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龍
照一般的詞匯學理論,“同學”這個詞應該屬“專門用語”,劉叔新的《漢語描寫詞匯學》說這類詞“所指的事物屬于一定行業(yè)、學科的專門領域,代表著一般人較少接觸的概念”。“同學”講的是“同在一個學校學習的人”或“稱呼學生”,顯然是用在教育領域的,除了學前的幼兒園、駕校和老年的自修班外,這詞用得很頻繁。教育是涉及民生的大事,不管是不是在讀書,一般人都得接觸它,所以“非行家們卻也能不同程度地掌握相應概念的外延和某些區(qū)別性特點。因而它們具有通用于整個民族社會的性質,取得了共同語詞匯成員的資格”。
實際上,“同學”不僅早就成了共同語詞匯成員,在具體的使用上也有了新的變化:
(1)汪峰同學榮獲內地歌手最堵制造力第一名,所到之處,一片飄紅!(中國青年網(wǎng)2017年7月4日)
(2)芒果臺小字輩尊稱何炅為“何老師”,戲稱撤貝寧是“撒同學”。(北方網(wǎng)2012年9月12日)
(3)不過有意思的是,這次胡潤同學把知名度比其老子高很多的王思聰排進去了,身家40億。筆者要告訴你,這不是他的首富老子給的,是靠他自己賺到的。那么王思聰同學到底是怎么賺到40億的呢?(中關村在線2015年10月18日)
(4)鹿晗同學曝9年前舊照蓬松長卷發(fā)顏值高(新浪娛樂2017年2月13日)
(5)劉國梁:恭喜福原愛成中國兒媳小江同學要珍惜(《京華時報》2016年9月22日)
(6)馬云同學,選A還是選H,這是一道送分題(《亞洲財經(jīng)》2016年6月8日)
(7)特朗普同學的《巴黎協(xié)定》這張高考卷,得了(-100分)!(《寬窄之道》2017年6月12日)
(8)“小藍同學”的天真,與共享單車宣傳戰(zhàn)的殘酷真相(《藍鯨財經(jīng)》2017年11月16日)
首先,“同學”的使用脫離了學校這樣特定的場合,進入了過去幾無涉及的娛樂圈、商業(yè)圈和政界,完成了從教育稱謂到社會稱謂的轉變。其次,“同學”所指的某些對象,已不是學生,且與之相去甚遠,最讓人意外的是連沒有生命的共享單車“bluegogo”(“小藍”)也可以指稱了。再次,使用“同學”的語境出現(xiàn)了從文中到標題的變化,上引(4)-(8)標題里的“同學”格外醒目。最后,出現(xiàn)“同學”的載體漸由微信、論壇、公眾號等自媒體蔓延到圖書、報刊等傳統(tǒng)嚴肅紙媒。此外,用來稱呼“同學”的當然并不限于一般意義上的名人,隨便叫個同事、朋友或者喊下并不熟稔的“吃瓜群眾”,都可以說“同學”。“有喜歡聊化妝品美容方面的同學嗎”“對零售奢侈品感興趣的同學可以看看”,這樣的例子很多。
“同學”所衍生出的新用法,突出地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著眼于凸顯“自己與交際對象關系”,有“認同指示”的社會意義(social meaning),像“有喜歡聊化妝品美容方面的同學嗎”中的“同學”,顯示的是對“喜歡聊化妝品美容這種個人志趣的認同。另一個方面是附著于全新指稱(refer)的“情感意義”(affec-tive meaning),像“汪峰同學”“特朗普同學”,說來有平等的意味,凸顯說者對指稱對象的認可與親近。“同學”這兩種意義的變異,同它原本的含義和用法密切相關。“同在一個學校學習的人”因為先天身份一致,在個人志趣、性格氣質等方面總有相當程度的共通之處,同時由于大家相互不存在重大的利益沖突,同學之間關系簡單純樸真摯,彼此認同而親近。“同學”有這樣的內涵意義(connotative meaning),引申出新的用法自然順利而易于理解。由于兩種事物具有象似性(similarity),認知語言學上講的隱喻(metaphor)引申便自然地發(fā)生了。
在漢語發(fā)展史上,稱謂詞用法發(fā)生這類游移的不少,其中與“同學”相近的是“同志”。古時“同志”指“志趣相同的人”,清末民國以后以“同志”稱“為共同的理想、事業(yè)而奮斗的人,特指同一個政黨的成員”。在20世紀50年代以來則“蘊含著親切的感情色彩”“蘊含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平等的意味。長幼尊卑在‘同志面前一律平等,對國家領導人和普通公務人員,人們都可以稱呼‘同志”,是“人們慣用的彼此之間的稱呼”。按蔣紹愚對詞義引申的界定,“一個詞的某一義位的若干義素,在發(fā)展過程中保留了一部分,又改變了一部分(或增,或減,或變化),就引申出一個新的義位”。黨員間相互稱說的“同志”的基本語義特征有[+人][+共同][+政黨],[+政黨]這個語義特征泛化后,就不受特定領域限制了,成了“人們慣用的彼此之間的稱呼”。“同學”與之類似,其[+關系親密][+在學校][+共同學習][+人]失卻了[+在學校][+共同學習]的特征,或者將[+人]換作了[+物],那就不但可以指“王思聰們”,甚至也可以指單車“bluegogo”了。要是從“同學”包含的親熱口氣來看,它又有點像“哥們兒”的演化,后者也是從“弟兄”義引申來的。
發(fā)生與“同學”類似變化的詞現(xiàn)在也不少,日常接觸比較多的就有“朋友”和“小伙伴”,它們高頻率地出現(xiàn)在微博、微信公眾號這樣的自媒體里。“朋友”本指“彼此有交情的人”,“伙伴”是“共同參加某種組織或從事某種活動的人”,可如今說“朋友”有時只是為了表達一種友好的態(tài)度,哪怕是初次見面的弄不好也會說。《義務教育教科書-語文(二年級上冊)》的《坐井觀天》一課,坐在井里的青蛙得知素未謀面的小鳥“飛了一百多里”時說:“朋友,別說大話了!天不過井口那么大,還用飛那么遠嗎?”至于“和小伙伴們一起動起來”(《海峽都市報》2015年4月24日)、“小伙伴們,新年大禮來啦!”(《南國都市報》2013年12月27日)等表達,更像是一種面對所有受眾的“同志們”。受表達上求新求異的語用心理的影響,“朋友”還有了“小盆友”的變化。“同學”“朋友”“伙伴”在親切地指稱方面處在相同的語義場中,按蔣紹愚“相因生義”的說法,“同學”也有了新的詞形——“童鞋”。
在網(wǎng)絡媒體的裹挾之下,“同學”等的新詞義出現(xiàn)并被大范圍地使用,可是就像今天的人們很少用“同志”來指稱彼此一樣,“同學”會走多遠呢?“同學”并不是在任何場合都可以使用的,非真正同學的兩人見面,一是很少用它作面稱,二是即便作了面稱,也總有“強調”“諧謔”的味道。2012年的“金鷹節(jié)”上,湖南衛(wèi)視有人稱撒貝寧是“撒同學”,“他又怒了:‘我要糾正你,他不是什么老師,我也不是什么同學!”。“同學”的使用還常常限于歲數(shù)不太大的群體中,畢竟稱說同學更多的還是年輕的時候,因此很少看到歲數(shù)大的人在微信里蹦出這詞的非本來用法。從指稱上來看,“同學”也往往用在歲數(shù)不太大的人身上,稱70多的特朗普為“同學”是個例外,說者應該是沒把他當作一般的老人,公眾人物自然也開得起這樣的玩笑。從這些限制來看,“同學”恐怕未必有“同志”走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