落與沉寂……
在韓城采訪行鼓傳承人過程中,聽到了不少感人的故事,但唯獨對薛村行鼓隊的衰落耿耿于懷,心想有機會一定要去趟薛村,見見那些老鼓手。
韓城采訪完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們原計劃九點返程。張欣館長送行時,問我們想不想去梁代村看看芮城遺址博物館。聽說路過薛村,我立刻就答應了。薛村地處黃河西岸,距黃河不到一公里。張欣館長打了一個電話,很快薛村老鼓手薛平章就出來迎接我們,當我握住他厚實、粗糙的大手時,真切地感受到一個優秀鼓手的力量。
老薛向我們介紹了薛村行鼓隊群龍無首的狀況,鼓手收入低,只有西原村鼓手的四分之一,香港回歸慶典演出后再也沒有參加過大型的對外交流演出……采訪快結束時我連問了三個問題:說說你一生最高興的一件事、最遺憾的一件事、最難過的一件事。薛平章憨厚地說:最高興的就是敲鼓、最遺憾的是鼓沒敲好、最難過的是沒有敲鼓的機會……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位將行鼓融入自己生命的老鼓手依然對輝煌后的衰落嘆息不已。
從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城市文明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基本軌跡。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基本思路,就是以恰當的方式重拾前喻文化的優良傳統、生活智慧、人文情懷,重塑農耕文明的現代尊嚴。《鄉愁記憶:韓城村史館建設新模式與新思考》一文,就是在這個領域的探索。
2017年11月,受韓城市文廣新局之邀,課題組成員赴韓城討論“創建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項目”事宜。在總結發言環節,市文廣新局局長提出了一個很有研究價值的問題,他說:韓城文化底蘊很厚、歷史上人才輩出,韓城文化建設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在堅守中創新。
與以往主持或參與的如寶雞、西安、銅川等地“創建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區(項目)”制度設計主要考慮補短板、調結構、促公平、增效益有所不同,韓城“創建”的制度設計需要充分考慮“特殊地理環境下的特殊文化模式”以及“需要的社會體系、歷史序列與空間特征”[3],村史館建設就是在這個方向上的探索之一。
韓城歷史悠久,素有“文史之鄉”和“關中文物最韓城”之美譽,一大批歷史名村見證了陜西關中地區農耕文明的輝煌。例如:有仰韶文化遺存、神秘芮國遺址所在地的梁代村;被國內外專家贊譽為“世界民居之瑰寶”“人類文明的活化石”的黨家村;始建于西晉永嘉四年的司馬遷祠墓主要所在地的芝東村;彰顯古老漢族民俗文化、司馬遷后裔居住地并以民間祭祀聞名天下的徐村;直通夏陽古渡、有司馬古道(秦晉通行要道)第一村之稱的馬陵村;依山傍三水、寨堡逶迤其間、鐘靈毓秀的清水村;文脈延續千年、謝村城所在地的五星村;保留完整的古寨、有豐富歷史人文的王峰村;著名經典戲曲《三滴血》故事發生地,那一聲“祖籍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的大秦之腔,令多少人難忘的杏花村;風格粗獷、氣勢豪邁的著名行鼓表演隊所在地薛村、西原村; 魏長城遺址橫穿其中的城南村、城后村……
除了深厚的歷史積淀,近幾年韓城在現代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建設方面也取得了積極進展。2016年韓城市投資2.7億元建成了總建筑面積為54 286平方米,集專業演出、群眾娛樂、藝術培訓、民俗展示、書畫展覽、數字影院等為一體的綜合性文化中心;新建面積分別為6 000平方米和13 000平方米的文化館、司馬遷圖書館也即將投入使用;陸續建成和開放的國家文史公園、城市運動公園、南湖公園、楨州公園、留芳公園等城鄉文化體育休閑場所,也將極大地豐富群眾文化生活。
根據韓城市“創建國家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示范項目”制度設計基本思路,未來韓城市將進一步統籌文化建設與政治建設、經濟建設、社會建設、生態文明建設之間的關系,以供給創新為抓手,通過供給結構調整升級,實現城鄉居民文化消費能力、消費品質的大幅提升。其中村史館建設也將站在國家鄉村文化振興的戰略高度,積極推動理論創新、制度創新、實踐探索,讓獨具空間魅力的村史館串聯起農耕文化的歷史記憶,讓前喻文化的優良傳統、生活智慧、人文情懷以更恰當的方式“活在當下”。
在以往農村文化的研究視野中,傳統文化與現代公共文化不僅有相對明確的學科劃分,也有各自獨特的學術話語體系和思維模式。但在鄉村文化振興戰略框架下,傳統文化、民間文化、現代公共文化乃至思想道德建設、鄉風文明建設,都將被納入“多元社會關系”之中。《場域嵌入:鄉村傳統文化發展的認識論和方法論研究》一文,借鑒“場域嵌入” 理論對這個“多元社會關系”做出了多維分析。
2018年2月,《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對鄉村文化振興提出了四點要求:一是加強農村思想道德建設;二是傳承發展提升農村優秀傳統文化;三是加強農村公共文化建設;四是開展移風易俗行動[4]。然而,要將這四個方面的內容納入統一的研究體系,就需要采取新的思維模式、構建新的理論框架。
中國鄉土社會不僅是一個物理空間,更是一個有著歷史維度、儲納著人文情懷、文化傳統、社會記憶和群體意識的復雜場域。那么“場域”與“空間”究竟有何區別?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場域是有一定結構、交互關系和運作邏輯的多元社會關系的集合。既然是個集合,那么就會有交集關系、并集關系、子集關系等“互嵌”現象,而自然場域、社會場域和文化場域的界分,實際上是希望通過對某種或某些特定子集的研究,以更全面地了解集合體或場域的內在結構。
從鄉村文化振興的角度看,有了“場域嵌入”這個分析框架,以往相對獨立的文化現象如傳統文化、民間文化、外來文化、現代文化、主流文化、流行文化、亞文化等也就建立起了某種新的聯系,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融合發展也就因此擺脫了“偽命題”的質疑,也為此后的方法論研究奠定了“合法性”基礎。
與“場域”側重于關注事物之間相互關系有所不同,“空間”有自己嚴格的“論域”和“邏輯邊界”。美國后現代地理學家愛德華 ·索亞認為在認識論層面存在三種空間形態:物質視角下的第一空間、精神視角下的第二空間和辯證思維模式下的第三空間。
按照索亞的闡釋:第一空間認識的對象主要是那些可以被感知的,可以采用觀察、實驗、測量等手段直接把握的事物,如城市、鄉村、公園、商場等,他們是自然事件展開的場所和舞臺;第二空間是具有精神意義的“構想性空間”, 主要表現為反思的、主體的、內省的、哲學的、個性化的思維活動,是思想和觀念活動的領域。但在索亞看來,這兩個空間并沒有揭示出社會生活空間的真正活力和復雜性[5],因此他又提出了旨在探索人與空間關系問題的“第三空間”。
有趣的是,盡管“場域”與“空間”完全分屬于兩個不同“論域”,但兩者的研究結論卻高度契合。按照布爾迪厄理論,場域可以影響和形塑人們的慣習,人們的習慣也可以把場域建構成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6];而按照索亞的“第三空間認識論”:人是社會生活空間的創造者,但社會生活也是有生命的,“它決定著我們在干什么,在想什么以及和誰在一起”[7]。“場域”和“空間”既是人塑造的對象,同時也參與了塑造人的過程。
從前喻文化到并喻文化再到后喻文化的轉變,同語言傳播到書面傳播再到數字傳播一樣,并不是一種方式取代另一種方式的過程,而是人類文化傳播形式與手段不斷豐富的過程。我們已經處于不可逆轉的后喻文化和信息時代,但仍然需要尊重農耕文明時期凝聚著無數人集體智慧的優良傳統、生活智慧和文化情懷,通過傳統優秀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使其成為現代公共文化建設和鄉村文化振興中的重要力量。
(來稿時間: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