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世界上唯一在城中村舉辦的雙年展,除了展現多元和包容外,也許還能為這座城市和居民帶來一些別的變化?
海燕從上午開店到傍晚時分,一直坐在九街中間的餃子店門口包餃子。盡管她兩分鐘就能包好一盤,卻依然連喝水的工夫都沒有。來吃的人實在太多了。有些大胡子老外對這種中國食物充滿熱情,卻只能對著中文菜單干瞪眼,后來她索性一見到他們,就讓廚房里給上餃子雜燴拼盤。
“以前在九街吃飯的,也就是住村里的上班族,這雙城展一搞,人一下子多了好多。”九街是村民們對南頭古城主街的俗稱,對于許多深圳人來說,南頭古城可能都是個陌生的概念,只是一個在市中心以外的,混雜著一些古建筑的普通城中村。但在歷史上,這里曾是東莞、惠州、香港的中心,許多香港人還千里迢迢過來尋根,到了才失望地發現,這個“古城”跟麗江、大理完全是兩個概念,只有一兩座舊門樓、縣衙,還能找到點過去的痕跡。
“為了籌備這次雙年展,我們提前兩年過來調研,這才發現,以往深圳被有意無意塑造成一個只有30年歷史,一夜從小漁村躍升大都市的形象,完全是個錯誤!”本次UABB深港雙城雙年展策展人之一,建筑師孟巖回憶,當他們得知這里挖出過東晉時期的古城墻時,頓時對深圳有了全新的認識。
每一屆的UABB,都邀請了國內外知名的建筑家、藝術家和學者等參與,展出過總計 930 多件作品, 舉辦了 520 多場藝術設計、戲劇、公共論壇等活動,吸引過超過110 萬的觀眾。盡管如此,孟巖也承認,這屆的挑戰性是前所未有的大,直到開展前夜的兩三點,他和其他工作人員依然在古城各個展點之間奔波,為各種掉鏈子和幺蛾子大動肝火。
但是,就和以往任何一屆UABB一樣,眼看離開展只有十分鐘,一切似乎還亂糟糟的,但一到點,一切都奇跡般地各就各位,展覽順利開場。而南頭古城也徹底火了。這條以往只有村民往來的兩三米寬的老街上,如今擠滿了裝束各異的時髦男女,其中不少還是高鼻深目的”鬼佬”。
他們鉆到各種犄角旮旯里拍照,也像本地人一樣,擠坐在沙縣小吃、麻辣燙、腸粉店里。一面塞著食物,一面談論著村民們聽不太懂的詞,什么“介入性”“城市與舊俗”“敘事性藝術”等。
“在這樣的環境下做雙年展,不只在中國,在全世界,恐怕也是第一次。所以我們非常自信,這個展覽,一定會火。”孟巖頗有自信。UABB深港雙城雙年展從2005年至今已經是第六屆,聚焦于在前所未有的快速城市化大背景下,衍生的城市化和人居狀態的主題。
“南頭古城從1700年前一直存在著。從一座城開始,隨著城市中心的遷移,這里逐漸變回一個寂靜的村子,后來又漸漸被城市包圍,成為一種獨特的城村合體物。”
從這個角度看,南頭跟中國其他古城沒有任何可比之處,它是以全光譜的方式,呈現了中國幾百年來,從明代到今天的空間歷史,包括改革開放30年以來的快速規劃,所有東西都完整保存到了今天。“所以它的當代藝術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講,比歷史古城價值更高。”
但策展工作一開始,團隊就意識到了這個展場的挑戰性。第一,空間非常局促,所謂的主展場,就是一棟過去的村工廠建筑+兩棟宿舍,相對于往屆那種大型創意園、國有面粉廠、玻璃廠完全是兩個概念;
第二, 村里的產權非常復雜,即使創作的都是世界極高水平的藝術家,為了在某棟樓,某扇墻上畫幅壁畫,也需要大量的協商。有些業主一開始甚至不屑一顧:“我看你們就別畫了,這樓這樣破破爛爛的挺好,哪天政府看不下去把它拆了,我就發財了。”
于是,他們索性將整個南頭古城變成了一座展場,從城門外開始,便散布著各種藝術品、裝置,一直延伸到主街、各條小巷和民居。一座貌不驚人的信息亭、一組可供孩童玩樂的裝置,可能都是大師手筆,參觀者可以像尋寶一樣,不時發現驚喜。就連街邊圍墻上隨意張貼的小廣告,湊近一看,才發現是專門設計的,寫著創作者想法的小語錄。而路上你還時不時會撞入某個行為藝術的現場,或是抬頭看見居民樓頂自由揮灑的舞者。”整個展場,就是一部完整的空間敘事,有前導,有高潮,有聚有敞。”
到了主展館,廠房的整個側面,被西班牙著名的壁畫組合Boa Mistura變成了一副巨型壁畫,他們選擇了兩個意味深長的中國詞“傳統”+“發展”,幾次疊加后,有了特別的效果。
美國頂級設計學院Cooper Union的院長,參數化設計的鼻祖Nader Tehrani,則為展館外的空地設計了一座長而輕盈的涼亭走廊,用鋼結構+白色織物構成,希望它能為擁擠的城中村,提供一個休憩喝茶的場所。
由舊工廠改造成的主展館,每一層都對應一個主題。互動性最強的,男女老少都能看懂的,都集中在第一層,比如城中村未來館,是用VR技術做出的科幻場景,能讓你在未來數碼化的深圳城上下飛翔。
還有講述城中村故事的《一樓宇·動物園》,是小孩子特別喜歡流連的地方。作者尹燁敏和鄭楚玲采訪了本地許多居民,和曾經有過城中村經歷的人,選取了八組人物為主角,將他們變成了動物角色,以第一人稱的敘事形式展現他們的生活日常故事。
在作者看來,“深圳的城中村,是許多不同行業和生活背景的人遠離家鄉,尋求生存土壤的地方。他們帶著夢想,期盼著從這個土壤里收獲滿意的答復,也同時翻騰出生活百態及由其帶出的人的動物性。這些差異時而融合,時而對立,形成一片片離奇的場景。我們希望從動物直接、敏銳、或者更接近本質的視角,還原我們城市和村落之間的關聯和它們本身的狀態。”
除此之外,城里還有很多互動性作品。來自意大利的藝術家、“敘事性舞蹈”學校的創始人Marinella Senatore,將團隊派到了這里,召集了兩百多位當地舞者(說白了就是,在街上看到一個跳舞的市民就拉過來),合作創造了各種舞蹈,在古城的各個地方,講述自己的故事。
行為藝術家林一林則在中山東街的中間,在張嘴結舌和咧嘴看熱鬧的行人簇擁下,在灰磚路中間畫了一條長長的線,材料是:日用品、糕點、螺獅粉、菜肴、蔬菜、活人……反正是兩邊商店產出的各類物品,一件接一件連起來,表演時長兩小時,取名“商品鏈”。
他的創作理念是:“通過這種排列,喚起它們的價值和被等值化。”在場的觀眾有多少人看懂,我們沒有概念,但《南都周刊》記者聽到了一位老大爺跟一個小伙子這樣的對話:
“這是在干嘛呀?””這是藝術!藝術,就是我們看不懂的東西!老大爺,你在這兒住了很多年是吧?在這路上來來回回無數次了吧?這些都是你生活中的東西,吃過的,用過的吧?”“啊?是啊!””里面有真材實料的好東西,也有假冒偽劣的,它們就是你的生活。你要是也在這兒躺下,就完美了!”“嘿嘿,不用了,謝謝你呀小伙子,不然我還真沒懂。””你這么快明白啦?其實我自己也沒太明白。不過人生也就這樣,活得太明白也沒什么意思了,是吧?”
然后人群就在哄笑中四處散了。
還有個特別的“作品”——中國南頭彩票,它可以說是專門為被雙年展打擾的村民們而設計的,據說也是中國歷史第一個以藝術名義發行的彩票,由國家大劇院的舞美總監高廣建帶來。每個人都可以花幾塊錢買一張彩票,而村民們則每人會免費派發到一份,據說獎品非常豐富,最大獎是幫他家免費改造裝修房屋。這個,也許是雙年展會給當地帶來的又一個變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