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懿
(江西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江西 南昌 330077)
中國的傳統歲時節令體系萌芽于先秦時期,成長于秦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定型于兩宋時期[1]。女性是節令活動中一抹亮麗獨特的風景線,“一年之中可謂月月有節,節節關涉婦女”[2]254,因此女性也漸漸成為古代文人關注的對象。自秦漢以來,節令詩里常常活躍著女性美麗歡快的身影。漢代杜篤《京師上巳篇》云:“窈窕淑女美勝艷,妃戴翡翠珥明珠?!盵3]西晉潘尼《三日洛水作》:“廊廟多豪俊,都邑有艷姿?!盵4]唐人郭鄖《寒食寄李補闕》:“蘭陵士女滿晴川,郊外紛紛拜古埏?!雹賱⒀允贰镀呦Ω琛罚骸叭碎g不見因誰知,萬家閨艷求此時。碧空露重彩盤濕,花上乞得蜘蛛絲?!崩钌礁Α逗扯住菲涠骸帮L煙放蕩花披猖,秋千女兒飛短墻?!钡w而言,古代詩歌專門以女性特別是節令女性為描摹對象的篇幅并不多。日本神戶大學筧久美子《以“女性學”觀點試論李白杜甫寄內憶內詩》一文揭示了女性書寫在傳統文學中缺失的原因:“一是登上大雅之堂并被正統化的詩文常被作為‘詩言志’的藍本。二是多數男性本身也極為缺乏將其價值觀置于日常生活中的意識?!盵5]255啜大鵬在《女性學》一書中將中國傳統文化里常見的女性形象分為“奢飾之女”“無權之女”“孝順之女”“無才之女”“貞烈之女”“七出之女”“奴婢之女”“娼妓之女”[6],也并未見其對節令女性的重視。職是之故,本文以文本細讀為主,意在考察宋代節令詩中女性形象的多元塑造,立足于審美嬗變的角度再現多姿多彩的女性節令活動場景,勾勒其超脫于日常的心靈觀感與生命情境,進而從文學、女性學、社會學等層面闡明節令女性書寫所蘊含的文化意蘊。
一
宋代詩人主要選擇春秋二季節慶中的女性為書寫對象,對女性形象的塑造從單一漸趨立體化、多樣化,并且描摹女性形貌愈加精致,這和節令體系在宋代的成熟以及女性節令生活的日益豐富關系密切。上元觀燈、寒食清明拜掃郊游、上巳臨水、七夕乞巧、秋社歸寧、中秋賞月等諸多節俗都和女性密不可分,這些從《東京夢華錄》《夢粱錄》《醉翁談錄》《武林舊事》等民俗筆記的記載即可窺見端倪。
宋前詩人關注的多是城市女性,而宋代節令詩里的女性大致包括村婦、大眾化的城市女子、妓女、舞女4類。首先,默默無聞的農村婦女是其專門關注的一類。張商英《平陽道中過上元》云:“元夕吾何處,吾行次晉郊。樂棚垂葦席,燈柱縛松梢。俚婦朱雙臉,村夫赤兩骹。春田夸積雪,酒膽醉仍杪?!雹谏显赵娙穗S行郊外,看到村中搭建起樂棚、燈柱,便隨手記之,“朱雙臉”是對兩頰通紅的村婦進行的細致寫照。張侃《村外寒食》敘述了清明節農村女性劃船外出、興盡晚歸之事:“八字橋邊春水平,三家村里亦清明。女郎鼓棹歸來晚,卻被風光賺一生?!庇袝r村婦會趁節慶進城玩樂,《新編醉翁談錄》即云:“自元豐初,每開一池日,許士庶蒱博其中,自后游人益盛。舊俗相傳,里諺云:‘三月十八,村里老婆風發?!w是日村姑無老幼皆入城也?!盵7]由于農村和城市在政治、經濟、文化、地理等方面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城市女性和農村女性對待某些節俗的態度也大不相同,如范成大《秋日田園雜興》云:“朱門巧夕沸歡聲,田舍黃昏靜掩扃。男解牽牛女能織,不須徼福渡河星。”乞巧是城市女性喜好的七夕節俗,她們期望通過乞巧祭拜讓自己的女功更出色,然而“田舍黃昏靜掩扃”一句卻表明長于織作的農村女性對乞巧等祝拜活動并不熱衷。
相對于村婦,城市女性的節令生活要有趣得多。宋詩中的城市女子大都乘車出游且以美麗而歡樂的形象出現。如梅堯臣《又和》云:“康莊咫尺有千山,欲問紫姑應已還。人似常娥來陌上,燈如明月在云間。車頭小女雙垂髻,簾里新妝一破顏。卻下玉梯雞已唱,謾言齊客解偷關。”詩歌傳神點繪出“垂雙髻”“著新妝”如嫦娥般美麗的女子觀賞繁華燈會的景象。張耒《上元都下二首》點畫出京城奢靡浮華、女子盛妝乘車夜游的情景:“淡薄晴云放月華,晚妝新暈臉邊霞。管弦樓上爭沽酒,巧笑車頭旋買花?!币灿性娙藨蜃髋釉怀鲩T的情形。如王安石《上元夜戲作》:“馬頭乘興尚誰先,曲巷橫街一一穿。盡道滿城無國艷,不知朱戶鎖嬋娟。”古代女子無事不出閨門,這首詩以調侃的口吻,假說城中無絕色美女是由于女子不出游所致。
妓女是宋代社會一個獨特的群體,很多妓女才華橫溢,和士大夫、文士、商賈都有往來酬答。寧宗一在《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 · 序》中說:“她們(指娼妓——筆者注)在中國文藝史上無疑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世界文藝史上,這倒也是我們中國的一大特異貢獻?!盵8]李春棠將妓女概括為官妓、聲妓、藝妓、商妓4個類型,并列舉出《東京夢華錄》所記東京城內的8處商妓中心[9]。伊永文通過進一步考證指出:“宋市妓其伎藝精絕,承前啟后,其服務對象亦從達官貴人趨向市民大眾。”[10]181由于妓女行業的興盛,宋代各類節令休閑賞玩活動都不乏妓女的身影。唐都長安丹鳳街平康坊為妓女聚居之地,故后世多用平康坊或平康里代稱妓女居處,如王禹偁《錫宴清明日》云:“宴罷回來日欲斜,平康坊里那人家。幾多紅袖迎門笑,爭乞釵頭利市花?!睂懺娙饲迕鞴澭缌T歸來見到“紅袖”之一顰一笑,并描繪了她們爭乞利市之物的舉止。晏殊《上元》描寫元宵節官妓精彩絕倫的繩技表演:“金翠光中寶焰繁,山樓高下鼓聲喧。兩軍伎女輕如鶻,百尺竿頭電線翻。”繩技在宋時又稱“踏索”或“跳索”,妓女們身輕如鶻,在百尺高的竿頭靈巧地翻跟頭,給節令增添了不少愉悅的氣氛。這些多才多藝的妓女不僅通過公開的藝術表演愉悅大眾,詩人的節令宴會或出游更少不了她們的陪襯。韓琦《清明會壓山寺》云:“妓歌沈席摧鶯舌,花影搖樽衒粉顏?!泵枋銎G麗的妓女當筵佐酒唱歌,歌聲純美直摧鶯舌??灼街佟渡显鳌吩唬骸笆逃x行食皆官妓,目眙不言語或偷。短長赤白皆莫校,但取一笑余何求。譬如飲酒且為樂,不問甘苦醉即休?!薄澳宽舨谎哉Z或偷”細描官妓神貌語態,“短長赤白皆莫?!钡染鋵⒂^妓與飲酒相比,更帶著“打油”諧趣的風格。許棐《元夕后湖上作》曰:“自從樓閣罷燒燈,未有今朝一日晴。暖拆葑邊冰翼破,寒留山頂雪痕輕。嬌驄已印尋芳跡,小妓新翻鬻唱聲。每個旗亭商一醉,也應排日到清明?!泵枥L元夕開筵聚會妓女陪酒助興的場景。攜妓游玩也是宋代詩人的風尚,蘇軾《和蘇州太守王規父侍太夫人觀燈之什,余時以劉道原見訪,滯留京口,不及赴此會,二首》其一曰:“但逐東山攜妓女,那知后閣走窮賓。”有時,妓女們會腳穿輕便的鞋子外出游覽,吹笙歌唱,享受節慶之樂,王禹偁《寒食》云:“妓女穿輕屐,笙歌泛小舠?!睆娭痢兑理嵎詈徒浡运就绞讨星迕髋d慶池上之作》曰:“煙際飛禽屏上見,水邊游妓鑒中行?!庇輧墶逗屯跽\之元夕即席之作》:“滿城游妓歸時節,猶認云間紫玉簫。”
除妓女外,宋詩中亦不乏對舞女的工筆描繪。姜夔《燈詞》其一:“南陌東城盡舞兒,畫金刺繡滿羅衣。也知愛惜春游夜,舞落銀蟾不肯歸?!逼涠骸盁粢殃@珊月色寒,舞兒往往夜深還。只因不盡婆娑意,更向街心弄影看?!贝硕妼懗扇捍┲嫿鸫汤C服飾的舞女在元宵月下婆娑起舞,直至深夜才戀戀而歸?!段淞峙f事》載曰:“三橋等處,客邸最盛,舞者往來最多。每夕樓燈初上,則簫鼓已紛然自獻于下,酒邊一笑,所費殊不多,往往至四鼓乃還。自此日盛一日?!盵11]51舞女形象的出現顯示了城市化進程中市民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水平的提高,也體現了女性在節令里的重要參與性。
宋人筆下的女性棱角分明,極具動態的美感。詩人還善于捕捉女子最動人的形貌特征展開敘述,如張詠《二月二日游寶歷寺馬上作》:“春游千萬家,美女顏如花。三三兩兩映花立,飄飖盡似乘煙霞。”寫女子之美艷如花,前句寫人,后句寫花,并以“三三兩兩”狀女子玩賞人數之多,在花光流轉、人花交映的氛圍中女子之艷麗自然凸顯。因而費著《歲華紀麗譜》曰:“公鐵心石腸,乃賦此麗詞哉!后以為故事?!盵12]又王安禮《和踏青》:“俠卿醞藉歌飛雪,游女娉婷臉奪花?!狈冻纱蟆逗辰夹袝露住菲湟唬骸皨嬕凉鈯y女,兒扶爛醉翁?!倍姺謩e使用“臉奪花”“濃妝女”兩個修飾語來描摹游女,使節令郊外游玩中盛裝美艷的女子形象豁然挺立。唐詩則沒有如此精細的描繪,唐代同類型詩歌常常以“佳人”“士女”“女郎”“閨女”“女兒”等籠統稱謂一筆帶過。宋人敏銳的視角甚至觸及女子的年齡、發型等細節。郭祥正《清明望藏云山懷舊游》云:“紅粉佳人十七八,踏青唱歌云鬢頹。”詩中“十七八”“云鬢頹”細描佳人芳齡和踏青歌唱發髻傾頹之貌。又陳與義《清明二絕》其一:“街頭女兒雙髻鴉,隨蜂趁蝶學妖邪。東風也作清明節,開遍來禽一樹花?!睂懞辰诸^小女欲作妖邪態,細致地抓住了女子“雙髻鴉”這一個性化的發型特征。和宋前相比,宋代節令詩中的女性形象描寫整體上更加多元化。
二
宋代節令詩對女性濃墨重彩的刻畫打開了認識女性的一個新的視角。
首先,詩人從“詩可以觀”的角度闡明了眾多女性多姿多彩的節令生活狀態,同時從“詩可以興”的角度揭示女性在節慶時的心靈觀感以及男性作家的創作心態。梅堯臣《余之親家有女子能點酥為詩并花果麟鳳等物,一皆妙絕。其家持以為歲日辛盤之助。余喪偶,兒女服未除,不作歲,因轉贈通判,通判有詩見答,故走筆酬之》云:“翦竹纏金大于掌,紅縷龜紋挑作網。瓊酥點出探春詩,玉刻小書題在牓。名花雜果能眩真,祥獸珍禽得非廣。磊落男兒不足為,女工余思聊可賞?!迸f俗農歷正月初一用蔥韭等五種味道辛辣的菜蔬置盤中供食,以取迎新之意,詩中女子能點抹凝酥為詩句和花果麟鳳之狀以助辛盤,“瓊酥點出探春詩……”是對女子精湛點酥技巧的描摹和稱道,結尾說精妙的女工雖可過目,卻不是磊落男子的作為,反映了詩人對男女節俗分工不同的明確態度。又如春光明媚的花朝、寒食與清明時節,年輕的女子絡繹不絕游春郊外,蘇頌《寒食后一日作和林秀才》即云“都人士女趁時節,郡圃山樊樂樽俎”。方回《二月十五晚吳江二親攜酒》云:“喜晴郊外多游女,歸暮溪邊盡醉人?!倍宋绻澞暧椎呐⒆用β抵当畚迳暋偎?、雙條達,頭上爭戴繒彩制成的小符兒以逞新巧,如白玉蟾《夏五即事》其一云“藕絲冰水敵時暑,臂彩釵符付女孩”。七夕更是典型的“女兒節”,“至初六日七日晚,貴家多結彩樓于庭,謂之‘乞巧樓’”[10]781。劉宰《七夕》:“天孫今夕渡銀潢,女伴紛紛乞巧忙。乞得巧多成底事,祇堪裝點嫁衣裳?!焙樽少纭镀呦Α罚骸坝旋R季女起拜月,綠發一縷蒙金針。眼明志針如志鵠,針發相投如破鏃?!迸觽兎傧闫虬?,望月穿針,樂此不疲,即使是很小的女孩子也積極參與其中。宋人的視野還延及一些新穎少見的婦女節俗或禁忌,這種細微的體察拓展了節令女性描寫的廣度。鄧深《觀游女次韻》曰:“麗人春游相百十,此風長沙云舊習。綺羅映肌白玉鮮,珠翠壓鬢烏云濕。借地持杯遞呼喚,笑指花枝時小立。晚風忽遣柳棉飛,竹徑梅亭巧穿入。惱亂游人歸不去,使我樽中無以給。誰念朝來丘隴間,紙錢吹落無人拾?!毙⌒蛟疲骸伴L沙風俗,每歲二月婦女紛然出城掃墓,謂之上山,率以日午而返。因游帥漕花圃,歌飲盡歡,窮日而后散。時與張慶夫坐觀于竹徑,張賦詩,乃次韻書所見?!睋稏|京夢華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記載,宋人掃墓一般在寒食、清明,偶有元日或上巳上墳,韓琦《元日祀墳》、楊萬里《三月三日上忠襄墳因之行散得十絕句》可證。長沙女子的掃墓活動又名“上山”,但時間在二月,不同于宋人掃墓的常規時間,并且女子以游樂為主。詩歌開篇“麗人春游相百十”即點明此乃女子游春活動,“綺羅映肌白玉鮮,珠翠壓鬢烏云濕”勾畫女子美麗的容顏發飾等。全詩展現了長沙地區獨有的以游玩為主的女性掃墓民俗。李覯《正月二十日俗號天穿日,以煎餅置屋上,謂之補天,感而為詩》云:“媧皇沒后幾多年,夏伏冬愆任自然。只有人間閑婦女,一枚煎餅補天穿。”天穿節的誕生和人類始祖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有關,由于文獻資料有限,后世對天穿節知之甚少。此詩概述了宋代民間女子的天穿節活動,使讀者對不常見的女子用煎餅置屋上以補天的習俗有所獲悉。范成大《祭灶詞》則描寫了女性在節令中的禁忌,詩云:“男兒獻酌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奔漓朐钌裼卸?、夏季之分,宋代祀灶多在臘月二十四日。民間認為灶神是天帝派駐人間的仙官,會定期上天向天帝匯報所駐之家的德行與過失,天帝據以對德行兼備者賜以福財,反之則施加減少壽命等懲罰。《東京夢華錄》云:“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請僧道看經,備酒果送神,燒合家替代錢紙,帖灶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門,謂之‘醉司命’?!盵10]943宋前文獻尚未有“女不祭灶”的記載,雖然此詩并沒有詳言女子不能祭祀的原因,但“女兒避”卻顯示出宋代祭灶女子需回避的現象。
其次,詩人們逼真再現了節令時女性窮歡極樂甚至癲狂的形象,尤其展現了都市文化背景下城市女性對外界的向往,表現了她們市民化的世俗情感與欲望訴求。如姜夔《觀燈口號》其四描寫她們“鬧元宵”,常常直至天明:“花帽籠頭幾歲兒,女兒學著內人衣。燈前月下無歸路,不到天明亦不歸?!标愂莱纭对Π耸住菲涠疲骸吧n頭喝道燭光微,梅壓烏云柳壓眉。打塊成團嬌又顫,鬧蛾簇簇翠冠兒。”描寫了一群歡快的女子打塊成團、歡愉無比的情態。何夢桂《燈夕樂舞》:“玉梅雪柳千家鬧,火樹銀花十里開?!薄段淞峙f事》“元夕”條曰:“至夜闌,則有持小燈照路拾遺者,謂之掃街,遺鈿墮珥,往往得之,亦東都遺風也。”[11]55–56宋詩對“拾遺簪”的風俗亦有描寫。梅堯臣《和宋中道元夕二首》其二曰:“車馬不閑通曙色,康莊時見拾珠鈿。”方孝能《福唐元夕三首》其三:“少年心緒如飛絮,爭逐遺香拾墜鈿?!敝茏现ァ逗畴s興》其二:“九陌過香軿,都人拾遺珥?!敝焓缯妗对谷住菲湟唬骸盃幒栏偝捱B仙館,墜翠遺珠滿帝城。”諸詩中“珠鈿”“墜鈿”“遺珥”“墜翠遺珠”等女子遺落的滿城珠翠,顯示出女子興盡乃歸的歡騰雀躍之態。都人盡拾釵鈿,心如飛絮的少年循著遺香競相尋找遺落的珠釵。遺簪能喚起拾者對于佳人無盡的想象,這是一種委婉而含蓄的精神邂逅。又如梅堯臣《和宋中道元夕二首》其一云:“結山當衢面九門,華燈滿國月半昏。春泥踏盡游人繁,鳴蹕下天歌吹喧。深坊靜曲走車轅,爭前斗盛亡卑尊。靚妝麗服何柔溫,交觀互視各吐吞。磨肩一過難久存,眼尾獲笑迷精魂。貂裘比比王侯孫,夜闌鞍馬相馳奔。”詩人不避鄙俚,以“目光含情”“一過不遇”“笑眼魂迷”營造出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氛圍。方回《上元晚晴》曰:“冶妝飾粉黛,豪奏喧絲笙。愚玩奪稚魄,淫窺蕩狂情?!薄翱袂椤倍衷⒅T多含蓄意味于言外。
“簾窺”描寫不僅表現了簾外人對簾內佳人的美好想象,還表現出女性對平淡生活的挑戰和對簾外世界的向往。梅堯臣《和宋中道元夕十一韻》云:“……端門兩廊多結彩,公卿士女爭來奔。接板連簾坐珠翠,簾疎不隔夭妍存?!泵穲虺肌逗屯蹙耙驼率囊褂懈小罚骸案艉熎G色多相照,下馬輕豪各競新。”張耒《上元思京輦舊游三首》其二:“九門燈火夜交光,羅綺風來撲面香。信馬恣穿深柳巷,隨身偷看隔簾妝?!币陨先娊砸杂^燈為背景寫美艷的簾內女子,從“簾疎不隔夭妍存”“隔簾艷色多相照”等描述可以推想,簾外人大都對簾內的佳人懷有新奇感,“隨身偷看隔簾妝”更直言簾外男性對簾內女子的大膽窺視。甚至連方外之人都對“簾”內外的男女、燈景等世俗生活場面進行描繪,如釋德洪《京師上元觀駕二首》其一曰:“白面郎敲金鐙過,紅妝人揭繡簾看?!迸c張耒詩寫簾外人的窺視不同,此詩抓住女性揭簾觀看敲金鐙的白面郎這一瞬間,將簾中女性觀看游人的神情娓娓描繪。古代女子一般不輕易和外界接觸,現實之“簾”具有一種間隔作用,將出游女性的車內和車外兩種空間分開。詩中之意象“簾”極具審美功效,它將女性置于半幽閉空間中,是對女子生存狀態的一種暗喻。詩人通過女子“揭簾”或“隔簾”觀看外界,將簾內佳人與簾外喧鬧活躍的世界組合成奇妙的人生圖畫,表現了她們對于外界空間的好奇和欲與其溝通的心理。
此外,宋詩還對“交甫解佩”式的男女情遇進行了書寫,如蘇轍《次韻王鞏上元見寄三首》其一:“棄擲良宵君謂何,清天流月鑒初磨。莫辭病眼羞紅燭,且試春衫剪薄羅。蓮艷參差明繡戶,舞腰輕瘦飐驚鼉。少年微服天街闊,何處相逢解佩珂?!睏顑|《次韻和集賢李學士寒食即事之什》:“九逵初旭滿輜軿,寒食東風二月天。陌上墊巾誰傲睨,江邊解佩自嬋娟。新妝幾處登墻見,沉醉何人藉草眠。豪俠追歡殊未足,歸蹄躞蹀夕陽前?!薄敖桓馀濉痹斴d于舊題劉向《列仙傳》卷上“江妃”條,指鄭交甫漢江遇游女,游女贈之以佩而佩終不見的典故,一向用來形容遇仙事件,比喻縹緲神秘然終無結果的男女際遇。以上二詩用藝術虛構的手法,將現實男女出游相遇之事巧妙融入鄭交甫遇神女的動人傳說中,增添了詩歌的傳奇色彩,使全詩意蘊更加悠遠。
三
羅時進曾對女性投身節令的積極作用進行概述:“女性獨特的情感色彩和對節物的欣賞方式能夠表現出獨特的風情,無疑,適時地釋放這種女性美感潛能,有利于豐富社會的審美活動,形成男女雙向互補的自然和諧的心理機制。”[2]258在現實中,宋代女性是受拘束的對象,然而節令使她們從封閉的“內闈”走向開放的“深閨之外”,來到街市、郊外、外家,甚至日常明令禁止的關撲賭博一類的活動,她們也獲允旁觀。對宋代女性來說,節令對她們還有另外一層深意,即其有機會從“非大故不得出”的夫家歸寧,如胡瑗之曾孫胡滌即云:“(先祖)治家甚嚴,尤謹內外之分。兒婦雖父母在,非節朔不許歸寧。”[13]
有關宋代女性的節慶生活情況,僅在少量史料筆記中有零星記錄,而節令詩對女性民俗的描摹充分豐富了這方面的記載,承載著豐厚的文化意蘊。
從女性學的層面看,古代女性的社會地位不能等同于男性。司馬光《家范》卷八曰:“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盵14]在男性作家人數占絕對優勢的前提下,宋以來的正統文學皆視女性書寫為“俗流”而非“主流”范疇,故詩歌對女性的刻畫自然較少。宋代節令詩卻精致勾畫出脫離于“載道”“抒懷”主旨的典型女性形象,再現了她們迥異于日常時間的生活原生態。
從社會學的角度看,宋代城市的繁榮打破了市與坊的界限,城市集政治、經濟、文化、娛游等功能于一體。城市商業經濟的急速提升帶動了城市節俗活動的發展,城市節慶空間是客觀存在的文化區域,表征著“聲色、娛樂和情愛的欲望……代表新的社會階層的文化訴求與話語方式”[15],生活其中的女子也相應地享有更為繁庶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節令詩所展示的女性形象游離于“女無外事”的模型之外,體現了城市變革背景下新興市民階層最普通最真切的情感欲望與精神訴求,形象地表現了以“主中饋惟酒食衣服是議”為主要活動的女子在“內闈”之外的另一面。
從文學的角度看,宋代商業經濟的勃興引起了市民審美觀的嬗變。王水照指出,宋代士人的審美追求“不僅僅停留在精神性的理想人格的崇奉和內心世界的探索上,而同時進入世俗生活的體驗和官能感受的追求”[16],因此描寫市民世俗情感與現實生活的文學觀念日漸萌發。節令詩對女子歡樂至極的節慶生活的描述,不僅客觀記錄了當時世俗社會崇尚娛游的民俗圖景,且清晰反映了宋人日?;?、平民化的書寫傾向,宏觀地顯示出由雅尚俗的文學發展趨勢。
綜上,宋代節令詩對女性的關注,富有豐富的文學意義和時代審美價值,值得進一步深入探討。
注釋:
① 見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 1960年版)。以下所引唐詩皆出自該版本,不再一一標注。
② 見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全72冊)(北京大學出版社版)。以下所引宋詩皆出自該版本,不再一一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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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李春棠.坊墻倒塌以后:宋代城市生活長卷[M].長沙:湖南出版社,1993:247、251.
[10] 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箋注[M].伊永文,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
[11] 周密.武林舊事[M].北京:中華書局,2007.
[12] 費著.歲華紀麗譜[M]//楊慎.全蜀藝文志.北京:線裝書局,2005:1710.
[13] 紀昀,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449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120.
[14] 紀昀,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696冊[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708.
[15] 劉方.唐宋變革與宋代審美文化轉型[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9:191.
[16] 王水照自選集[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