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彧濃
摘 要:馬奈畫作,是19世紀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以后催生的產物。面對大時代激變的洪流,馬奈審時度勢,以藝術家的敏感和良心,在畫作里勇敢表達“主觀陳述”,為印象畫派叩響大門。馬奈在美術史上的功勛,在于他的“一破一立”。
關鍵詞:自由;浪漫;激情;速度;天真
歷史是什么?歷史就是回看往昔,當下的我們正在發生的故事。你、我、他貌似獨立,卻相互交叉、編織、排列、組合,在錯落有序間共同完成一出好戲。這出被稱作“歷史”的戲劇,沒有腳本、無法彩排、不能模仿、更沒有劇透和劇終,任誰都得不管是好是歹地硬著頭皮演下去。這便是歷史迷人之處。當下這一刻,是馬上、即將新鮮出爐的歷史。而在歷史中奔波、翻騰的我們,抽芽小苗也能長成蒼天大樹,由不得選擇,大家都在劇本里忠于職守。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就這樣隨順其間。開心也好,哀傷也罷,短暫的人生一晃也就渡過了。因為歲月奔促急迫,所以我們都祈禱自己上演的故事情節,背景是金色的。金黃燦爛,是人類對堂皇盛世的深切渴望。那里有生而逢時的幸運,康樂安寧,承平景象,自是惹人傾心。然而歷史有時頗巨匠心。它演繹得分外豐蔚和跌宕,讓劇情飛流直下三千尺后,又白練騰空上九天,宛如過山車般驚悚刺激。此番劇情古今中外皆有劇目。漫長的人類進化史,哪個角落不曾上演過此等戲碼?蕩氣回腸、扣人心弦的歷史,好似時間漏斗的水滴。它無窮無盡、綿延不絕、永不停息,在風起云涌中早已學會處變不驚。一望世界歷史,上映過一波三折、驚心動魄的,尤以法國近代史為最。18世紀,以思想家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為代表的法國啟蒙主義思潮,直接引爆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
1792年,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成立,次年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臺。派系斗爭的激烈和民眾革命情緒的高漲,又催生出恐怖統治,以羅伯斯庇爾為首的公安委員會大行“恐怖政策”。羅伯斯庇爾及其施行的恐怖統治,對當時歷史所起的作用,迄今學界尚未有統一定論。只是從每位學者所持的政見中,可以洞見他們的意識形態。千江有水千江月。每個人眼中的世界,不就是他或她內心的投影嗎?1799年,拿破侖發動霧月政變,不久稱帝,改共和國為法蘭西第一帝國。1814年,拿破侖在巴黎楓丹白露宮簽署退位詔書,波旁王朝復辟。波旁王室的專制令經歷過大革命的法國人民無法忍受,最終導致1830年七月革命的爆發。這場革命將君主立憲制的七月王朝推上歷史舞臺,也將著名的巴比松畫派送進了美術史。一群畫家厭倦政治變幻,他們隱居鄉村,尋求精神安定,畫著恬淡夢幻的風景。藝術不是孤立事件,作為精神產物的它依托時代。因為藝術的承擔者“人”,是不可能孤立于社會背景和成長經歷的。七月王朝剛剛建立,一位日后載入美術史的偉大畫家降生了。這位畫家就是19世紀印象畫派的奠基人馬奈。1832年1月,馬奈出生在巴黎一個顯赫的上層社會家庭。父親是法國內務部首席司法官,聲望很高,母親則出身外交官之家。富足家世讓馬奈自小接受良好教育,具備優雅儀態,頗有教養。教養是禮節、規矩、風度、習慣等綜合素養的體現。馬奈對秩序的尊重和對品質風范的認可,是植入骨髓的。父母期望馬奈成為法官或海軍軍官,于是馬奈16歲作了見習海員。在開往巴西的輪船上,詩和遠方近在眼前,生命不能茍且。
瑰麗浩瀚的大自然與漫漫航海,激蕩起馬奈對自由的向往和自我的捍衛。18歲他拒絕父母替他安排人生,毅然走進古典主義畫家托馬斯·庫遲爾的畫室。在此他前后學習了6年,接受系統嚴格的基本功訓練。馬奈學畫前,法國政壇就沒消停過。七月王朝已經倒臺,隨后又建立起法蘭西第二共和國,路易·拿破侖當選共和國總統。1851年他發動政變,次年宣布稱帝。這位史稱拿破侖三世的皇帝,開始執掌第二帝國,長達19年。他在位期間,鼓勵發展工業,法國經濟復蘇并走向繁榮,產業步入現代化。尤其是拿破侖三世下令奧斯曼男爵主持巴黎重建,使巴黎脫胎換骨,為現代城市構建出精彩輪廓。巴黎大部分地區由陋屋窄巷變為寬街直路,還建起歌劇院、火車站、法庭、商場、廣場、公園等。由于工商業發達,巴黎還有了證券市場和稠密的咖啡館。馬奈學畫的6年間,正是巴黎即將改天換地的轉型期。外面的世界行將發生劇烈變化,而馬奈依然坐在畫室里,面對冰冷的石膏像,描繪宗教和神話。“每當我走進畫室,總覺得好像是走進了墳墓一樣。”馬奈說出此話,內心壓抑了太多不滿和不甘。學畫期間,他常到盧浮宮去臨摹大師名作,竭力探尋古代繪畫巨人的作畫秘訣。在此他認識了畫家德加,并成為終生好友。《隆桑的賽馬》,是馬奈和德加共同完成的繪畫主題,從這兩幅畫可以看出二人絕然不同。馬奈畫得真實坦率,筆觸粗放到了為所欲為的地步,只為突出他心中的重點。他想表現賽場的激烈,把馬畫得沒有一匹是足額四只腿,就為突顯迎面疾馳而來的奔騰速度。為了配合馬的飛奔,他把跑道兩旁歡呼人群畫成混沌一片。畫作性格熱烈,粗暴。與之相比德加畫作就顯得精致、理性許多,那是德加要追求畫面的準確和如實。馬奈作畫的大膽和他點題時的堅強主見,可見一斑。
馬奈從來不是個被捆住的人。他天性熱情奔放,熱愛自由,朋友眾多,是人群中的明星。他曾游歷德國、意大利、荷蘭和比利時。但在藝術創作初期,馬奈受西班牙畫風影響最大,或是西班牙的熱情奔放迎合了他。他一生都敬佩西班牙畫家委拉斯貴茲和戈雅。誠然,這也與整個巴黎的藝術風氣有關,當時巴黎正刮西班牙風。這時期,他創作了不少有關西班牙題材的作品。其中有:《西班牙吉他演奏者》《西班牙芭蕾》等。前者在沙龍展出,馬奈告捷,29歲的他憑借此畫在巴黎嶄露頭角。《瓦倫西的勞拉》,也是這一時期的名作。畫中的勞拉是西班牙舞蹈團里的女主角,她在巴黎訪演時,馬奈畫下了她。畫面熱烈、色彩濃烈,厚重的棕黑色背景與模特造型之嚴格,仍屬古典主義畫風。但過于直率粗放的筆觸,和疏狂的絢爛用色,預示著馬奈內心有什么東西,即將呼之欲出。這股急欲決堤的洪流,叫呼喚自由。馬奈早已厭倦坐在干巴的畫室里,面對冰冷的石膏像,去描繪傳統、歷史、宗教與神話。這是執掌畫壇話語權的,巴黎正統學院派奉為圭臬的主題。而巴黎正在蛻變。走出畫室,優雅巴黎已換春裝。火車嘶鳴、陽光燦爛、咖啡館林立、歌劇院歡騰、芭蕾舞輕盈、時裝香水風行……再要把懷抱藝術理想的年輕人,捆綁在故紙堆里畫“老三樣”,那簡直叫憋屈。于是馬奈在1863年落選者沙龍里,展出了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作品引發的轟動效應,是馬奈始料未及的。
頗有教養的美男馬奈,自由創作的這幅畫,遭到拿破侖三世的攻擊。皇帝十分生氣,殃及池魚,決定今后不許再辦落選者沙龍。這一侮辱,任誰都承受不了。這一年,馬奈31歲。該畫從構圖來看,其實并無新意。馬奈借鑒了喬爾喬內《鄉村音樂會》的構圖。畫中一悠閑裸女,愉悅的與兩位紳士款款坐在草地上,她的身前灑滿食物。樹林景深處,還有一位女子彎腰撿拾東西。此畫構圖學習前人,筆法與古典技法的精致、細膩相比,顯得粗重,但遠未到粗制濫造的程度。惹惱皇帝和官方主流的是,裸女和紳士表現的是現代生活。把裸女拉進現實,這是他們無法容忍的。西方油畫裸女甚多,但題材永遠表現神話傳說和宗教教義。即:西方美術也講究“畫以載道”。必須先有“道”,才能下筆描繪。然而馬奈作畫,只想借裸女和紳士,探索如何駕馭外光、色彩和空氣,并無敘事意義。無情節、無道義,色彩鮮亮、對比強烈,把裸女拉進現實你我他的直觀中,又有近乎平涂的概括色塊,這一切讓頭腦活在過去條條框框的限制中的人們,受到太大沖擊。馬奈太傷風敗俗了!拿破侖三世,誓叫巴黎舊貌換新顏,但不容藝術上耳目一新。可年輕的藝術家極其敏感,早已捕捉到時代的新訊息,并把這種感覺投射進了作品里。那蠢蠢欲動的氣息,是整個社會蓬勃發展的味道,那是一個時代即將變遷的縮影,也是大洪流里的小浪花。先知先覺,是藝術家們的先天稟賦。這一優勢助力他們開疆拓土。可回到現實,超越群體的先進思想和行為,注定被排擠并遭人唾棄。馬奈是上流社會佳公子,雖說性格自由浪漫,但注重榮譽和教養。對于挨罵,他措手不及。
慘遭批判,如排山倒海,這股強大力道將要把馬奈摧垮。同時,另一股力道接住了他,鼓勵他勇往直前。這股力道,由新銳文學家、評論家和畫家等組成。他們有文學家左拉、詩人馬拉美、評論家波德萊爾等。更有一大批年輕畫家把馬奈圍在中心,推舉他為領袖。眾人擁戴馬奈之盛況,被畫家拉圖爾畫在了《巴迪儂畫室》這一作品里。畫中央的馬奈正在作畫,身旁環繞著左拉、莫奈、雷諾阿和其他畫家朋友們。受到冰火兩重天待遇的馬奈,在掙扎中前行。又一幅將他陷入謾罵漩渦里的作品問世了,這是不久后展出的《奧林匹亞》。畫家用平面展現模特的整個身體,不求立體感和準確性,畫面有一種樸拙、真率的美。雪白床單、白花花的身體和女黑奴、黑貓,色彩對比強烈。裸女一只腳光著,另一只腳趿拉著鞋。更要命的,是她正望著畫外。那是人性復蘇和覺醒的眼神,畫中人平等地看著畫外,自在、坦蕩。人,生而平等。不平等的是階級,平等的是人格。被釋放的眼神,不卑不亢,襟懷坦蕩。此畫粉碎古典繪畫里的一切禁忌,如:提倡典雅崇高的題材、形式莊重、強調理性與嚴謹、追求構圖均衡等。馬奈要的,和他追求堅持的,只是他的“主觀陳述”。每個人都有自己看世界的角度,馬奈忠于自己,畫己所畫。看世界的角度是一種傾向。當一種傾向掩蓋另一種傾向,不會一蹴而就,而需要一步一步來。這是必然的過渡過程。畫中鮮亮色彩和毫無意義敘事的,無任何本質問題。馬奈只是沒用他們最認可的方式去處理。藝術求發展,就要藝術家們前仆后繼,不斷用新視角、新思想、新方法去詮釋世界,演繹認識世界的不同版本。馬奈便是其中之一。
邁入現代,這股洪流,勢不可擋。馬奈在新舊交替間,作為第一個撕開豁口的人,助后來者殺出重圍。這是現代美術開端的信號燈。馬奈在美術史上的貢獻,在于他的一破一立。破,舊體制里的條條框框;立,現代美術的獨立意志和精神自由。他給出了觀察世界的新角度,思考世界的新態度,理解世界的新觀念和描繪世界的新方式。他的一切突破,讓人們把認識世界的范圍頻頻拓寬,限制屢屢打破,枷鎖再三扔掉,也讓世人用更開放包容的心,接受和理解生活。馬奈精神自由不羈,但畢竟是上層家庭走出的公子,潛意識里,他尊重權威和秩序。他渴望得到官方沙龍的認可,那代表著父系權威的接受。這是馬奈一生放不下的心結。從1859年起,他就定期將畫作送給沙龍評審委員會審查。可惜當時官方有刀子一樣的價值標準,認為只有他們的意識形態才是絕對真理,其他均為邪教狂徒。這種情況,迄今依然存在,頗難疏通。在印象派畫家中,馬奈還是最偉大的靜物畫家,尤其擅長花卉創作。他一生有兩個時期主要創作花卉。即19世紀60年代中期,他被巴黎主流罵得不堪時,和他生命的晚期。他在荷蘭旅行時,精心研究過17世紀弗拉芒畫派的畫家表現靜物的手法,那種對細膩和寫實的刻畫,馬奈是掌握的。他并非不懂古典畫法的精美匠心,而是他知道取舍。他從未想粉碎古典繪畫的歷史地位和藝術價值,只是他堅持畫己所畫。巴黎重生,是勢不可當的歷史洪流。伴隨時代變遷的還有歷史中翻騰的人們。且莫以成敗論英雄。51歲,馬奈逝世。逝世前一年,他得知自己的畫作《福利·貝熱爾的吧臺》,被官方授予“榮譽團勛章”。馬奈說:“這實在太晚了。”
半個世紀,驚風飄過,不知凡己。馬奈終其一生,渴望得到官方認可。最后在彌留之際,他放過了自己。人性是一塊幽森地帶,迷宮一般繞來繞去。在新舊交替的大時代里,馬奈在美術史上建立的功勛,在他將死之際,給了他最后一抹虛幻的繁華。美術和歷史反映著時代。倘若說歷史是理性客觀干巴的客觀陳述,那么美術就是感性主觀豐沛的心之投影。那是敏感的藝術家們,心中的色彩。馬奈憑一股憨勇和純真,貿然扭轉了美術史的風向,巍巍然有將相之風。人生短暫,藝術長存。光榮夢想,豪興依舊。只有藝術值得奮斗。畫家德加說:“馬奈要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