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鋒
2017年6月6日,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對于艷茹訴北京大學撤銷博士學位決定一案作出終審判決,北京大學作出的校學位[2015]1號《關于撤銷于艷茹博士學位的決定》(以下簡稱《撤銷決定》)因程序違法被撤銷,備受關注的案件審理告一段落。
案件判決后,輿論并沒有停止,反而在社會上引發熱議。令人驚喜的是,公眾對于案件的關注不僅僅停留在案件結果的層面上,而是深入到判理研究的層面,尤其是對本案運用的正當程序原則給予高度關注和深入分析。這反映出公民權利意識的勃興和公眾法律素養的提升,也從側面體現出我國法治建設所取得的顯著進步。
事實上,本案所運用的正當程序原則并不新鮮。早在上世紀90年代,在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畢業證、學位證案中,法官就已經在判決中對正當程序原則進行了闡釋。該案例在2014年還被選入了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第38號指導案例。時隔18年,正當程序原則又再次出現在高校行政訴訟案件中,大學也再次因為違反正當程序原則栽了跟頭。此時,我們不由會問,正當程序原則到底為何物?行政機關是否必須遵循正當程序原則?對于違反正當程序原則的行政行為,法院應當如何處理?解決這些問題之前,我們先簡要回顧一下于艷茹案的發展經過。
于艷茹是北京大學歷史學系2008級博士研究生,于2013年7月5日取得歷史學博士學位。2013年1月,于艷茹將其撰寫的論文《1775年法國大眾新聞業的“投石黨運動”》(以下簡稱《運動》)向《國際新聞界》雜志社投稿。同年3月18日,該雜志社編輯通過電子郵件通知于艷茹按照該刊格式規范對《運動》一文進行修改。同年4月8日,于艷茹按照該雜志社要求通過電子郵件提交了修改稿。同年5月31日,于艷茹將該論文作為科研成果列入博士學位論文答辯申請書,注明“《國際新聞界》,2013年待發”。同年7月23日,《國際新聞界》(2013年第7期)刊登《運動》一文。2014年8月17日,《國際新聞界》發布《關于于艷茹論文抄襲的公告》,認為于艷茹在《運動》一文中大段翻譯原作者的論文,直接采用原作者引用的文獻作為注釋,其行為已構成嚴重抄襲。
隨后,北京大學成立專家調查小組對于艷茹涉嫌抄襲一事進行調查。同年9月1日,北京大學專家調查小組召開第一次會議,決定聘請法國史及法語專家對于艷茹的博士學位論文、《運動》一文及在校期間發表的其他論文進行審查。9月9日,于艷茹參加了專家調查小組第二次會議,于艷茹就涉案論文是否存在抄襲情況進行了陳述。
其間,外聘專家對涉案論文發表了評審意見,認為《運動》一文“屬于嚴重抄襲”。10月8日,專家調查小組作出調查報告,該報告提到審查小組第三次會議中,審查小組成員認為《運動》一文“基本翻譯外國學者的作品,因而可以視為嚴重抄襲,應給予嚴肅處理”。11月12日,北京大學學位評定委員會召開第117次會議,對于艷茹涉嫌抄襲事件進行審議,決定請法律專家對現有管理文件的法律效力進行審查。
2015年1月9日,北京大學學位評定委員會召開第118次會議,全票通過決定撤銷于艷茹博士學位。同日,北京大學作出《撤銷決定》。于艷茹不服,向北京大學學生申訴處理委員會提出申訴。同年3月16日,北京大學學生申訴處理委員會作出申訴復查決定,決定維持《撤銷決定》。3月18日,于艷茹向北京市教育委員會(以下簡稱市教委)提出申訴。5月18日,市教委作出《學生申訴答復意見書》,對于艷茹的申訴請求不予支持。于艷茹仍不服,訴至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
2017年1月17日,海淀法院經審理認為,學位條例及相關法律法規雖然未對撤銷博士學位的程序作出明確規定,但撤銷博士學位涉及相對人重大切身利益,是對取得博士學位人員獲得的相應學術水平作出否定,對相對人合法權益產生極其重大的影響。因此,北京大學在作出被訴《撤銷決定》之前,應當遵循正當程序原則,在查清事實的基礎上,充分聽取于艷茹的陳述和申辯,保障于艷茹享有相應的權利。本案中,北京大學雖然在調查初期與于艷茹進行過一次約談,于艷茹就涉案論文是否存在抄襲陳述了意見;但此次約談是北京大學的專家調查小組進行的調查程序;北京大學在作出《撤銷決定》前未充分聽取于艷茹的陳述和申辯。
因此,北京大學作出的對于艷茹不利的《撤銷決定》,有違正當程序原則。此外,北京大學作出的《撤銷決定》中未能明確其所適用的具體條款,適用法律亦存有不當之處。據此,海淀法院判決撤銷了北京大學作出的《撤銷決定》。北京大學不服一審判決,提出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判決駁回上訴,維持一審判決。
縱觀本案,《撤銷決定》被判決撤銷的主要原因在于其違反正當程序原則。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北京大學針對程序問題提出了兩個層面的抗辯主張:一是沒有相關法律規定,學校在作出撤銷學位決定之前必須聽取當事人的陳述與申辯;二是北京大學在作出決定前,曾經約談過于艷茹,已經給其提供了充分陳述與申辯的機會。沒有相關規定要求,上訴人必須向于艷茹說明其學位可能被撤銷的后果。而且約談屬于調查程序,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向于艷茹提及最終處理結果的問題。于艷茹在受到處分之后,也已向學生申訴受理委員會提出申訴,委員會予以受理并專門召開會議,聽取于艷茹本人的申辯,并進行了討論。
此案一審判決結果公布后,引發了社會的熱烈討論,橫亙于論文抄襲與“抄襲者”權益保護之間的鴻溝似乎成為了“自相矛盾”的痛點。
案件上訴到北京一中院,承辦人在跟合議庭其他成員認真研究了案情后,針對北京大學的程序抗辯主張進行了逐條的分析。其中,有3個涉及正當程序原則的問題值得關注。
任何權力必須公正行使,對當事人不利的決定必須聽取他的意見,這是英美普通法的一個重要原則,稱為自然公正原則。其核心思想被凝練為兩句法律箴言:任何人都不得做自己案件的法官;任何人在受到不利影響之前都要被聽取意見。在行政實踐中這個原則表現為行政機關的決定對當事人有不利的影響時,必須聽取當事人的意見,不能片面認定事實,剝奪對方辯護權利。
正當程序原則的核心內容是,行政機關在作出對當事人不利決定前,必須聽取當事人的陳述與申辯。該原則保障的是相對人的程序參與權,通過相對人的陳述與申辯,使行政機關能夠更加全面把握案件事實、準確適用法律,防止偏聽偏信,確保程序與結果的公正。因此,在理解和運用正當程序原則時需要把握兩個關鍵詞。
第一個關鍵詞就是“事前”。聽取陳述與申辯須在作出決定之前,當事人陳述的意見應當作為行政機關作出決定的參考,作出決定之后再聽取當事人的意見則毫無意義。

北京大學提出,于艷茹在受到處分之后向學生申訴受理委員會提出申訴,委員會予以受理并專門召開會議聽取其申辯,這一主張顯然違背了事前聽證的原則。
第二個關鍵詞就是“充分”。行政機關必須充分聽取當事人的陳述與申辯,而不是走形式。而充分陳述意見的前提是充分掌握信息、了解情況。相對人只有在充分了解案件事實、法律規定以及可能面臨的不利后果之情形下,才能夠有針對性地進行陳述與申辯,發表有價值的意見,從而保證其真正地參與執法程序,而不是流于形式。例如,行政處罰法在設定處罰聽證程序時就明確規定,舉行聽證時,調查人員提出當事人違法的事實、證據和行政處罰建議,當事人進行申辯和質證。
北京大學在作出《撤銷決定》前,僅由調查小組約談過一次于艷茹,約談的內容也僅涉及《運動》一文是否涉嫌抄襲的問題。至于該問題是否足以導致于艷茹的學位被撤銷,北京大學并沒有進行相應的提示,于艷茹在未意識到其學位可能因此被撤銷這一風險的情形下,也難以進行充分的陳述與申辯。因此,北京大學在作出《撤銷決定》前由調查小組進行的約談,不足以認定其已經履行正當程序。
縱觀各國立法及司法實踐,正當程序原則可謂一個通行的程序規則。如上所述,在英國,正當程序原則包含于自然公正原則之中,是對公正行使權力最低限度的程序要求。在美國,其憲法中明確載有“正當程序”條款。在法國,雖然憲法中未包含“正當程序”條款,但法院仍然逐漸發展出類似于英國自然公正原則的“防御權”,其主要內容包括:告知所有指控的內容、給予充分的時間準備防御(答辯)等,該原則也逐漸被法律所吸收。在德國,聯邦憲法法院于1979年12月20日首次在案件中宣示正當行政程序乃憲法之要求。
可以說,正當程序原則是裁決爭端的基本原則及最低的公正標準,其在我國行政處罰法、行政許可法等基本行政法律規范中均有體現。作為最基本的公正程序規則,只要成文法沒有排除或另有特殊情形,行政機關都要遵守。即使法律中沒有明確的程序規定,行政機關也不能認為自己不受程序限制,甚至連最基本的正當程序原則都可以不遵守。應該說,對于正當程序原則的適用,行政機關沒有自由裁量權。只是在法律未對正當程序原則設定具體的程序性規定時,行政機關可以就履行正當程序的具體方式作出選擇。本案中,北京大學作為法律、法規授權的組織,其在行使學位授予或撤銷權時,亦應當遵守正當程序原則。即便相關法律、法規未對撤銷學位的具體程序作出規定,其也應自覺采取適當的方式來踐行上述原則,以保證其決定程序的公正性。
如果前兩個問題還較多停留于理論上的說明,那么第三個問題則在具體適用上顯得更加復雜。總的說來,違反正當程序原則屬于程序違法,對于程序違法的行政行為應當如何裁判,這取決于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對于行政程序違法的容忍度。
從各國立法及司法實踐來看,對待行政程序違法的態度并不相同,而對于程序違法的不同態度反映出不同原則與價值觀之間的對立。一是法治國家原則與程序經濟原則之間的對立,二是程序獨立價值觀與程序工具主義價值觀之間的對立。一個國家如何在兩種對立的原則與價值觀中作出抉擇,這需要立法者在立法過程中結合具體國情來仔細斟酌。截至目前,我國尚未制定行政程序法,立法者對于程序違法的態度,我們可從行政訴訟法的相關規定中加以分析。
我國行政訴訟法第70條規定,違反法定程序的行政行為,人民法院判決撤銷或部分撤銷,并可以判決被告重新作出行政行為。該法第74條規定,行政行為程序輕微違法,但對原告權利不產生實際影響的,人民法院判決確認違法,但不撤銷行政行為。基于此,我們可得出如下分析:第一,我國的成文法中并未規定程序補正制度,更不可能涉及在訴訟程序中如何對行政程序違法進行補正的問題。如果法官在個案中允許行政機關進行補正,則屬于“判例造法”;第二,我國立法機關對于行政程序違法采取區分處理的方式和有限容忍的態度。原則上,違反法定程序的行政行為應當被撤銷,這是法治國家原則和程序獨立價值觀的體現。作為例外情形,當行政行為程序輕微違法,但對原告權利不產生實際影響的,法院僅判決確認違法,但不予撤銷,這是程序經濟原則的體現;第三,在全國人大法工委編著的權威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解讀》一書第205頁對行政訴訟法第74條作了如下解讀:“……對于什么是程序輕微違法,各國有不同認識,如應當經過聽證而未聽證的程序違法,日本認為不屬于程序輕微違法,而德國則規定為可以補正的程序輕微違法。我國立法和司法判例中將告知申辯權、聽證等都作為重要程序,一旦違反,屬于重大程序違法應予撤銷的行政行為……”這一段文字也說明立法者在制定該條規定時已經充分考慮了程序違法的不同情形,進而在法治國家原則和程序經濟原則之間作出平衡。因此,在司法實踐中,法官應當嚴格遵循我國行政訴訟法關于程序違法行政行為的相關規定,慎用違法程序補正制度,唯有此才能符合現行法律規定和立法本意。
在經歷了充分的合議和討論之后,北京一中院作出二審判決,駁回北京大學上訴,維持原判。正當程序原則的適用使得北京大學被判撤銷決定。但同時值得注意的是,該院同時駁回了于艷茹要求恢復其博士學位證書法律效力的訴訟請求。也就是說,法院的判決一方面認定北大作出行政行為時違反了正當程序原則,另一方面回避了撤銷博士學位是否合法這一實體問題。社會上對于這個問題也曾有過爭議,認為法院對于是否能夠恢復學位這一關鍵問題是在逃避審判責任。對此,京衡律師集團上海事務所律師鄧學平的評論可以正聽:
根據我國的《學位條例》,高校在授予、撤銷學位時,屬于法律授權的、行使行政管理職權的組織,北大撤銷于艷茹博士學位的行為屬于可訴的行政行為。但是,法院只能審查撤銷學位的程序是否正當、法律依據是否明確,對于實體上是否應當授予或者撤銷某人學位則法院沒有審查權。學術問題不可訴,其實是包括美國在內的國際司法慣例。其中的理由很簡單。學術問題依賴于高度的專業判斷,法官在此問題上并無權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