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敏娜
躺在床上,看著電視上心目中的偶像在籃球場上打得熱火朝天,王禹內心久久不能平復。自己多么希望現在就能夠回到運動場,與同學們打個酣暢淋漓。可是,想起自己帶傷的右腿,王禹又陷入了無盡的失落中。當初,籃球給他的生活帶來了無窮的歡樂;而現在,籃球卻在那場比賽中給他留下了難以撫平的傷痛,這段時間落下的功課和以后的行動暫且不說,大額的醫藥費現在已經成為并不富裕的家庭的負擔。
王禹是一名籃球愛好者,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參加了學校組織的十幾場籃球賽,也積累了一定的比賽經驗。幾個月前,區教育局組織了一場全區中學籃球賽,作為校籃球隊主力成員的他,被學校派往區里參加籃球比賽。比賽過程中,盡管打得很累很吃力,但王禹與隊友相互配合得十分默契,最終成功晉級下一輪比賽。然而,比賽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順利,這輪比賽與他們交手的是去年區籃球賽的亞軍隊,去年對手僅以一分之差與冠軍失之交臂。所以,賽前王禹與隊友們相互加油打氣,爭取努力發揮出最佳水平。
賽場上,隊友們默契配合,雖然對方暫時領先,但是分數相差不大,他們還有獲勝的希望。比賽在正常地進行中,雙方也在緊張而激烈地較量著。突然,對方選手一個扣球,將跟前的王禹撲倒在地。跌倒受點傷在籃球運動員看來算不了什么,所以顧不得疼痛的王禹趕緊起身,繼續與隊友配合,做好準備。距離比賽結束時間越來越近,隊友們經過頑強拼搏終于將比分扳平。這時的王禹盡管感受到右腿的劇痛,但是為了贏得比賽,他還是堅持著。最后一刻,隊友成功投進一球,他們贏了。隊友們激動得相互擁抱起來,這時王禹再也忍受不住右腿鉆心的疼痛,倒下了。
睜開眼睛,爸媽、老師和隊友們都在旁邊守著他,醒來的王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醫生告訴王禹,經過診斷,他的右腿多發性骨折,需要治療休養。在區人民醫院治療了3天,王禹轉院到骨科醫院住院治療了半月,后又到區人民醫院住院治療了20天。王禹到骨科醫院做完第二次手術后,又住院治療了一星期才出院。住院期間花費了將近6萬元的醫藥費,王禹所在的學校為他墊付了2.8萬元的醫藥費后就不再支付了。出院后的王禹到司法鑒定所申請鑒定,鑒定結論是傷情為九級傷殘。
其后,王禹的父母認為王禹是代表學校參賽,孩子在比賽中受傷,學校理應承擔責任。因此他們多次找到學校協商,希望學校為王禹支付剩余醫藥費。王禹所在學校則認為其已經為王禹支付了2.8萬元,已經盡到了責任;王禹是被對方學校的參賽人員踢傷,剩余的費用應該由對方學校承擔。王禹的父母又找到對方學校,校方卻認為是其學生打球傷到了王禹,應該由傷到王禹的學生張威賠償。王禹父母又找到張威的家長,張威父母認為張威是代表所在學校參賽,賠償事宜應該由學校承擔。王禹的父母繞了一圈,最終沒有找到承擔責任的人。由于各方在剩余醫療費承擔的問題上沒有達成一致意見,王禹父母一紙訴狀,將王禹所在學校、對方學校、踢傷王禹的選手張威的父母告上了法庭,要求他們共同支付王禹住院期間的醫藥費,以及他們因照顧王禹產生的誤工費、交通費等其他各項費用。
法庭之上,3被告分別進行抗辯,都認為不應承擔王禹因治療產生的各項費用。法院經過審理認為,籃球比賽是一項對抗性強的競技比賽,打球過程中球員之間發生碰撞,不是雙方意志所能夠控制,存在因碰撞致使自身或他人受傷的可能性。王禹、張威分別代表所在學校參賽,在正常比賽中,張威打傷王禹,張威不存在主觀過錯,因此應當根據公平原則分擔王禹因受傷而產生的各項費用。王禹和張威分別被所在學校安排參加籃球賽,屬于履行職務行為,因此王禹和張威所在學校應平均分擔損失。

拿到判決書的王禹父母本以為孩子的醫藥費有出處,可以盡快拿到醫藥費了,卻沒想到對方學校堅持認為其不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因此提起了上訴。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王禹受所在學校選派參加區教育局組織的籃球賽,屬于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因此學校應當保證王禹在參加活動期間的人身安全。王禹在比賽中受傷,其所在學校應當承擔賠償責任。張威在籃球比賽中將王禹打傷,因為籃球比賽有激烈對抗性與受傷的可能,張威沒有違反體育規則又不具有傷害王禹的故意,故張威不應承擔責任,作為組織張威參賽的學校也不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王禹在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中受傷,其所在學校應賠償其全部損失。
接到生效的二審判決書后,王禹父母心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因為孩子的醫藥費有了著落;但是又略帶隱憂,擔心孩子因為腿傷一事心里落下陰影,又怕學校因賠償事宜以后跟孩子過不去。不管怎樣,最主要的問題經過將近一年的周折最終解決了。
法官說法: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王禹所在學校作為籃球賽的組織者,是否應該為王禹的受傷承擔責任?在比賽中,張威是否要為正常比賽中的致害行為賠償王禹損失?
法院作出裁判的依據之一是“自冒風險”原則。自冒風險來源于羅馬法中的格言“對自愿不構成傷害”,即一個人如果事先明知為某行為可能招致風險、損害,仍基于自己的意識和意志為此危險性行為,那么,當風險、損害發生時,行為人就不能因此行為所造成的自身不利益向相對人請求相應的損害賠償。自冒風險的適用,是為了保障某項帶有一定風險的活動能夠正常進行,減輕或避免活動參與者的后顧之憂。
從權利性質來看,自冒風險屬于一種抗辯權,因請求權而產生,附著于請求權基礎之上而存在,是對對方當事人請求權的一種否定。作為一種完全的抗辯,它以一種全有或全無的模式存在,絕對排除被告的責任。在現代民法中,自冒風險作為抗辯事由的一種,利用自冒風險進行抗辯的法律效果通常是減輕或者免除致害人的賠償責任。
從構成要件來看,自冒風險包括基礎法律要件和冒險行為要件。基礎法律要件包括合同及單方法律行為,因行為人自愿為某種具有危險性的行為,所以在行為人與相對人之間便產生這種基礎法律關系,同時意味著行為人與相對人也自愿去遵守這種法律關系下權利義務的立法分配。冒險行為要件則包括危險發生的可能性——做出某行為就有可能招致危險或損害;危險的可認知性——行為人事先對做出此行為的性質、危險的程度、范圍、后果,有明確清晰的認知;自愿性——行為人同意做出此行為,并在損害或危險發生時,自愿承擔不利后果;非義務性——行為人做出此行為,并不是出于法律規定或雙方約定的義務;獲利性——行為人做出此行為,目的是為了獲取非常規利益,以業余籃球為例,其目的是為了在運動過程中獲取運動快感的精神利益和運動強身健體的健康利益。
從法理基礎來看,自冒風險是個人主義否認哲學觀點在法律科學中的運用。個人主義的內涵為個人自治與自己責任。“任何人均為自己事務之管理人及判斷人”,社會的每一個成員都是自己人身安全、財產安全的首位管理人和保護人。自治就是允許個人自由地在其意志范圍內對除涉及他人部分外的人身關系、財產關系作出選擇,即在防止對他人造成損害的前提下,對涉及自己利益的事務,個人可基于自身理性自由裁處判斷。擴大到人與人的交往與接觸,社會成員之間之所以能夠相互合作,是因為基于個人言辭及行為的前后一致性和連續性所產生的相互信賴,“約定必須信守”“前后不得矛盾”,否則不會有信任感,社會活動便無從開展。在強調個人意志獨立性和權益保護最佳性的基礎上,因個人的行為是在審慎抉擇的理性前提下做出的,個人自治必然衍生出自己責任,自己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對他人的行為負責是當然的應有之義。當行為人明知做出某行為可能具有風險并決意為此行為時,由此招致的風險和損害自然不能向相對人主張。否則,便是對相對人信賴利益的損害。因為行為人如果不為自冒風險的承諾,相對人便不會與其一起去做冒險行為,風險與損失自然就不會發生。如果允許行為人向相對人主張損害賠償的權利,實質就是讓個人(相對人)承擔他人(行為人)本應承擔的風險與損害,此為風險與損害的不正當轉移,與公平正義的法律宗旨不符。
本案裁判的法律思維過程有兩個重點,第一個重點是籃球運動員在運動過程中對其他籃球運動員在法律層面上負有多大程度上的安全注意義務;第二個重點是如果負有過分苛刻的安全注意義務在現實中是否可能,并且是否有違籃球運動的體育性質。籃球運動是一種高強度、帶有危險性的對抗性運動,運動員根據合理沖撞規則處于身體碰撞的危險之中,健康權甚至生命權受到損害是不可避免、不可客服的。若對運動員要求過分苛刻的安全注意義務,由于運動員在爭奪球權時是瞬間注意力,因此在現實中不可能做到。同時,籃球運動的精彩性與觀賞性也會大打折扣,籃球運動的體育競技本質也蕩然無存。但任何人都負有不得非法侵害他人健康權和生命權的法定義務,運動員也不例外,所以如果運動員在具有故意與重大過失時,同樣應當對自己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
在本案中,王禹在其學校的組織下自愿參加籃球比賽,對籃球比賽可能招致的損害有清晰的認知,又不能夠舉證證明張威在比賽中具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并且王禹和張威都是代表其所在的學校參加比賽,所以張威不應該賠償王禹因受傷而產生的各項損失,王禹的損失應當由其所在的學校來賠償。
同時,我國《侵權責任法》第39條規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教育機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人身損害的,教育機構應承擔過錯推定責任;第40條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教育機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教育機構以外的人員人身損害的,由侵權人承擔侵權責任,教育機構未盡到管理職責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本案中,王禹在校期間代表學校在比賽過程中受傷,根據《侵權責任法》的規定,王禹受到教育機構以外的人員帶來的傷害,導致王禹受傷的張威應該承擔責任;張威又是代表學校參賽,屬于履行職務行為,所以其所在的學校應該承擔在比賽活動中給王禹造成的損失。但是籃球比賽作為一項激烈性的活動,在正常比賽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在隊員之間產生摩擦、沖撞,這種情況下,如果過分苛責致傷人員承擔賠償責任,則會導致比賽活動無人參加。所以,根據“自冒風險”原則,王禹所在的學校作為組織王禹參加比賽活動的組織者,應當為王禹在所在活動中受的傷承擔賠償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