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南宋高宗朝“江西詩派”雕琢文風大行其道的情形下,其時的貶謫詩人們,均不同程度地與之產生了各種各樣的關聯。與此同時,這些貶謫詩人能夠保持較為清醒獨立的頭腦,辯證地汲取“江西詩派”的詩學思想和創作手法,顯示出批判性繼承的特點。“江西詩派”對南宋高宗朝貶謫詩人所產生的影響,體現在兩個方面,即:對“點鐵成金、奪胎換骨”詩學理念的認同和對章法煉字的辯證體認上。
關鍵詞: “江西詩派”;南宋高宗朝;貶謫詩壇;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17.06.13
歡迎按以下方式引用:蔡龍威.論“江西詩派”對南宋高宗朝貶謫詩人的影響[J].克拉瑪依學刊,2017(6)71-74.
“江西詩派”一詞源于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呂居仁近時以詩得名,自言傳衣江西,嘗作《宗派圖》,自豫章以降,列陳師道、潘大臨……合二十五人以為法嗣,謂其源流皆出豫章也。”[1]327南宋高宗朝是“江西詩派”如日中天之際,當時很多詩人的創作均不同程度地受其影響。正所謂“豫章稍后出,薈粹百家句律之長,究極歷代體制之變,搜討古書,穿穴異聞,作為古律,自成一家,雖只字半句不輕出,遂為本朝詩家宗祖。其后學之者眾,衍為江西詩派,南渡詩人,多受沾溉,雖以陸游之杰出,仍與江西詩派有相當之淵源”。[2]35總的來看,南宋高宗朝貶謫詩人與“江西詩派”的關系密切。“江西詩派”對當時貶謫詩人產生的影響體現在兩個方面:對“點鐵成金、奪胎換骨”詩學理念的認同和對章法煉字的辯證體認。
一、與“江西詩派”的密切關聯
南宋高宗朝“江西詩派”對此期貶謫詩人在詩歌創作上均有不同程度的影響,這種影響具體到某個詩人身上,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間接。其中,既有虔誠如張九成“謫嶺下,居無與游憂,過之不聞,學之不進也,乃于書室中,置夫子、顏子像。……黃魯直、秦少游、晁無咎、張文潛,諸畫像,乃環列于夫子左右,晨朝瞻敬,心志肅然,其所得多矣。”[3]卷18222亦有如程俱般間接關聯的詩人,可以《以夜宿匠舍詩示晁以道說之,乃以古句為謝,次韻酬之一首》等詩歌為證。總之,此期貶謫詩人與“江西詩派”之關聯實為確證。更直白的如:李光與“江西詩派”的關系,其詩《與善借示<魯直集>,雕刻雖精,而非老眼所便,戲成小詩還之》為證,詩中“知君欲嗣江西派,凈幾明窗付后生”[4]47句,可確認二者的關聯。而其與“江西詩派”之呂本中交往的“謫居古藤病起,禁雞豬不食,與兒子攻苦食淡久之,頗覺安健。呂居仁書來,傳道家胎息之術,因作食粥詩示孟博,并寄德應侍郎”一詩,更能表明他與“江西詩派”交與往還的關聯。
趙鼎與“江西詩派”的關系既體現為生活閱歷上的交集,如紹興八年“上欲罷本中用勾龍如淵,因趙鼎力薦,乃有是命。”[5]1945-1946又表現為詩歌酬唱上的交往,如其《次韻子蒼諸公韻》就是與韓駒的詩歌酬唱。綜上所述,可推知其詩歌創作所受“江西詩派”的影響。
貶謫詩人呂本中,本為“江西詩派”之人,“老杜之后有黃、陳,又有簡齋,又其次則呂居仁之活法,曾吉甫之清峭,凡五人焉。”[6]1091其在當時詩壇“少陵衣缽在涪翁,傳述東萊得正宗”[7]760的地位使之成為“江西詩派”的領袖。在詩歌實踐中,呂亦能遵循“江西詩派”標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主旨。一方面,呂本中主張遍取百家,并言:“學詩須熟看老杜、蘇、黃,亦先見體式,然后遍考他詩,自然工夫度越過人。”[8]603另一方面,又強調:“‘詩清立意新,最是作詩用力處,蓋不可循習陳言,只規摹舊作也。魯直云:‘隨人作詩終后人,又云‘文章切忌隨人后,此自魯直見處也。”[8]596此種創作主張正是對“江西詩派”的繼承。
張元干與“江西詩派”過從甚密,“蘆川老隱之為文也,蓋得江西詩友之傳……近作殊有老成之風,無復少年書生之氣。”[9]218-219在其《蘇養直詩帖跋尾六篇》中體現了與“江西詩派”諸人的唱和:“往在豫章問句法于東湖先生徐師川,是時洪芻駒父、弟炎玉父、蘇堅伯固、子庠養直、潘淳子真、呂本中居仁、汪藻彥章、向子諲伯恭,為同社詩酒之樂。”[9]173正所謂:“少監張公,早歲問道于了齋先生,學詩于東湖居士,凡所游從,皆名公勝流。”[9]220
二、對“點鐵成金、奪胎換骨”詩學理念的認同和改造
“點鐵成金、奪胎換骨”是黃庭堅詩歌理論的核心,為“江西詩派”遵循的創作準則。黃庭堅云:“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10]186對“奪胎換骨”,惠洪言:“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11]242
此種理論,后人既有肯定也有譏評,如王若虛:“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12]86實際上,該理論為當時詩人提供了可資效法的手段,對快速提高詩人創作技能有積極的作用。其對當時貶謫詩人的影響,主要為對句式仿寫和使事用典的運用。
先看句式仿寫:詩人們為表達自身情感的需求而對前人詩句做改寫,如趙鼎對蘇軾詩之改造:
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應夢武林春。(蘇軾《送子由使契丹》)
琴發清彈廬阜月,詩探妙意武林春。(趙鼎《用元長韻贈空老》)
蘇軾詩中“清禁月”被趙鼎換成“廬阜月”。在看似機械仿寫中,實則表達了趙鼎本人的心緒。蘇軾詩在告誡子由要心系朝廷和杭州。而趙鼎詩中則在廬山月下清幽彈唱的情景中,表達優雅閑致的情懷。趙鼎對黃庭堅詩句的改寫,如:endprint
淘沙邂逅得黃金,莫便沙中著意尋。指月向人人不會,清霄印在碧潭心。(黃庭堅《觀化十五首其四》)
宦學平生著意深,要從黃卷古人尋。功名富貴非吾事,只有淵明會此心。(趙鼎《役所書事用山谷觀化韻其十》)
趙詩直抒胸臆,情感真摯,但缺少黃詩流轉婉致的韻味,質樸有余而意境不足。
汪藻對前人詩句的仿寫重于表達字面相近、含義相仿或更進一層的意義。如:
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楊廣《野望》)
近村應漸寒,已有鴉數點。(汪藻《庚午歲屏居零陵七月二十日以門掩候蟲秋為韻賦五首其二》)
該詩為貶永州所作。汪藻活用隋煬帝詩句,描寫鄉村蕭索景象,烘托孤寂心情。作者不是一味模仿,而是對詩歌情境的再造。
再看效使事用典。林語堂說:“用著名的詞語與典故而不明言其來源出處。飽學之士讀來,便有高雅不凡之樂。這是一種癖好相投者之共同語言。讀者對作者之能寫此等文章,心懷敬佩;自己讀之而能了解,亦因此沾沾自喜。作者與讀者所獲得的快樂,是由觀念暗示與觀念的聯想而來。此種暗示比明白真說更為有力動人。因為一語道破,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13]27用典是宋人以才學為詩之表現。黃庭堅“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就是要用前人典,達到“以故為新”的效果,如其《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等。
李綱《伏讀三月六日內禪詔》詩,學黃而多用典。尾聯“累臣獨荷三朝眷,瘴海徒將血涕揮”表達絕望和憤慨。整詩用典一唱三嘆。趙鼎詩典頻密,陶潛掛冠南山之典為其青睞,如:
不如多置葫蘆酒,直使淵明醉后歸。《次韻止老見贈》
乞得殘生對兒女,不愁無粟貯陶瓶。《丙子夏病臥汗后》
可見“江西詩派”對其詩歌的影響。同樣地,胡銓詩歌中也大量用典。如《次雷州和朱彧秀才韻時欲渡海》:
何人著眼覷征驂,賴有新詩作指南。螺髻層層明晚照,蜃樓隱隱倚晴嵐。仲連蹈海齊虛語,魯叟乘槎亦謾談。爭似澹庵乘興往,銀山千疊酒微酣。
詩作于往吉陽途中,是時“銓徒步赴貶,人皆憐之。至雷州,守臣王趯捕游崇私茗械治,厚餉銓”[14]1099。銓用魯仲連典,表達忠君報國之豪氣。
三、對章法煉字的辯證體認
宋詩的困境,黃庭堅總結以往,提出鮮明的作詩理論和可操作的手法,使宋詩有了別于唐詩的獨特面貌,逐漸發展成“江西詩派”。在此,黃庭堅等人注重形式技巧的探尋,喜拗句、奇句和用典。南宋高宗朝貶謫詩人受其影響,在詩歌形式與技巧等方面承“江西詩派”之風,但又主張“活法”,既不失格律之嚴,又以淡然語言抒情,為此期貶謫詩人詩歌語言藝術的創新之處。
張九成常參與“江西詩派”的煉句論詩,“詩每句中須有一兩字響,響字乃妙指,如子美‘身輕一鳥過,‘飛燕受風斜,‘過字、‘受字,皆一句響字也。”[15]208趙鼎詩中亦有煉字,但雕琢生硬。如《南泉》:
雨液淪山巔,天匠鑿其腹。噴薄涌飛泉,散落珠百斛。
噴薄的泉水難與“鑿其腹”的生硬動作渾融,用有力度的詞來描繪自然景色,使景致顯得突兀和生硬,而全無美感。
與趙鼎等人生硬學“江西詩派”不同,張元干詩在錘煉字句時,更重用字的精練與整體詩風的交融。如:
涼生白蘋,落日照紫翠。《送舒希古》
青山渾在眼,白發暗添頭。《寄錢申伯》
花飛傷宿雨,山潤照清晨。《喜錢申伯病起》
上述詩句在對仗上較為勻稱和工切,用字上也較為凝練,且每句詩均有點睛之筆,清新爽朗的格調中不失嚴謹的格式法度,藝術水準較高。同樣,張元干在學習“江西詩派”注重煉字的同時,亦注重汲取蘇軾等元祐詩人自然詩情。這種辯證地對待“江西詩派”錘煉字句的態度,在同期張九成的詩中亦有體現。張九成為“文不貴雕蟲,詩尤惡鉤擿”,主張作詩要行云流水、自然成文。其詩借多嬌之江山抒自然真率之詩情。如《雙秀峰》,“亂山明滅外,古剎有無中。笑指雙峰翠,回看落日紅”。將主觀之情與客觀之景互融一體,詩風平緩圓融。同時,詩人善于將日常之草木如竹、菊、海棠等容納于詩中,表達對生活的熱愛。再如《菖蒲》一詩,“勁節凌孤竹,虬根蟠老龍。傲霜滋正氣,泣露泫春容。座有江湖趣,眼無塵土蹤。終朝澹相對,澆我磊磈胸”。詩人在描繪自然之景物的同時,也頗為注重將自我的真實情感融入其中,使得其詩敘議結合,內涵豐富。在此詩中,作者借物言志,將菖蒲的物性特質與自我的內心操守結合起來,表明了自己處憂患之境而不甘沉淪的心態。
高宗朝貶謫詩人深諳“江西詩派”章法謀篇之道。莫礪鋒將其歸納為:“在詩中談禪說理,吞吐騰挪,有峰回路轉之妙。刻厲思深,即使是寫景抒情的小詩,也往往顯得氣象森嚴。在語言上追求瘦硬生新,在章法上講究急轉陡折。使人讀后如見危峰古松,筋骨嶙峋。”[16]17這種章法謀篇上的影響,可從李綱和李光詩中窺見。如:
在李綱所處的時代,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已深入人心并成為詩人們創造的不二法門。因此,他的詩歌創作,亦常見散文的鋪敘筆法,從而使他的詩歌在敘述的章法上顯得搖曳多姿。“我詩昧格律,枯耳類蛙尾”是李光學“江西詩派”重視韻律章的生動概括,也使得其詩歌具有抑揚頓挫之美。同時,其在《與胡邦衡書八》中“佳篇乃未嘗得見蘇、李句,此句法則工,而擬非其倫,則不敢當”之論中亦可見他對章法格律之重視。如受“江西詩派”之影響,李光慣于在句首運用對比式的描寫。如“衣巾翠濕陰陰竹,屐齒寒生步步云”(《山居次韻止老》)等。
綜上所述,在南宋高宗朝“江西詩派”雕琢文風大行其道的情況下,其時的貶謫詩人們,均不同程度地受其影響。同時,他們能保持較為清醒獨立的頭腦,辯證汲取“江西詩派”的詩學思想和創作手法,顯示出批判性繼承的特點。在“點鐵成金、奪胎換骨”詩學理念的認同和對章法煉字的辯證體認上受到“江西詩派”的影響,成就了當時具有獨特風貌的貶謫詩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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