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歡喜
編輯推薦:歡喜說這個稿子是她旅行結束后,在回來的路上寫的。巧的是,在這個故事里,我仿佛真的能看到西藏光潔的藍天和沙土飛揚的戈壁,還有尤溪和沈戈相遇那年黑馬河的星空。
那時天光昏暗,山高水長,所有的場景全都遠去。但他眼里的笑意是真的,天上的星光是真的,喜歡也是真的。
【楔子】
“你年紀太小,還不懂生死。”
格爾木市的某家青旅里,我咬著外賣叫來的涼皮,聽到旁邊的大叔如是對我說。他剛從西藏回來,一路獨自一人駕車而來,就在剛剛,他還在感嘆人生來孤獨。
我歪過頭,否定他的話。
“我懂的,有那么兩次,我離死亡特別特別近,其中一次是在橡皮山。”
“有多近?”
“我為自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沈戈,還沒來得及對他說我喜歡他,而在深夜的荒原里號啕大哭。”
“然后呢?”
“我得救了。”
“那你們在一起了?”大叔的目光落在站在窗邊看夕陽的牧陽身上,這間青旅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
我搖搖頭:“他拒絕了我。”
“他不喜歡你?”
“也不是。”
“那……”他頓了頓,突然轉了話題,“那另一次呢?”
【今】
2014年7月末,我第二次從煙柳畫橋的江南來到塵煙沙土的西北。
剛到西寧火車站,我和牧陽便被一群西北大漢包圍住了。來的都是生意人,問我們要不要包車,走大環線還是小環線。南方是人都比較內斂,我又很少出遠門,對這樣的熱情難以招架。接過那些名片正準備仔細比較時,牧陽卻一把將我從人群里拉了出來。
“我已經跟朋友約好了,他待會兒會開車來接我們。”他這樣跟我解釋。
西寧的夏天比蘇州要冷得多,我還穿著T恤和短褲,整個人凍得瑟瑟發抖。我哆嗦著身子,聞言就問:“什么朋友?怎么先前沒聽你說過這里有人?”
牧陽撓撓頭:“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他最近也在這邊玩。”
他說著,將我拖到旁邊的售票處,試圖躲避一絲寒冷。
半個小時后,他的那位朋友才出現。大概早就料到我們的窘境,那人手里拿了兩件暗紅花紋的毛線披肩,極為隨意地搭在了自己的手臂間。他穿牛仔外套,戴黑色的口罩和鴨舌帽,遠遠只露出一雙眼睛。直到牧陽同他招手,他才將口罩摘下來,懶散地朝這邊揚起一個笑容。
我有一瞬間的愣怔,緊接著就被牧陽抓住手臂。他將我拉到那人跟前,笑嘻嘻地介紹:“這是尤溪,青梅,也是我的女朋友。”頓了頓,他又轉頭對我說:“沈戈,我大學時最好的朋友。”
沈戈就抬眼看我,眼里稀稀落落映著點笑意。他隨手將披肩遞給我,我有些心慌,接過來時不小心抓住了他的指尖。熱流在中間一閃而過,我的臉瞬間漲得通紅。我正覺得不知所措時,就聽到他語氣疏淡地對我說:“你好,經常聽牧陽提起你。”
他的態度禮貌卻疏離,仿佛我們當真是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勉強勾了下嘴角,極其生硬地對他笑:“我倒是沒怎么聽牧陽提起你。”
我并非刻意挑釁,畢竟當時我的腦子已經沒有辦法正常思考了,說的全是實話。沈戈微微偏過頭,于是就笑,打趣牧陽,說他一定是怕我被他搶走。
原本只是無心的玩笑,沒想到牧陽竟當真認真地點點頭,隨即又半開玩笑地說道:“活該被防備,誰讓你長得比我帥?”
牧陽的車停在公交車站臺旁邊,我們迎著風走過去。沈戈將后座的車門拉開,我和牧陽坐在一起。
依照我們的旅游攻略,第一站就去青海湖。沈戈連上藍牙放歌,一首接一首全是林俊杰。道路在窗外不斷地往后退,我有些僵硬地挨著牧陽坐著。歌聲甫一入耳,我的整顆心都像是墜入了海底,時而波濤洶涌,時而沉靜壓抑。
牧陽沒察覺出我的異樣,只嬉笑著開沈戈的玩笑:“怎么,還沒忘記呢?”
我的呼吸一滯,下意識地就去瞧沈戈的神色。他亦透過后視鏡朝這邊望了一眼。他的眼長得真好看,是標準的鹿眼,雙眸清澈,無論何時都顯得干凈而赤誠。
他歪了嘴角,這樣的壞笑其實不大適合他。他敲著方向盤,正和著音樂的節奏,偏頭問牧陽:“忘記什么?”
【昔】
我第一次見到沈戈其實是在我上大一那年,從格爾木市區前往可可西里的途中。
那時我剛讀大學,西藏正紅火,大家都說去一趟便能滌蕩心靈了。而我年紀小,懵懂不知事,覺得自己有無窮無盡的精力去探索生命。趁著暑假,我便和十幾個同學一起,坐著火車一路來到了大西北。
網上的攻略里都說去西藏之前最好在格爾木中轉一下。我們住的那間青旅的老板為人和善,我們幾個同學閑來無事,便主動要求幫他賣地圖。
其實也不過是圖好玩罷了。在格爾木和可可西里的中間,還沒有到昆侖山的位置,涂上厚厚的防曬霜,戴著帽子在那里攔來往的車輛。
其實剛出門我就后悔了,我怕太過強烈的紫外線會把我的皮膚曬黑。卻又礙于承諾和面子,我不好意思折返回去,便想著快點賣完好完成任務。
沈戈坐的那輛車剛好是我攔下的第六輛,而前面那五輛車上的人都沒有買我的地圖。
他那時年紀也小,唇紅齒白的模樣跟大西北的背景一點也不搭,卻恰好是那個年紀的我最喜歡的模樣。
車里當時坐了六個人,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邊軟糯著嗓子問司機要不要買我的地圖,邊目光不受控制地偷看沈戈。他的臉于是就紅了,張了張嘴,語聲格外清冷地對我說:“你是住在途中的吧?”
“途中”正是我住的那間青旅的名字。
我驚訝地看向他,點點頭。沈戈就說:“來之前我們已經從老板那里買過地圖了。”他說著,從旁邊抽出一張黃色的牛皮紙,指給我看,“喏,上面的字跡是一模一樣的。”
我卻完全抓錯了重點:“你也住那里?”endprint
大概是我眼里的興味太明顯,車里的其他人都發出曖昧的笑,我的臉不由得微微發燙,但還是鼓起勇氣直視沈戈。
他微微皺起眉頭,片刻后展顏一笑:“是的。”
這時,司機發了話,說他們要趕路了,不然下午下雨的話,就看不到藏羚羊了。
人對美的事物總是忍不住心生好感。我正為沈戈和我住在同一間青旅而感到開心,聞言就“哦”了一聲,往后退了一些,心里卻在盤算著晚上如何約他一起乘車去察爾汗鹽湖那里看星星。
“等一下!”在司機發動車子準備走時,沈戈忽然低聲制止。我疑惑地抬頭看過去,就見他拉開車門,微微有些別扭地問我:“多少錢?”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沈戈抿了抿唇,指指我手里的東西:“地圖,我要一張。”
【今】
到青海湖二郎劍入口時,已經是下午了。太陽在云層里冒了一點點頭,溫度不算低,但是風很大,也很涼。
沈戈和牧陽一起排隊去買門票了,讓我先坐在車里避避寒。
我從箱子里找出長衣長褲,就坐在后座上換。上衣才剛剛套到頭上,就聽到有人敲我的車窗。偏這時衣服上的蕾絲不小心掛到了我的耳釘上,我心里慌,卻又扯不開,一時間急得臉通紅。
我以為站在外面的是牧陽,就將車門拉開了一條小縫隙,隨即轉過身,背對著他,讓他幫我把衣服弄下來。
車外的人停了一瞬,好一會兒,對方冰涼的手指才觸上了我的耳垂。我耐不住冷,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很快就聽到一把極為矜持的,裹挾著涼風的嗓音響在我的旁邊。
“好了。”
那人將手縮回去,大概是怕我冷,順手就關上了車門。
車里的空氣漸漸回暖,我卻在座位上足足僵了好幾分鐘。
我換好衣服下去時,沈戈還在旁邊站著,他的雙手抄在褲袋里,望著遠處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聽到我下車的聲音,他回神,看了我一眼,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好了?”
我點點頭,壓住心里那濃濃的窘迫與害羞,面對他這種云淡風輕的態度,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慶幸。
因為天氣不夠晴,湖邊人又多,我們只隨意地逛了一會兒就出來了。如果放在平時,我肯定會纏著牧陽給我拍一堆照片,好發在朋友圈里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可此時旁邊有個沈戈,我就怎么也提不起興趣了。才剛過五點,我們就從景區里出來了,趁著還有時間,驅車去黑馬河看星空。
這次換了牧陽開車,沈戈坐在后面,而我坐到了副駕駛的位子上。
路上下起了陣雨,雨很大,打在車窗上啪啪響,但很快就停了。雨后的天空很好看,我拿出手機拍小視頻,往后轉的時候,沈戈和彩虹同時入境,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車身晃動了一下,牧陽問我怎么了。
我說:“彩虹,我看見彩虹了。”頓了頓,我又補充,“這是我有生之年第二次見到彩虹。”
牧陽將車子停下,我走下車,迅速地對著西邊的天空拍照。
牧陽問我:“那你上一次見到彩虹是什么時候?”
“三年前。”我看了沈戈一眼,他正低頭調著單反的焦距,不知道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我說:“是在我大一升大二那年的暑假,也是在這個地方。”
【昔】
原本那天晚上我是想等沈戈從可可西里回來以后,讓他跟我們一起去察爾汗鹽湖看日落和星空的。
可誰知走到半路就下起了雨。我郁悶不已,嘴里嘟嘟囔囔表示很遺憾。大概是不問來路和去路,沒有任何凡塵瑣事的糾葛,所以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人似乎總是很容易就親近起來。
我們一行人是開商務車過去的,里面能坐七個人,我和沈戈坐在中間的座位上。許是被我念經一樣的行為弄得失去了耐心,沈戈就笑:“你要實在是想看星空,不如明天跟我們一起出發去黑馬河。”
我原本就沒什么計劃,聞言自然是欣然應允,還被同行的同學嘲笑了好幾天。
因為人多,我們一共包了三輛車,我厚臉皮地要求跟沈戈坐在一起。一路上我都假裝睡著靠在他的肩膀上,聞著他身上那股干凈清爽的洗衣液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我的運氣太差,那天黑馬河的天氣也不好。下了一場大雨后,雖然后來出現了彩虹,但抵達傳說中最好的觀星點時,天空卻又突然陰沉下來。這邊的溫度比格爾木又要低很多,我帶的那點衣服根本耐不住寒。沈戈見我都快將頭縮到胸口了,就脫下自己的薄羽絨服套在我身上,頗有些無語地說:“你來這種地方之前,都不知道提前做好攻略的嗎?”
我委屈兮兮地反駁:“蘇州太熱了,我哪能想到這里會冷成這個樣子……”
“你啊……”沈戈就輕嘆,食指在我的鼻尖上點了一下,須臾無奈地說,“反正今晚也看不到星星了,進屋里就不冷了。”
其實屋里也沒好多少。
這一片沒有城鎮和村莊,原本就是一片荒野。有些本地人瞅準了商機,在這邊搭了很多蒙古包,供來往的游客停駐。但人多房少,要三四個人擠一間。我實在怕冷,一點玩的心思也沒有了,便早早地開了電熱毯,鉆進被窩里睡覺。
但可能是因為睡得太早了,才剛過夜里兩點我就醒了。同住的女同學發出輕微的鼾聲,我打了個哈欠,盯著黑漆漆的帳篷頂看了一會兒,也不知是哪里來的沖動,就裹著床上的毛毯跑了出去。
我沒想到會在外面看到沈戈。他舉著相機,正對著天空狂拍。我順著他的目光抬頭,一眼就看到漫天的星星。它們離我太近了,往常小小的北斗七星此時變成一把很大的勺子,北極星在旁邊不知疲倦地發著光。遠處的天空像是彎出了一個弧度,中間黑,兩頭亮,所有的星星都被包裹在其中,層層疊疊漂浮在云層里。
我一時驚嘆不已,等回神時,沈戈已經看到了我。他緩步走過來,小聲說:“原本只是想出來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看到星空了。”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把所有星星都裝進去了。endprint
我的心臟如同被人拖拽住一般,恍惚忘記跳動,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傻氣兮兮地點頭:“是啊。”想了想,我又補充,“最好的景色都是需要等待的。”
“還有緣分。”沈戈說。
“啊?”
沈戈低垂下頭,四下里漆黑一片,極為安靜。
他的語氣輕緩,卻格外清晰。
“最好的景色,要有緣分才能遇到。這還不是黑馬河最好看的星空,因為晚上下雨了。”
【今】
我們晚上依舊是宿在黑馬河那邊的蒙古包旅館里。老板還是當年的那一個,只是我們記得他,他卻早已不記得我們了。
這晚的天氣還算好。吃過晚飯后,相鄰的幾家旅館共同組織了一場篝火舞會。我以前只聽說過這種活動,卻沒親眼見過,一時間好奇不已,便拉上牧陽跟我一起去看。沈戈自然也來了,他和牧陽站在人群外圍觀,我擠在中間跟大家一起學習藏舞。
負責人拿著喇叭喊話,讓大家手拉手一起跳。然后也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原本站在旁邊的沈戈突然被推了進來,手被擱在了我的手上。我胸口一滯,腳步不由得頓了一下,緊接著就感覺他微微轉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用絲巾裹住,改拉住了我的手腕。
牧陽站在我的另一邊,絲毫沒有察覺到我情緒的起伏。
跳了一會兒我就覺得累了,想起之前路過的橡皮山,想當然地覺得在那樣海拔高的地方看星星應該更好看,便問牧陽有沒有興趣。
牧陽將一杯溫水遞給我,抬頭問沈戈:“你想去嗎?”
沈戈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來,在手里把玩了片刻,說:“這么晚不安全吧?”
牧陽就笑他:“膽小鬼。”
沒有理會他的激將法,沈戈看了我一眼,須臾站直了身體,微微仰起脖子。他似笑非笑地說:“我就不去打擾你們倆過二人世界了吧。”
從黑馬河到橡皮山其實不算特別近,去之前沈戈囑咐了我們一番,譬如假如有高反就喝口可樂,然后立馬返回;又譬如車后座上放了氧氣罐,以供我們急用。牧陽一直笑他啰唆,沈戈就好脾氣地笑笑:“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那時我沒想到我們竟然真的會用到這些東西。
車子是在快抵達橡皮山景區的時候出的問題。這個地方海拔高,空氣又稀薄。牧陽對此全無經驗,下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樣才能讓它繼續跑。
偏偏這里又是荒郊野外,手機信號格外弱。牧陽讓我打電話求救,我打給沈戈,總是還沒來得及把話講完,就自動被掛斷了。
天太冷了,我和牧陽縮在車里。半夜三更極少有人會來這里,我不敢頻繁地用手機,怕把電用完了,怕自己撐不到天亮,怕等不到有人來救我們。
普通人的一生總是平穩而平凡,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遇到這樣生死一瞬的事。我那時心里是真的害怕,想跟牧陽說話,尋找安心,可又怕說話太耗費力氣。
其實靜坐在車里的時候,我的高反并不算嚴重。但天太冷了,我的情緒起伏大,心里又擔憂害怕,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山路上才有朦朦朧朧的燈光照過來。牧陽一直不讓我睡覺,但后來我實在是撐不住了。被那雙手拉進那個帶有清淡的洗衣液味的懷抱里的時候,我的神思已經處于混沌中。可那種氣味讓我格外安心,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力氣,死死地抓住那人的衣襟,嘴里迷迷糊糊叫著他的名字。
沈戈。沈戈。
我的聲音里帶了點哭腔,將腦袋悶在他的胸膛,說:“我差點就來不及跟你講……”
我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他打斷,頭頂落下斷斷續續的嘆息。沈戈說:“太晚了,我帶你回去。”
他說太晚了。
一語雙關。
我的心如同一下子被人丟到了冰川里,寒意刺骨,絲絲入扣。我的眼淚忽地就掉了下來,卻又講不清自己究竟為什么會這么難過。
沈戈任我將眼淚和鼻涕統統抹在他的衣襟上,溫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輕拍我的后腦勺。
我醒來時,是在黑馬河的旅館里。從窗口望出去,還能看到碧水杳杳的青海湖。
牧陽推門進來,見我醒了,忙走過來問我好些沒有。
“好了。”我說完,目光往他身后看去,“沈戈呢?”
牧陽臉上就露出一抹揶揄的笑來,他說:“沈戈去找他喜歡的人去了。”見我目露茫然,他又解釋,“沈戈每年夏天都會來西北一趟,因為他在大二那年遇見了一個女孩,當時跟人家約好,如果之后能夠再見到的話,兩人就在一起。”他說到這里,不由得就笑起來:“你說,他都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這么幼稚?”
牧陽將窗戶打開,冷風“呼啦啦”地刮進來。我的眼睛一吹風就忍不住要流淚,這會兒慌忙低下頭,抬手抹了抹眼角,聲音里微微壓了些哽意。
我問牧陽:“他還沒有找到那個女孩嗎?”
“找到了。”牧陽說,“據說是最近剛找到的,可惜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
“那你剛剛說他去找喜歡的人……”
“找回憶去了。”牧陽微微嘆了口氣,“他去格爾木了,據說是要去找一個箱子。”
【昔】
那年我們在黑馬河看完星空后,還是一起返回了格爾木。畢竟我和我同學的目的地是要去往拉薩。在格爾木休息一下再過去的話,感覺會輕松一些。
沈戈也跟我們一起回來了,他不去拉薩,但他想回來爬昆侖山。
昆侖山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這會兒山上還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我從青旅老板那里借來一件軍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跟著沈戈他們一起去爬山。
說是爬山,其實我并沒有上去。這邊海拔高,再爬上山的話,我怕自己會受不了。說到底,我會跟過來,不過就是為了能多跟他待一陣子罷了。
見我不愿意上去,沈戈索性也停了下來。他的同伴又對著我們發出那種意味不明的笑聲,沈戈的耳尖冒出紅色,沒好氣地笑罵了他們一聲。等人走遠后,他才指著在旁邊的河邊正低頭撿石頭的人群問我:“要不要撿顆昆侖石回去?”endprint
我說:“我只聽過找昆侖玉的,沒想到還有這么多人來搬昆侖石。”
沈戈就笑,側身往下走。這一片都是沙石,路不平坦,土壤松軟,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下去。我走得踉蹌,好幾次都差點摔倒。沈戈實在看不下去,停下腳步,回頭沖我伸出一只手來,語氣頗為嫌棄:“你怎么這么笨?”
我吐吐舌頭,跟他斗嘴:“還不是為了襯托你的英明神武。”
“別貧。”
見我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沈戈又將身子轉回去。到了河岸我才將手松開,正準備彎腰學著大家的模樣去找石頭,突然有個不認識的女孩興奮地跑過來,對著我和沈戈說:“快看我給你們倆拍的照片!”
她將自己的相機遞過來,調出照片。沈戈頗有興味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將身子探過去。我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一時間只看見沈戈的表情有些怪異,緊接著,他又用那種怪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有點兒緊張,問他:“很難看嗎?”
“怎么可能!”沈戈還沒說話,倒是那個女孩先開了口。她又跑過來,將相機伸到我面前,“你看看,多好看啊!”
照片里正是沈戈朝我伸出手的那一幕。他因為側過了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耳后卻明顯泛著紅色。我的臉正對畫面,笑得異常甜蜜。
我一時有些發愣,自己也沒有想到我面對沈戈時會是這種表情。
女孩還在不停地夸自己拍照水平高超,我戳了戳沈戈的手臂,問他:“我是不是看起來特別傻?”
沈戈斜了我一眼:“何止是看起來。”
我反守為攻:“但是你看起來好像是害羞了……”
“那是冷的!”
沈戈難得不淡定,抬腳就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瞧著他的背影發笑,須臾卻又見他轉過身子走回來,問那個女孩:“你住得離途中近嗎?”
女孩想了一會兒“途中”是什么,然后后知后覺地答:“近的,就在旁邊。”
沈戈想了想,又說:“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女孩問:“什么事?”
沈戈說:“等晚一點我給你拿一個小的木箱子,你把照片洗出來后就放在箱子里,放到途中,等我以后再回來找。”
在女孩還處于目瞪口呆中時,他忽然又轉頭問我:“尤溪,你敢不敢跟我玩一個游戲?”
【今】
我和牧陽只比沈戈晚兩個小時到格爾木,但那時他已經出發去昆侖山了。我們住的還是當年那間青旅,因為沈戈這幾年時常回來,老板都已經認識他了。看到我時,老板似是有些詫異,半晌才說:“好久不見。”
我沒想到老板還記得我,看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牧陽,我感覺有點尷尬。我讓牧陽出去買些吃的回來,然后才問老板:“現在還有車往那邊去嗎?”
“有的。”老板了然地看著我,“我去幫你聯系。”
可能賣飯的店鋪都離這邊比較遠,一直到我坐車離開,牧陽也沒回來。我給他發了短信,說臨時跟人拼車一起去昆侖山看一看,晚一點就回來。
牧陽很快打來電話,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兒哽咽。他說:“那我等著你,你早點回來。”
我“嗯”了一聲,心一時如千斤重。
我在當年我們被拍照片的那一塊的山腳下找到了沈戈,剛下車我就讓司機先回去。沈戈此時正坐在河邊,戴著耳機聽歌。天色有些晚了,可昆侖山頂依舊現出好像在發光一般的白色。
我抬手捂住眼,遠遠地看著他,目光最終落在他腳邊的那個小木箱上。大概是在哪個古城里買的,是紅木的,上面雕刻了繁復的花紋。
我的鼻子有隱隱的澀意,深呼吸好幾口氣,才抬腳走過去。
似是沒料到我會找來,又或者是沒料到我會這么快找來,沈戈微微有些詫異。我彎下身子拿起那個木箱,打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好像被人偷走了極為重要的東西一般,我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照片呢?”我問他,“你把照片拿到哪里去了?”
沈戈把耳機摘下來,手機隨著他的動作不小心掉到地上去。耳機線被扯掉,音樂聲忽地傳出,是林俊杰的聲音,在唱《江南》——“不懂愛恨情仇煎熬的我們,還以為相愛就像風云的善變……”
他彎腰去撿手機,手指微微一頓,音樂很快就被他關掉。
“扔掉了。”須臾,他說。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眼眶涌起一陣又一陣的淚。我說:“那是我們兩個人的照片,你憑什么說扔就扔?”
沈戈看向我,眼里積蓄起一點點笑意,他說:“尤溪,牧陽很喜歡你,我一直都知道他喜歡你。”他想了想,又補充,“在沒有遇見你之前,我就知道。”
“牧陽給我看過你的照片。那時候在可可西里遇見你,我是因為牧陽才對你感到好奇,也是因為他,我才會對你多加照顧。”他說,“但我本人其實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他這話說得太過冷漠,我咬住唇,感覺自己心疼得厲害。
“但你喜歡我。”我的眼睛直視他,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顧左右而言他。
沈戈就低下了頭。天真的暗了下來,四野透著一種濃重的鈷藍色。半晌他抬起眼,有些自嘲地笑道:“是,我喜歡你。”
他突然承認了,我卻不知所措起來,呆愣愣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沈戈嘆了口氣,說:“但是,那又怎樣呢?”
他的語聲壓得很低,蕩在這片神秘而肅穆的山谷里,和著冷風一起撞擊著我的心臟。
我說:“我們互相喜歡,為什么不能在一起?”
“牧陽呢?”沈戈直指問題的關鍵。
我仰起頭,硬生生將眼淚憋回去。我說:“我還沒有答應牧陽,我并沒有跟他在一起。”
沈戈低頭看著我,目光中帶了點溫柔的味道。半晌,他說:“不可能的。不管你有沒有跟牧陽在一起,你和我都是不可能的。”
沒等我長篇大論地反駁,他忽然抬步朝我走過來,抬起手,壓住我的后腦勺,緊接著便將我按在了他的胸膛上。endprint
晚上的可可西里太冷了。我的臉被凍得有些僵,這會兒突然感受到溫暖,我幾乎一瞬間便沉溺在里面。
沈戈依然壓著我的后腦勺,不讓我看他的表情。他說:“尤溪,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在黑馬河,我跟你說,最好的景色,要有緣分才能遇到?”
我的腦袋被他壓著,聲音甕甕的。“記得。”我說。
“我當年明明知道牧陽喜歡你,但還是……試圖給自己留了一點點希望。我跟你約定,每一年都來這邊,企圖碰見你……”他的聲音里似是帶了些許鼻音,我的心猛地抽痛。
過了許久,他才又說:“但是緣分都用光了,我們還是沒能再碰見。尤溪,前幾天牧陽特別高興地跟我說,你答應他,從這邊回去以后,就跟他在一起……”
他松開我,天上零零散散幾顆星星,離我們特別近,但很少。他微微仰了仰頭,聲音像是從胸腔里發出來一般,長久地嘆息。
“太晚了。”他說。
我們相遇得晚,重逢更晚,說到底,還是緣分不夠。
就像那年在黑馬河遇見的星空,縱然很美,但到底錯過了天時和地利。無論如何,也不是最好的邂逅了。
【尾聲】
“等等,你剛剛說你喜歡的那個人叫什么?”
“沈戈。”
“這里的老板叫什么?”聽完我的話,大叔又轉頭問坐在旁邊沙發上看書的客人。那人抬手扶了扶眼鏡,略微迷茫地答:“沈戈?好像是叫沈戈……”
“天哪!”大叔驚呼一聲,“不是聽說他……所以你說的另一次是指……”
大叔說到這里,突然停住,有些為難又有些愧疚地看向我。
窗外又升起了星空,夏夜總是如此美麗。我抬手捧住臉,眼淚越過指縫不住地往下掉。一個月前我和牧陽收到消息,說沈戈帶客人去可可西里無人區時,因為走得太深,遇到了狼群,他至今也沒有出來。
“這么多天了,肯定是出事了。”大家都這么跟我說,唏噓了幾句后,便各做各的事情去了。原本這世上少了一個人,對于不相干的人來說,毫無影響。
牧陽從屋里走出來,手里捧出一個木盒,盒子是紅木做的,上面刻了很多繁復的花紋。他將盒子打開,撲面而來一陣煙塵,盒子里放了一張照片,照片的背面用黑色中性筆寫了一段話,以日記的形式——
2011年7月,我其實也喜歡你。
2012年7月,沒有你。
2013年7月,沒有你。
2014年7月,祝你和牧陽幸福。再見尤溪。
2015年7月,我在這里開了青旅,也許你和牧陽度蜜月時可以過來住?
2016年7月,尤溪,我想你。
時間停滯在2016年7月,2017年7月的故事還沒來得及寫上去。
我捏著照片的手微微收緊,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牧陽走過來,輕輕地嘆了口氣,將我摟進懷里。
晚風裹挾著點點涼意穿堂而過,將門前的彩旗和鈴鐺吹得嘩嘩作響。門邊的墻上貼了很多照片,有沈戈的,還有陌生人的。
夜間有唱歌的游客從門前經過,大概喝了點酒,口齒有些不清。我迷迷糊糊聽出,似乎是《江南》的旋律——
“離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濃,當夢被埋在江南煙雨中,心碎了才懂。”
我恍惚又想起那年在昆侖山腳下,我追問沈戈是否喜歡我。他掙扎許久,手機里傳出的也是這首歌。
那時天光昏暗,山高水長,所有的場景都遠去。但他眼里的笑意是真的,天上的星光是真的,喜歡也是真的。
但所有所有的美好,在漫漫歲月里,還是墜落了啊。
編輯/夏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