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 索
反腐敗調查結構由調查主體、調查對象與調查客體構成。通常而言,觀測反腐敗運行機制的主要著力點集中于調查主體和調查對象,即什么機構查辦了什么人員。這樣的表述顯然并不完整。完整的反腐敗調查結構應表述為:“什么機構因什么事由查辦了什么人員”。簡單地說,完整表述中的 “什么事由”就是對調查客體的籠統概述。相比而言,公眾對調查客體的關注度并不那么高。所謂反腐敗調查客體,就是導致相關人員涉嫌腐敗和調查主體所要查證的利益性致罪因素。客體在表現形式上由具有邏輯關系的兩個遞進層面構成:一是涉腐人員為自己或他人牟取不正當利益而違法違規使用的權力或請托事項;二是作為利益交換結果的財產、股份、不動產等超出正常收入的不正當利益。在案件調查中,調查客體始終貫穿調查主體與對象的激烈對抗中。在后續的訴訟性程序中,控辯雙方將圍繞客體性質和量度進行證明與證偽活動,調查客體在很大程度決定了對涉腐官員的法律定性,成為支撐整個反腐敗運行的核心構件。在實踐中,確定案件由什么機構啟動、什么人員具有涉腐嫌疑并不困難,真正的難題在于如何還原客體的真實樣態。
反腐敗作為國家系統戰略工程,僅靠調查主體顯然不足以應對錯綜復雜的客體關系。在理清客體脈絡的過程中,由于調查對象軌跡的網絡化以及社會分工的精細化,客體信息呈現高度碎片化分布。調查主體并不擁有對客體產權信息的所有權,必須會同行政部門 (公安、房管、教育、工商、審計、稅務、海關等)、民營企業、金融機構、通信單位、高科技單位等職能部門緊密協作,彌補當下信息狀態碎片化分布的缺陷,從而順利整合碎片信息、還原客體的原始狀態。比如從公安情報信息中心獲取對象的基本身份信息、居住信息、外出信息等,從房管部門調取對象的房產購置狀況,從金融部門調取對象的財產資金狀況,從通信部門調取對象的通話信息等,這些均體現出這種基于碎片化信息的反腐敗協作機制已經初步建立。
在實踐中,協作機制并非按照反腐敗主體意愿在發展,而隨著我國政治經濟進程的改革而出現了裂變,大體可以分為職能型協作、關聯型協作與博弈型協作。職能型協作就是紀檢監察部門、檢察機關、審計、稅務、公安經偵等承擔反腐敗職能部門之間的協作。如1993年中共中央紀委、最高人民檢察院、監察部共同出臺 《關于紀檢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在反腐敗斗爭中加強協作的通知》,建立三部門間的聯席會議制度、情況通報制度以及案件銜接制度。在一些地區,審計機關、公安經偵部門與調查機關也有案件線索的發現和移送機制。關聯型協作就是調查主體就案件推進中與掌握客體信息的相關機構構建的協作機制。如調查機關與房管部門建立專屬綠色信息通道、調查機關與公安機關情報信息中心搭建后臺直接查詢機制,等等。而博弈型協作,就是調查主體與協作機構之間就客體信息存在利益關聯,由此導致整個過程處于博弈狀態的協作機制。如果說職能型協作存在于反腐敗職能主體之間,關聯型協作存在于調查主體與客體信息關聯單位之間,那么博弈型協作則在大多數情況下存在于調查主體與經濟主體之間。經濟主體在長期市場化運作中所掌握的涉腐數據以及由這些數據可能導致的涉腐資產界定,成為博弈爭點。
調查主體并非面臨單一的經濟主體,而是整個具有自組織功能的市場體系。博弈型協作機制所具有的不確定、對抗、談判、妥協等特征,明顯區別于職能型協作與關聯型協作的穩定平和色調,改變了長期以來反腐敗 “大一統”的國家主義色彩理念。由此來看,博弈型協作機制顯然更具有研究價值。本文也嘗試在反腐敗協作實證調研的基礎上,圍繞博弈型協作機制的表現形式去解構深層次的生成機理,由此提出對策建議。
筆者在2013—2014年對C市某區基層檢察機關的職務犯罪調查協作機制進行調研,對30家①總共參考對象數目共30個。具體的參考對象為17家主要協查銀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中國銀行、中國農業銀行、中國交通銀行、重慶農村商業銀行、中國郵政儲蓄銀行、中國民生銀行、招商銀行、光大銀行、中信銀行、興業銀行、重慶銀行、平安銀行、浦發銀行、華夏銀行、三峽銀行。5家證券公司:銀河證券、西南證券、國泰君安、申銀萬國、平安證券;3家通訊公司:中國移動、中國聯通、中國電信;3家保險公司:平安保險、人壽保險、人民財產保險;1家房管局:C市N區房管局;1家公安局;C市N區公安分局。重點協作單位 (其中經濟主體25家,占協作單位總量的83.3%)的司法查詢進行了實證分析,發現存在以下幾個較為突出的問題:
1.協作進度慢
30家單位中,能當場出查詢結果的僅有4家,占13.3%;有13家單位在1~3天出查詢結果,占43.3%;3~6天出查詢結果的有7家,占23.3%;7~15天出查詢結果的有4家,占13.3%;拖延至半個月到一個月出查詢結果的有2家,占6.7%。在實踐中,協查單位通常不能按協查計劃如期完成協查工作,平均延遲8~10天。一些需相互印證來還原案件關鍵事實的證據,如賬目明細、交易憑證等獲取時間較慢,從而影響辦案進度。拖慢協查進度的原因如下:第一,人員不足。有的單位沒有專門配置協查人員,有的單位即使專門配置了協查人員,但仍難以應對較大的查詢量。第二,時間固定。有的單位只在每周或者每月指定的時間查詢,錯過就只能等待下一個查詢周期。第三,法律素質缺乏。有的人員以 “無協查義務、不接受基層檢察院協查”、“只能查該網點資料”等各種借口阻礙、拖延、擱置協查。第四,審批繁瑣。有的單位內部規定司法協查需要層層審批而耗費大量時間。第五,規范性差。協作單位和司法機關在配合協查工作方面尚未建立規范的制度,具有較大的隨意性和個人主觀性。①隨意性和個人主觀性表現為協查單位配合協作的不穩定。比如我們在某銀行協作期間發現,協作崗在三年期間換了三個人。每個人給出的協作結果并不一樣。第一個人把所有在C市開戶的賬號明細全部協作完畢。第二個人只協作N區內開戶的賬號,其他區開戶的賬號需到該區支行協作。第三個人只協作在該支行營業部開戶的賬號,即便是在N區其他網點開戶的賬號也拒絕協作,必須到開戶網點協作。另一家銀行則是換了領導后拒絕在該支行協作所有開戶賬號信息,要求我們分別去開戶網點協作。由此可見,協作人員變更,領導意見的差異都可能給協作造成不可預期性。
2.協作精度低
所謂協查精度,就是指司法協查中所能獲取信息數據量與真實完整的原始數據當量之間的比值。實際工作中,調查機關面臨協查精度低的困境。這表現為初次核查返回的信息不全面、與協查函中要求的范圍不一致、數據滯后、關聯度不高等問題。協查精度低的原因有的是技術限制,如不支持模糊查詢、數據定期清零、金融機構總部與分支機構不聯網等。有的是溝通不暢,如協查單位不明白具體的查詢指向。還有的是因為行業壁壘,雙方互不了解信息的證明力度。比如:銀行通常不會就大客戶在銀行開設的私人保險箱業務向調查機關提供查詢;需要長時間保留的網絡交易IP地址、視頻監控數據等重要資料僅保留1~6個月等,無法滿足調查需要;在查詢公司賬號時,必須輸入正確的公司名稱才能顯示賬戶,并且賬戶一年不使用就自動休眠而無法查詢;部分銀行的省級分行一般不接待基層反貪機構查詢數據。
3.協作密級差
協查密級,是指協查單位在與調查機關互動中對給付數據信息的保密程度。從調查原理講,協查過程和結果不能向第三方透露,否則可能導致調查失敗。影響密級的因素有可控與不可控之分。可控因素是可通過即時改進完善加以控制的因素。具體表現在:專設協查點與能同外界隔離的協查點密級較高。專設協查點的單位有17家,占比56.7%,7家單位機關無專設查詢點,6家單位網點無專設查詢點,分別占23.3%和20%。能夠完全隔離進行一對一查詢的單位僅有6家,占20%,相對隔離的單位有11家,占36.7%,完全開放式查詢的單位有13家,占43.3%。
4.不可控因素錯綜復雜
首先,從單位類型來看,工商、公安、房管等行政單位的保密性要高于金融單位。這與行政機關的政治意識以及經常性地組織開展保密宣教、檢查、培訓不無關系。其次,金融機構中保密性亦有差異。銀行的保密性相對較好,保險公司的保密性相對較差。這是因為銀行作為主要金融機構,保密管理工作既涉及國家和政府事項安全也包含客戶商業與個人信息安全,在實踐中大量與調查機關接觸,形成較為穩定的保密原則。而保險公司則由于與客戶的特殊關系而保密性較差。在銀行體系內,保密性也是從國有商業銀行、股份制商業銀行、城市商業銀行、村鎮銀行依此遞減。最后,影響協查保密性也在于協查單位及工作人員能否正確區分保密事項及密級,是否設置相應的技術防護。在個案中,越是熟知的事物往往越是容易放松警惕而導致泄密。事實上,協查單位均能構建密級較高的協查制度,但其主觀意愿并不強烈。
雖然僅選取了2013—2014年的實踐樣態作為分析對象,但在訪問調查人員后得知該狀態已持續多年,并在全國范圍存在。也許是意識到經濟主體在反腐敗協作中的消極表現,中國銀監會、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于2014年底發布了 《銀行業金融機構協助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協查凍結工作規定的通知》(以下簡稱 《協查通知》),要求金融機構做好協查凍結工作。對此,課題組在2015—2017年仍然進行跟蹤調研。調研結果顯示:在頒布 《協查通知》后,調查機關在金融機構的司法協查工作并未出現實質性改善。各金融機構并未統一司法協查方式,更不可能為調查機關建立專門的內部網絡協查綠色通道。發生改變的只有協查人員未再對調查人員說 “無協查義務”等話。但協查期間、協查成本、協查精度、協查密級等問題幾乎和過去沒有任何改變。調查機關在同非金融類的經濟主體 (如物業、私企、房地產公司等)發生接觸中,也并未實現無阻礙的協作機制,有時甚至發生明顯的對抗沖突。
從上述實證調研中不難發現,博弈型協作并非拒絕協作,而是在協作細節中表現出消極協作、遲緩協作以及粗放協作。消極協作,就是協作機構在協助反腐敗的過程中,對反腐敗主體的協作請求變通執行、選擇執行,導致提供的數據不全、精度不高。比如以本區不能查詢他區數據為由不提供全面的數據,在能提供全面數據的情形下不提供全面數據。遲緩協作,就是協作機構以各種理由延遲交付客體信息,極容易貽誤調查的最佳時機。比如協作機構以業務繁忙為由,長期擱置協作請求,而給涉腐人員的串供毀證生成了便利空間。粗放協作就是協作機構長時間維系既定協作模式,并不愿為反腐敗協作進行制度優化,比如絕大多數協作機構不愿為調查主體提供專設的協作部門和協作人員,不愿為反腐敗開設綠色通道,不愿為反腐敗縮減繁雜的內部審批程序。這種博弈結構并非我國獨有,瑞士銀行的客戶信息保密制度雖然有力地保障了客戶隱私安全,但卻成為世界各類資金的 “避稅天堂”、“洗錢天堂”。盡管近年在美國、歐盟的施壓下其妥協放寬了一定保密權限,但瑞士高度依賴金融業的國情讓這種博弈結構始終存在。
博弈型協作的最終結果表現為雙方妥協,并由此生成了一種在調查主體與協作機構斗而不破的格局。只要能夠滿足調查主體的辦案需求,雙方并不會就協作機構的自利行為和阻抗行為產生沖突。這也出現了一個新問題,在傳統行政領域內長期存在的中央決定在地方不能得到良好執行的情形也出現在反腐敗領域。在博弈型協作的行為結構上,中國傳統文化、地方性知識以及權力主體之間正在形成新的利益格局,這種利益格局雖維系著平和的政治關系,但會對反腐敗權威和效度造成不可預估的長遠影響。
任何行為一旦得到法律授權就具備了絕對根據。1995年 《商業銀行法》第29條規定:“對個人儲蓄存款,商業銀行有權拒絕任何單位或者個人查詢、凍結、扣劃,但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第30條規定:“對單位存款,商業銀行有權拒絕任何單位或者個人查詢,但法律、行政法規另有規定的除外。”眾所周知,儲蓄是商業銀行立足和發展的根基,這樣的立法語言暗含著商業銀行在面對客戶儲蓄可能遭受侵犯或者流失的情形下,應當以拒絕查詢、凍結,保護客戶利益為原則,以法律規定為例外,其背后的立法原意仍然是主張維系自身的經濟利益和經濟秩序。
緊接著,1996年修訂的 《刑事訴訟法》在117條給予了回應:“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根據調查犯罪的需要,可以依照規定查詢、凍結犯罪嫌疑人的存款、匯款。”2012年修訂的 《刑事訴訟法》則在此基礎上擴展了調查機關查詢權,其中第142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根據調查犯罪的需要,可以依照規定查詢、凍結犯罪嫌疑人的存款、匯款、債券、股票、基金份額等財產。有關單位和個人應當配合。”隨后,2014年出臺的 《協查通知》則再次強化了金融機構的配合協作義務。監察體制改革后,《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以下簡稱 《監察法》)同樣從立法層面構建了強制協作機制。①《中華人民共和國監察法》第四條:“監察機關在工作中需要協助的,有關機關和單位應當根據監察機關的要求依法予以協助。”第十八條:“監察機關行使監督、調查職權,有權依法向有關單位和個人了解情況,收集、調取證據。有關單位和個人應當如實提供。”
但2015年修訂的 《商業銀行法》對客戶儲蓄的保護邏輯并未變更,對客戶財產權和隱私權的重視度明顯提升,經濟主體也在強化自身利益保護的話語權。同商業銀行立法采取的直接利益聲明不同,《證券法》和 《保險法》則相對委婉。在對于客戶利益的保護上,《證券法》和 《保險法》的立法思路采取了行為禁止原則,即列明從業人員不得損害客戶利益的具體行為,對于如何配合調查機關并未提及,僅僅籠統規定不得違背客戶真實意思表示、損害客戶利益或者泄露商業秘密,這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從業人員在重大利益上向客戶請示通告的義務,調查機關即便獲取了相關信息,也不能保證該信息的保密性。另外,這就為證券、保險機構巧妙地規避了 《監察法》《刑事訴訟法》所規定的強制協作義務。
1.經濟主體獨立與經濟權威的崛起
1978年后,我國開始從 “計劃經濟”向 “市場經濟”轉軌。在將近40年中,日漸自由的市場經濟環境締造出諸多奇跡,中國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了立足于國際環境的資本累積。這一切都是發生在以公有制為主干的商品經濟上。但是,在市場經濟體制逐漸建立并完善后,市場經濟對社會結構深度嵌構,過去的 “權威——強制”型社會正在悄然向 “法理——協商”型社會轉型。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在19世紀末期就意識到了政治與經濟之間的微妙轉變,他認為 “盡管在以前經濟只居于次要的地位,而今天它已經站在最醒目的位置上了。很早以前,人們還輕蔑地把經濟功能劃歸在下等階層的范圍里,但現在我們卻看到軍事、宗教和管理等領域的功能已經越來越屈從于經濟基礎”②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敬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15-16頁。。
我國改革開放后形成了以公有制為主、多種所有制經濟相輔相成的經濟格局,國家對國有資產控制權逐漸演變為國家與非國家主體共同持股控制,以及純粹私營經濟單獨持股的新格局。通常來說,執政黨的政治合法性來源主要有三方面:民族主義與情節的認同、執政政績的穩定性以及成熟的尚賢更替政治體系。一個主權國家無論在國內治理抑或國際影響方面,經濟實力始終是衡量綜合國力的重要指標。鄭永年教授用 “經濟主義”來定義采取發展主義戰略的國家,因為這些國家的領導人相信,很多問題是可以通過發展經濟來解決的。走經濟主義路線的國家往往只強調經濟發展而不作政治改革,其政治合法性來源于發展經濟和維系經濟的能力。經濟主義造成了諸多問題,其中最嚴重的會導致參政機會不均等。奉行經濟主義的國家,政治權力是由資產者與政治人物的聯盟來控制的。③鄭永年:《保衛社會》,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頁。
鄭永年的解釋框架雖然具有一定典型性,卻并不能準確解釋我國的實際復雜情況,畢竟我國的政治權力始終掌握在執政黨手中。這是國家長治久安的根本保證。我國發展市場經濟過程中,國家的宏觀經濟政策與各類經濟主體間形成了互贏共生關系,國家權威與經濟權威的相互融合讓經濟組織在一定范圍承接了權威性。在這種背景下,國家主體的權威性由于逐漸退出市場經濟而不斷消釋,作為市場經濟功能節點的各類經濟組織的獨立性和主體意識逐漸強化。一些龐大的經濟主體在掌握大數據的同時,也在構建自身的智識供給體系 (如成立研究院、博士后流動站),以便于和國家政策體系形成更為深刻的互動。經濟主體在不斷給國家主體供給合法性時,其自身的權威性也在悄然增加。
反腐敗客體的查證就是在這些經濟主體中查找涉腐資產的來龍去脈,但由于現階段資產管理制度的不完善,合法資產與腐敗資產的產權界限未能在經濟運行中得以清晰界定。諸如銀行、證券、保險、私營企業、互聯網企業等經濟體正是依靠這些資產實現其經濟功能。當反腐敗主體需要這些經濟體予以協助時,自然就會遇到阻抗。這種阻抗雖不會對最終的反腐成果造成太大的負面影響,但博弈的格局顯然存在。
2.經濟權威對社會的模式化影響
一方面,經濟思維正在悄然影響著社會普遍人群的思維模式。在自由化的市場環境中,遵循著經濟人思維的逐利動機被無限放大,追逐并獲取財富的資本評價逐漸取代了過去公民基于政治忠誠的良好評價。換句話說,社會的普遍思維模式已經轉變為對私利負責優于對國家利益負責。即便是在公益領域,我國也面臨是公益商業 (市場)化還是公益行政 (道德)化的兩難困境。這源于資本進入公益領域后,不僅按照自身商業邏輯和價值觀支配公益資金,同時也按照商業模式支配公益行為。早期權力系統對社會事業的影響力正讓位于資本權力對公益事業的支配。①《文化縱橫》編輯部:《重構中國公益的基礎理論》,《文化縱橫》2018年第1期。筆者調研后發現民營企業的思維模式正在發生根本轉變。如在調查機關請求物業管理公司調取業主信息或者要進入小區抓捕嫌疑人時,通常都會遭遇嚴重阻抗。物業管理人員聲稱他們只對公司規定負責,而物業公司為了獲得業主支持,通常會加強對業主信息的隱私管理。越是高檔的住宅區,這種趨勢越發明顯。
另一方面,經濟權威并非孤立地對社會施加影響,而是積極地影響政治。美國學者羅納德·羅戈夫斯基認為:“那些熱衷于財富與收入急速增長的人自然能夠擴展他們的政治影響力。”②羅納德·羅戈夫斯基:《商業與聯盟:貿易如何影響政治聯盟》,楊毅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2年,第10頁。根據1982年 《世界發展年報》,19個工業化國家的經濟制度都是混合型經濟。美國的經濟自1930年以來,早已非純粹的資本主義抑或市場經濟,而是資本主義導向下的混合型經濟,私人與政府均在市場中發揮影響力。無論哪個國家,經濟組織與政府 (官員)之間都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在資本累積過程中產生了諸多的政商聯盟,尤其是在諸如美國等崇尚自由主義的資本主義國家,強大的財閥足以影響國家政策走向。對于我國而言,長時期的GDP崇拜,讓地方政府高度依賴于外來投資和資本累積,導致經濟主體或個人與政府形成極為密切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也在不斷加深與政治過程的嵌合。
3.自由主義國家經濟權威的話語來源
美國學者戈登·塔洛克將市場機制作為一種協調技術,經濟權威的生成往往得益于一套有利于自由經濟發展的政治經濟制度。③戈登·塔洛克:《官僚體制的政治》,鄭景勝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223頁。特別是在自由主義思想所主導的國家里,經濟組織都有明顯的排斥國家干預傾向。美國于2015年通過的 《網絡信息安全共享法案》明確規定了國家安全機關與私營部門的協作機制。④第103條規定了中央情報局、國土安全部、國防部、司法部等聯邦部門之間要對已分級的網絡威脅指標與私人部門、非政府組織、各州政府進行共享,并制定相應程序規范。第104條規定了私人部門為了偵測、預防網絡威脅指標、彌補網絡安全缺陷,可以利用自己的信息系統或者在明文授權的情況下,利用政府部門或其他私人部門的信息系統,實施監控行為并采取防衛性措施。實體部門之間應當基于網絡安全的目的彼此共享網絡威脅指標,共同采取防衛措施。但美國嚴重低估了經濟組織對協作立法的抵制力度。在 “蘋果公司VS聯邦調查局”⑤2015年12月,美國圣伯納迪諾槍擊案共造成14人死亡,嫌犯賽義德·里茲萬·法魯克 (Syed Rizwan Farook)及其妻子在槍戰中被警方擊斃。警方在獲得法魯克的iphone5c手機后,希望獲得手機中關于法魯克的個人信息以掌握可能存在的恐怖襲擊線索時,卻一直因為iPhone的加密技術無法將其破解。FBI于是要求蘋果公司提供協助,讓法魯克的手機無論錯誤輸入多少次密碼都不會自動刪除資料,且可以使用自動鏈輸入以節約暴力破解的時間。但蘋果公司以擔心危害用戶信息安全為理由拒絕。FBI唯有訴諸法庭。2016年2月16日,加州的聯邦地區法院法官謝爾莉·皮姆 (Sheri Pym)批準了FBI請求,要求蘋果開發一套新的系統,允許FBI可以無限制地在嫌犯的手機上嘗試使用不同密碼。也就是說,法官要求蘋果在自己的IOS系統上開一個后門。隨后,庫克發表聲明,宣布拒絕遵行這道命令,將對法院的命令提出上訴。一案中,蘋果公司拒絕了FBI的破密請求,硅谷16家網絡公司簽署聯名信支持蘋果。FBI要求蘋果公司提供程序破解方法,其本質就是構建協作機制。在資本主義國家,經濟實力決定了技術的產權歸屬,航天、軍火等核心技術并不掌握在政府手中,政府更多地是以顧客身份去購買服務。調查部門在遭遇技術壁壘時,只能請求擁有數據研發能力的經濟主體提供予以協助。諸如蘋果等 “不合作”的公司在西方世界里顯然不是特例,而是一種普遍現狀。
美國的政治經濟結構決定了科技經濟產業擁有比聯邦調查機關更好的社會貢獻值和威望值。美國法律體系將國家與社會組織視為平等的法律主體,在產生糾紛時具有完善的法律程序來化解糾紛。事實上,法庭支持FBI請求的法律依據為1789年頒行的 《法院令狀法》 (All Writs Act of 1789),該法為了協助案件審查,以 《國會法》為依據設立。以最高法院為首的所有法院在不與法律產生沖突的情況下,有權在各自的管轄范圍以恰當的形式頒布必要的法庭命令。要適用這項法律,法院必需確保所有其他的常規途徑都行不通。從這點來看,FBI的請求在法律上也能站住腳。然而,在長達200多年的歷史進程中,美國政府部門對權力的法律授予設置已經嚴重落后于法律對社會經濟組織設置的權利體系。此外,自由、隱私、人權等思想在美國社會根深蒂固,具有很強的意識基礎。經濟主體以保護不確定公民隱私為名,就必然獲得天然的合法性支持。也可認為,美國法可能更傾向于保護能為國家帶來看得見利益的經濟組織,這也是蘋果公司敢于拒絕FBI的深刻原因。
未來我國很多經濟組織有可能會步入美國蘋果公司的發展路線,即科技屬性與經濟屬性合體。一些科技企業已具備金融屬性,如騰訊理財通、京東金融等。現階段的科技企業與調查部門還處于相對溫和的融洽時期,其爭端還極少見諸報端。其對于調查部門的技術支持與數據獲取請求通常會采取配合態度。這主要歸因于過去國有企業改制留下的政治文化紅利以及這些企業主本身的黨員身份。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企業也會面臨蘋果公司的難題,若在關鍵性程序開發或者關鍵數據的保管上妥協于調查機關,將會失去很大市場和客戶群,尤其是將會直接失去美國等高度重視隱私保護的重要市場。①據筆者調研,目前調查機關在一些新興的互聯網企業調取數據已經遇到困難,公安機關時常因無法調取數據或調取延遲而放棄案件,勉強移送到檢察機關又面臨證據不足而無法起訴。隨著自主性的增強和文化紅利的邊際遞減,這些企業必然會以自身利益最大化為中心設置未來的關系策略,而屆時調查機關與這些經濟體之間的關系該如何平衡,則很值得觀測。
1.經濟主體的利益關聯性
經濟主體與調查對象通常由兩種利益關系構成。一是直接利益關聯,比如社會經濟組織為發展而謀求不正當利益時向重要官員行賄,獲得了市場競爭優勢,彼此間形成牢固的利益同盟。兩者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種情形在查辦職務犯罪過程中非常普遍,一些企業法人與地方官員之間存在非常深厚的利益關聯,甚至牽涉到寄存涉腐官員的個人資產、幫助其清洗涉腐資產、接受官員的入股請求、安排官員親屬入職等。二是間接利益關聯,即涉腐官員同與其并無直接關聯的經濟組織之間存在著利益關聯。如涉腐官員及其行賄人的資產會存放在銀行、證券、保險等金融機構中,成為這些金融機構的大客戶。相應地,大客戶在金融機構中將會享受比普通客戶更優質、更安全、更保險的服務。隨著時代的發展,過去的正式金融機構顯然已經不能滿足貪腐官員們隱匿財產之需,一些非正式金融機構亦成為其密切的合作伙伴,尤其是互聯網金融的興起,涉腐官員們傾向于將非法資產轉移至這些非正式金融機構中,既能保證資金安全還能攫取相當可觀的利息收入。在1989年香港廉政公署調查律政司副刑事檢控專員胡禮達一案中,胡禮達在保釋期間為阻礙廉署人員調查其在新西蘭的財產,暗中指示新西蘭的存款銀行及當地代表律師在未經他同意的情況下,不得向任何人提供有關財務狀況資料。②何亮亮:《零容忍:香港廉政公署40年肅貪記錄》,中國友誼出版社,2012年,第116頁。這里的 “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了廉政公署,足以看出經濟主體的利益關聯性。
2.反腐敗破局功能的必然沖突
當下國情通過 “治標為治本贏得時間”的反腐思路具有合理性。根除腐敗在于鏟除腐敗的犯因性土壤,除了腐敗文化和腐敗制度的鏟除外,最不能忽視利益集團的消解。要建局必先破局。利益集團最大的危害就是通過控制文化、制度、經濟,將社會財富隱性地流入利益集團之中。在利益集團內部,腐敗官員與貪婪商人各司其職,控制著眾多關鍵權力節點。當下的反腐策略通過法律體系改革與國家治理體系完善,消除盤踞在重要節點上的關鍵人員來瓦解利益集團,將制度決定權予以再次規劃,從而將權力掌控與資源分配朝著符合絕大多數人利益的公平正義方向發展。
社會經濟主體與反腐敗主體之間基于不同的利益選擇,已經形成了潛在的對峙格局,并且悄無聲息通過多種方式得以體現,很大程度上制約著調查功能。同樣是調查關系,也同樣是基于程序需要,公安機關與法院在與經濟組織博弈中就明顯具有更多籌碼。美國學者羅德里克·馬丁認為:“根據賦予經濟增長的優先地位以及資本累積的支配手段,政治組織對于經濟干預的回答是不同的。因為政治組織和經濟組織之間的關系顯然受到具體產業的成功對于政府給予優惠待遇的依賴程度的影響。比如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飛機制造公司百分之八十的銷售要依賴于國防部,而且常常受到政府防衛政策變化的支配。所以在經濟組織與政治組織中,權力分配之間的相互關系是非常復雜的,它依賴于每一活動領域內部活動者的目標,并且取決于他們為實現這些目標所需要的各種資源被經濟活動者與政治活動者所控制的程度。”①羅德里克·馬丁:《權力社會學》,豐子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2年,第329-330頁。很明顯,相比于能夠給經濟主體帶來關聯性利益的公安機關 (維護經濟主體的安全秩序、偵破侵財案件)和法院 (經濟主體之間的糾紛需要法院進行利益權衡),過去檢察機關和現在的監察委員會并不具備對經濟主體的關聯控制。所以,反腐敗主體對經濟主體的破局性呈現的是單向、線性的無回饋機制,從溝通的角度缺乏互動也必然引發博弈。在監察委員會成立后,這種關聯性如何建立是下一步應當思考的問題。
1.政治權威與經濟權威共同主導的協作博弈
正是因為國家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經濟權威才可能在最短時間內形成自身的話語體系,并通過對社會結構的關聯與嵌構逐步對國家主義的傳統認知產生沖擊。但就我國的政治體制而言,國家對于經濟運行仍然具有絕對的掌控能力,因為市場經濟必須在得到政體授權后方能具有合法性。
美國法學家達瑪什卡通過把法律程序放在它與現代國家的經濟和社會組織的關系中加以考察后認為,并非所有制度設置和司法形式上的差異都能被一眼看出,有些差異潛伏在表面的相似性之后,只有通過仔細的考察才能識別出來。尤其是法律程序的設計與現有的任何一種基于社會經濟標準而對國家所做分類之間建立關聯已經越來越被證明十分困難。在這里,形式上的差異被解釋為掩蓋了目的和意義方面的重要同構型。②達瑪什卡:《司法和國家權力的多種面孔》,鄭戈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10頁。因此,在市場經濟這一最為重要的同構型軸承中,即便是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市場化程度不同于資本主義國家,同樣也會面臨相似的社會關系鏈接機制,并呈現出比資本主義國家更為復雜的結構性差異。但不難發現,錯綜復雜的節點仍無法脫離 “市場”這一關鍵樞紐。
準確地說,我國當下的反腐敗博弈協作是國家與市場共同主導之下的權威博弈模式,國家與市場既相互制衡又相互促進。在權威影響力方面,國家通過法律政策的制定實施來對市場生成的經濟權威進行規制,將其控制在可控的范圍。但與此同時,國家的發展壯大亦不可能脫離市場的經濟調節功能,同樣會出臺相應的政策來保護市場運行。隨著我國經濟進入新常態,結構轉型帶來的下行壓力已經蔓延至社會網絡的各個節點。調查機關在查辦職務犯罪過程中將會打破固有的利益格局,實現社會利益的重組與優化,亦不可避免對部分涉案經濟組織造成結構損傷而影響了其經濟功能的發揮。盡管只是個案中的特殊情形,但已然將調查機關與經濟發展利益牽上了聯結。比如吉林松原市檢察機關明確新常態下檢察機關要堅決打擊犯罪者、挽救失誤者、保護改革者,規定凡涉及企業負責人涉嫌職務犯罪的案件必須經市檢察院批準,才能進行初查、立案、使用強制措施,決不允許出現 “查辦一個企業、下崗一批職工”的現象。①董鵬宇:《奮發有為正當時》,《吉林日報》2016年2月17日,第8版。2015年以來,湖南檢察機關相繼出臺 《湖南省檢察機關查辦涉企案件經濟影響評估制度 (試行)》等一系列規范性文件,指導該省檢察機關解決為什么服務、服務什么、怎么服務等服務經濟建設、優化發展環境的具體問題。②《湖南省檢察機關查辦涉企案件經濟影響評估制度 (試行)》第二條規定:查辦涉企案件經濟影響評估制度,是指檢察機關查辦涉企案件時,在線索評估、初查、立案、偵查等刑事訴訟環節以及刑事強制措施和偵查措施使用過程中,對涉案企業可能產生的經濟影響進行全面分析和評估并作出有效防范和處置,使司法辦案活動對企業生產經營產生的負面影響降至最低。第六條規定:線索評估和啟動初查階段,應評估以下內容:涉案企業和涉案企業相關人員是否涉嫌犯罪;啟動初查是否會直接造成涉案企業無法正常生產經營,是否會造成重大項目停滯甚至終止,是否涉及國家重大項目投資安全。第十三條規定:秘密初查,應盡量避免初查階段直接接觸涉案企業。加強偵查信息查詢平臺建設,以偵查信息化和裝備現代化為依托,努力做到零接觸或少接觸涉案企業及其涉案人員。這些相關制度也將被帶入國家監察委員會的辦案機制中。
由此可見,這種共同主導的博弈協作既有國家對未來發展的成熟思考,也有對現階段經濟困局的無奈之策。對于我國的特殊政治體制而言,經濟發展關系著民生福祉,而民生問題又直接關系著政治穩定。但反腐敗權威與經濟權威仍處于博弈狀態,比如在處理行賄犯罪人時,國家的刑事政策一直要求嚴懲行賄犯罪,但在司法實踐中,并非所有行賄人都真正受到監禁刑懲處。除了行賄人與調查機關達成的不成文交易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行賄人通常是社會經濟體的主心骨,過重處罰行賄人可能會導致公司企業的解體破產,大量的工人職員面臨失業,給社會穩定埋下隱患。這時的反腐敗權威在一定程度上和經濟權威達成了妥協。但在后續程序中,調查機關可以收繳行賄人因向官員行賄而牟取的不正當利益,政治權威就制衡了經濟權威。
2.博弈型協作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反腐敗權威
從結構上來說,反腐敗權威的動力來源于兩個方向:第一是自上而下的政治權威,通過法律授權、傳統認知等方式賦予反腐敗主體相當的調查權;第二就是自下而上的實踐權威,調查機關通過切實的調查實踐和成果,不斷和政治權威形成互動和印證,形成自身的權威生成體系。從我國腐敗犯罪調查模式來看,博弈型協作面臨諸多困境,影響了反腐敗權威的生成。
協作多數時候出現在初核階段,其所要承擔情報信息搜集的功能預設與其合法的現實手段之間存在緊張關系。目前,初核僅能使經濟主體獲取被調查對象的外圍資料,無法搜集核心關鍵證據,后續調查絕大多數依靠嫌疑人到案后的訊問與搜查。其本質上并未改變 “由供到證”的調查模式,在協作過程中無法有效化解阻抗而形成不良示范效應,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初查權威。馬克斯·韋伯把權威分為理性與非理性相結合的三種類型,理性權威是權威的現代形式,也可以稱為法理權威;而非理性權威則歸結為早期的傳統型和魅力型權威。基于協作的初核權威是典型的現代法理型權威,而反腐敗權威則仍然是早期的傳統型權威。這種基于權威的儀式鏈由于缺乏權力支撐而變得不穩定,隨時可能因為相對方的強化而出現斷裂,最終損害反腐敗權威本體。
作為代表國家權威的反腐敗主體來說,調查權具有天然的政治權威性和合法性。在計劃經濟時代,經濟運行依附于國家政治安排,這個時期的反腐敗與經濟建設可謂在統一規則之下并行不悖,經濟主體與反腐敗機構之間呈現著良好的合作伙伴關系。但在市場經濟時代,反腐敗主體明顯感受到了來自各方的阻力,在很多時候表現出權威缺位的困境。
在法哲學中,學者們對權威的研究提出了系列問題,這些問題涉及公權力的正當性以及守法義務。拉茲在其論述中認為:“法律制度發布指示,這種指示也被認為是先占 (Preemptive),意在控制被約束者,并且通過制裁或其他形式的懲處,確保被約束者對指示的服從,而這種服從被認為是正當的。”③Raz, J.: Practical Reason and Norms, London: Hutchinson, 1975, p.5.從法律權威理論出發,“規則”對行為的控制被放置于較高的位置。我國的反腐敗權威作為后發型的權威機制,并不具備拉茲所言的 “先占性”,導致當下我國的規則權威體系對于腐敗控制具有局限性,更是在統一的規則權威之下出現了與經濟權威、文化權威等先占權威相互的競爭局面,使得腐敗控制的效率、效益與效績三個方面并沒有完全達到理想預設的狀態。
嚴格地說,博弈型協作機制雖然直接體現為反腐敗權威與經濟權威之間競爭與合作,但不能脫離法治權威與文化權威的附隨作用。就法治權威而言,反腐敗在破除利益集團的壟斷格局中所附帶的政治經濟屬性,不能游離于法律規范的框架之外,面臨法治授權與調查限制,遵循法治規則的調查過程更有利于反腐敗權威的構建。文化權威則更是一種先占典范,根植于儒家文化、宗族文化的社會關聯更容易讓經濟權威擁有資源整合性。進一步分析,權威之間的競爭,實質是一種對整個社會行動結構與思維模式的話語權博弈。反腐敗權威所主張的公平、正義、清廉、自律、忠誠等價值理念在推行過程中還將會有很長的磨合期。由此而言,反腐敗進程的推進,還有賴于統一規則權威之下的政治授權與支持。
中國已經成為經濟新興模式的代言詞,更是全世界觀測經濟與政治關系的實驗場。國外一些學者很早就開始研究中國的市場經濟、私有化進程會對國家政治體制造成怎樣的影響。斯坦福大學經濟學家羅文曾預計,如果能保持5個百分點的經濟增長率,那么到2015年,中國就會達到人均GDP7000~8000美元并且實現民主化。鄭永年教授認為:“中國商人階層有可能發揮歐洲先行者當年的作用,資本主義正在催生中國的中產階級——一個帶著牙齒的階級。”①蔡欣怡:《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黃濤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頁。國外學者對于中國市場經濟發展最終結果的預測雖未實現,但給執政者敲響了警鐘。
本文對博弈型協作機制的探討,也正是基于對當下經濟權威急劇膨脹的擔憂。博弈時刻處于動態的變化之中,博弈的結果取決于參與人對自身實力和對手實力的綜合權衡。當下因腐敗衍生著巨大數量的非法資產,這些涉腐資產將對健康的市場經濟產生巨大沖擊,更可能挑戰國家對經濟的宏觀把控。因此,國家必須強化對政治權威的塑造,增強政治規則權威對權威系統的內部調整能力,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分配適宜的權威角色。在當下反腐敗成為國家長遠戰略規劃之際,應當強化反腐敗權威的社會影響,保證反腐敗效度,由效度制約權威之間的博弈。但是反腐敗資源的分散不利于在當下急需構建效度的時期來塑造反腐敗權威。國家監察體制改革正是整合反腐敗資源的一種嘗試,下一步需要討論的則是機構、職能整合之后資源調動能力、情報收集能力以及政治動員能力。當反腐敗主體具備合法的資源整合能力后,將在博弈中占據先機。
調查主體與經濟主體之間就涉腐數據及其所對應的涉腐資產進行博弈,必須要在兩個方面完善制度。第一,關于涉腐數據的所有權及相關技術問題。經濟主體在實現經濟功能過程中生成的各類數據,如房地產公司的客戶資料、物業公司的業主信息、銀行、互聯網金融機構的資金流水數據等,這些數據的所有權本質上來源于經濟主體的客戶群,經濟主體僅僅具有留存保管與戰略分析的能力。所以,經濟主體應協助調查主體如實、完整的獲取相關信息。但是,當調查主體需要經濟主體的技術支持時,應當區分對涉腐人員數據進行留存、管理、處理的技術是否屬于該經濟主體的核心涉密技術。若屬于上述蘋果公司案中的核心技術,調查主體可以建立中立第三方的數據提存制度,而盡量避免對經濟主體的聲譽損害。
第二,經濟主體基于逐利本性追求資本擴張無可厚非,這給予了國家在國內民生建設與國際舞臺施展拳腳的充分空間。張五常認為:“中國經濟發展的重心轉變始于上世紀80年代,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通過承包責任的合約,由等級界定權利的制度逐步轉型成為資產界定權利的制度。”①張五常:《國家與市場》,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3頁。從民商事法的演變來看,國家對于私有財產的保護越來越重視,尤其是私有財產與國家權力之間的關系問題更是法律規制的重點。
由于制度不完善,合法資產與非法資產混雜于市場中,一些涉腐資產經過清洗后更具隱蔽性。經濟主體在從事經濟活動過程中并未對產權性質加以辨識,對于合法資產與非法資產采取同一保護態度。當反腐敗主體的調查行為可能將非法資產從經濟主體剝離時,必然引發經濟主體對于既得利益的保護。從這個意義來說,博弈型協作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先天的制度缺陷歸因。筆者認為,這種對于資產的籠統認知不能再持續,凡是涉及腐敗資產的查處和剝離的,經濟主體必須要配合。但是為了彌補經濟主體的風險,反腐敗主體在資產被收繳后,可以繼續放回原經濟主體,從而形成必要的經濟溝通機制,避免由于信息不對稱引發的博弈格局。
筆者認為,博弈型協作之所以產生,很大程度在于其協作機制的法治化授權不充分,法治權威對協作的供給不夠,所以加強博弈型協作的法治建設能取得較好效果。第一,合理平衡權力指令與權利主張。博弈型協作從法理上維系著國家權力意志與公民權利體系的動態平衡。在監察體制改革后,監察委員會的協作指令帶有極強的權力色彩,這種平衡可能會得到重新調整和建立,但同樣應當遵循法治化反腐的準則性要求,在提升反腐敗效率時切實保護好公民的人格權、名譽權與隱私權法律體系。對于經濟主體合理的權利主張應當支持與保護,并盡可能做到多方協調。第二,從不利結果反向增強法治權威。雖然我國 《監察法》第六十三條第一款規定了有關人員 “不按要求提供有關材料,拒絕、阻礙調查措施實施等拒不配合監察機關調查的”,將由其所在單位、主管部門、上級機關或者監察機關責令改正,依法給予處理。但這種籠統的責令處理機制在過去同樣存在且未能形成制約,法治權威需要更為具體的制度,比如美國的大陪審團可以簽發傳喚令,要求任何機關及個人在規定時間配合調查,提供反腐敗調查所需要的證言證詞、書證物證。若拒絕提供證據或提供虛假證據,將面臨藐視法庭和偽證罪的處罰。很多不愿意給警方提供證據的機構或個人,在面對大陪審團的傳喚時,均只能選擇服從和妥協。第三,從專門性立法中獲取權威支撐。如 《白俄羅斯共和國反腐敗法》第10條規定:“國家機關和其他機構有義務向實施反腐敗的國家機構提供與證明腐敗實施相關的信息。”第8條規定:“反腐敗的專門部門在履行任務時有權通過白俄羅斯共和國法律規定的程序,從國家機關及其他機構無償獲取為履行反腐敗職能所必需的信息,其中包括從自動化信息查詢系統和銀行數據庫中獲取信息。”這種協作的程序性思路能給我國反腐敗專門立法的精細化打磨提供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