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勁松
內容提要:管建華教授之學浩瀚豐富,涉獵廣泛、成就斐然,涉及音樂學、人類學、中西哲學、心理學、教育學、文化學等領域。本文選取三個視角加以闡述,一是管建華教授作為音樂人類學家所做的貢獻:引入與厚植,二是作為文化學者所做的貢獻:比較與融合,三是作為教育家所做的貢獻:建構與傳承。
管建華教授治學視域寬泛,以音樂學為圓心,通達文史哲;視角獨特,從比較出發,審視知識邏輯;思維敏銳,對學科知識的變化往往洞察秋毫;思想深邃,穿透表層現象直達學科內在本質;知行合一,首創東方音樂系茁壯成長,成果豐碩。從理論到實踐,管教授的影響跨長江、越珠江、歷黃河、達塔里木河,在我國音樂學界享有盛譽。在本文中,筆者只選取三個視角加以闡述,一是作為音樂人類學家的引入與厚植,二是文化學者的比較與融合,三是作為教育家的建構與傳承。以此為視角呈現管先生的學術鏡像。
這里的“引入”指“異文化知識的引入”,“厚植”指本民族文化土壤的培植,兩者是因素與環境的關系,即“異文化知識”是因子、因素,而豐沃的民族文化土壤是環境。管建華教授作為有著生物學與生態學視野的音樂思想家深知兩者的相依相存關系,要想改變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發展現狀只能是敞開胸襟、放眼世界,引入音樂人類學科的知識和方法,刷新中國傳統音樂界的陳舊的知識觀念,重構音樂學知識體系。知識體系的重建首要之舉是學科理念的引入,如在《音樂人類學的視界——全球文化視野的音樂研究》一書中,管建華教授提出將“Ethnomusicology”翻譯成“音樂人類學”,這是國內音樂學界首次提出的該學科概念,此概念的提出取代了此前具有殖民色彩的學科概念——“民族音樂學”,更為重要的是把該學科的性質與發展方向標示出來,正如他在訪談錄中談到對“音樂人類學”譯名的良苦用心:因為1.“民族學”一詞隸屬于文化人類學,而且從學科發展史來看,“Ethnomusicology”的發展受人類學的引導;2.音樂人類學發展到今天已經有了較為系統與科學的體系,能作為獨立的學科面世;3.將“Ethnomusicology”譯成“民族音樂學”有“侮辱”和“歧視”的色彩。①鑒于此,管建華教授就使用了“音樂人類學”作為“學科”概念,反映了管建華教授的獨立與自信的學術品格和憂國憂民的民族情懷。當然,引入“音樂人類學”概念,只是管教授解構后殖民心態的開始,要想使“這門學科”真正建立與發展起來,必須培育與之生長相適宜的氣候與土壤,在此基礎上,管教授于2000年撰寫了《音樂人類學導引》一書,在書中他正式把這門學科的歷史發展、特點、學科代表人物、學科觀點以及在中國發展的基礎與前景作了詳細的闡述。由于該書的受眾多為專業知識分子,所以一經發行,就受到專業音樂界的關注。一些專業音樂院校的選修課都把該書作為教材,也出現了一批以音樂人類學為選題的學術研究成果。
“多元文化音樂教育”是管建華教授在2002-2006年間主持的南師大“十五211重點項目”的關鍵詞,也是國內興起研究“多元文化音樂教育”的開始。多元文化教育是20世紀中后期國際范圍興起的一股新興教育浪潮,持續至今,方興未艾。管建華教授立足于音樂人類學立場,將音樂人類學的學科特點與“多元文化教育”的哲學背景統合起來,梳理出“多元文化音樂教育”的定義、特征與內在發展脈絡,在中國音樂教育界和音樂人類學界掀起了對“多元文化音樂觀念與學科規律”的研究。為了使后來的研究進一步聚焦,管建華教授一方面不斷翻譯介紹國際先進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組織講座、出版著作、發表文章,將世界音樂、音樂人類學、多元文化音樂教育等學術觀念在中國音樂學界牢固樹立。在他和音樂教育專家們的大力推動下,“世界音樂”(“外國民族音樂”)在各大師范類學校和專業音樂院校本科生教育中成為必修課程。隨著課程的固定,教材也從20世紀80年代單一的“世界音樂”(內部參考,1989)版本發展到20世紀90年代管建華教授編譯的三本美國大中學生使用的教材《音樂教育的多元文化視野》《音樂教育與多元文化》和《世界音樂》;從2013年管建華教授編譯了由南京師大出版社出版的世界音樂教材《世界音樂教程——音響與樂譜》到《世界音樂系列》24本譯著的問世,他為音樂人類學學科建設與多元文化音樂教育路徑的開辟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正是在管教授的推介與引入下,音樂人類學和世界音樂研究才在當下的中國有如此繁榮之盛況。可以說在管建華教授的不懈努力下,21世紀的中國音樂學界與音樂教育界才厚植了如此肥沃的土壤,沃土之上的音樂人類學、世界音樂學科之花才能花開正燦爛。
正如管建華教授在接受上海高校音樂人類學E-研究院的采訪時所言:“我相信E-研究院的工作對音樂人類學在中國的發展將產生一定歷史意義的影響……我在綜合大學教學以及和基礎音樂教育或國民音樂教育的聯系,我會積極地去傳遞音樂人類學學科知識和觀念,也會盡力將E-研究院各研究員的成果向音樂教育界、學術界和社會相關領域推廣。”②
管建華教授興比較之舉,并置與審視,找出民族音樂發展的內部動因,以此為基,執中而用,取長補短,構建民族音樂發展新模式。1986年,管建華教授參加了中國文化書院舉辦的“中外文化比較研究班”的學習,其中梁漱溟教授(中西哲學與文化比較研究專家)的有關“文化精神”的演講,深深感染了他,并影響了其一生,我們可以在管建華教授的學術著作中、學術講臺上、專家座談中都能感受到比較音樂學的學術路徑。
“我之所以提出重建比較音樂學是基于比較文化、比較哲學、比較文學、比較教育學、比較藝術學、比較美學、比較宗教學等跨文化和跨學科鏈接的維度。”③“比較研究在某種意義上是相當于自然科學的對照實驗,是一種人文科學的‘實驗’。后現代人類學或是音樂人類學的實驗民族志,就是一種實驗,它將新與舊,中心與邊緣的文化并置,將音樂的運用在文化價值、文化過程、文化變遷及文化語境中進行對照和比較。”④“比較”是一種行之有效或者說立竿見影的研究學術的方法。管建華教授在學術研究中多采用“比較”的視角,將多種音樂文化現象并置起來逐一對照進行對比式的研究,這種研究是從中西音樂關系的思考而轉向全球音樂文化研究的視野,從單一的、二元的音樂文化思想轉向多元文化音樂的思考,是從單一的學科到多學科思考的心路歷程。⑤正是用比較的方法,管建華教授從對哲學、語言、文學、宗教、地理、環境等比較揭示了中西音樂及其文化背景之異同,從音樂的剛性時空模式和音樂柔性時空模式比較中西音樂藝術的節奏、樂譜、演奏行為、創作方式等音樂特征;從對“單聲”與“多聲”、語言學的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的討論,比較出了中西音樂“中心”特征的差別。正是“比較”的視野開啟了管建華教授的治學思維,這種比較的視野賦予了其用文化整體思維與跨文化思維去關注音樂文化的“他者”、去關注音樂標準的多元化、去整體認識音樂的多系演化現象與特征。更為重要的是,比較視野的樹立與拓展,為管教授進一步思考未來音樂發展模式提供了多種參照。不論是假借西方現代科學、哲學、藝術、音樂等觀念和理論對中國音樂進行重新認定,還是應用音樂人類學的研究對中國音樂重新審視,還是從西方音樂發展現狀的研究中來重新認定中國音樂發展所具的“潛力”,管建華教授都是以知識分子的“齊家、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擔當和勇立時代潮頭的膽識來認識中國音樂存在于世界的價值。推而廣之,管教授站在時代當口,胸懷世界,認識到其他音樂存在于世界的價值,使中國音樂文化在參與世界音樂文化發展的進程和對話中擔負起它所承擔的人類文化發展的部分責任。⑥
如果說“比較”是方法,是視野,那么“比較”的目的則是更好地發展。管建華教授正是用“比較”的方法對比出中、西、非西方音樂文化的發展“鏡”況,讓學人們看清了中國音樂、西方音樂、非西方音樂的不同特征和不同背景的深層內因,繼而管建華教授又以“兼容并包”“貫通中西”的氣度和睿智眼光,指明音樂人類學在中國發展的學術之路。
正如管教授所言,中國民族音樂的傳承與發展不僅要考慮到人類社會音樂傳承的多樣性與豐富性,而且必須考慮到中國傳統音樂傳承歷史的延續性。⑦從管建華教授的著作中,可以感受到作為民族知識精英的忠于自己祖國和民族的學術品格——以民族的傳承與發展為圓心、為出發點,謀求用中國智慧續寫音樂人類學科在中國的發展篇章,進而用中國傳統民族音樂的傳承的經驗為多元文化音樂的發展提供中國學者的思考。在1997年第1期的《中國音樂》雜志上,管建華教授就兼容并蓄提出了兩點思考:1.處理好中外音樂關系,重塑主體性批評;2.中國傳統音樂的現代化或現代觀的探求。正是基于兼容并蓄的平臺,管教授開始了從哲學、音樂學、語言學、生物學符號學等維度對中國音樂進行深層的思考。首先看后現代哲學,管教授仔細研究了后現代哲學代表人物利奧塔、福柯、德里達、德勒茲、羅蒂等人的學術思想,對后現代哲學思維方式如強調否定性、非中心化、零散性、反正說性、不確定性、非連續性等特征作深入研究后,提出了對人類音樂的看法要突破“歐洲中心論”的局限,如何突破歐洲中心論呢?他提出用反基礎主義、反本質主義、反普遍主義的立場和視角去看具有“家庭類似”關系的音樂世界,這種反基礎主義、反本質主義、反普遍主義的立場,就是“允許采用各種音樂的學習方法,容納各種音樂思想、反對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方法的唯一性”⑧。正是這種對“音樂文化并置”研究或者說兼容并蓄的視角,使得中國民族音樂等“非西方音樂”的特征、行為、物質文化、內在演化之規律,真正得以展示在世人面前,讓人們去認識、去思考。國內研究民族音樂的學者們才抬頭看清自己所處的歷史與時代的關口。正是在后現代哲學的反思的基礎上,管建華教授又引入了伽達默爾的解釋學、胡塞爾的現象學、海德格爾的現象學、范梅南的現象學、羅蒂的教化哲學,創造性地把音樂教育學與現象學融合在一起,而提出“音樂現象學教育學”,⑨其核心就是將西方科學的音樂概念懸置起來,對具體的實地音樂文化現象進行考察,“它對不同文化音樂的描述和解釋,不斷揭示出新的、我們未知的、豐富多彩的人類音樂的生活世界。”⑩管建華教授從認識上厘清了我們對豐富多彩的音樂生活世界的研究思路,為我們探究、揭示民族音樂提供了認識論上的支持。那么我們探究音樂人類學、民族音樂的方法是什么呢?管建華教授又深入探討了從語言學轉向、符號學和課程論等方面建構研究邏輯的可能性與可行性,如他融合英美哲學的語言學轉向與中國民族音樂的語音、句法、語義研究,而提出對中國音樂體系作文化語言學分析,?而重新認識民族傳統音樂的內在規律,時至今日,我們仍需細細品味管建華教授融合中西哲學、文化學、語言學、音樂學之后發出的思想家般的預言。
管建華教授提出的“音樂現象學教育學”也是其在深入研究與分析胡塞爾的現象學原理,融合了“生活世界”“交互主體性”的核心理論關鍵詞與音樂教育相結合而產生的新成果,“音樂現象學教育學”要求直接指向音樂生活世界,從音樂的日常語言或普通語言著手去解釋、描述文化中的音樂觀象。這就為我們民族音樂的傳承與發展提供了教學論上的支持。?
回顧管建華教授學術之方向,從對民族音樂學的學習到對音樂人類學、世界音樂和音樂教育的深入思考,這些都為其后來的實踐提供了理論指導,為后來的東方音樂學科的建立打下了雄厚的基礎。管教授一直擔任“世界音樂學會”副會長、代會長等職,推廣世界音樂、研究外國民族音樂一直都是管建華教授工作的重要內容。從2004年召開的世界多元文化音樂教育國際研討會,到2011年召開的音樂教育國際高層會議,管建華教授可以說為推進“多元音樂教育”與“世界音樂”不僅貢獻了思想和智慧,還用實際行動參與到推廣與建構之中,自2010年管教授受聘于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研究所后,一直致力于“東方音樂”的研究。在管教授的引領下,學生們跟隨教授走出國門,深入到印度、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土耳其等地進行田野調查,深入了解東南亞、南亞以及中東音樂的傳統與現狀,對東方音樂的具體形態有了直觀的了解與體驗。緊接著,于2011年申報的課題“東方音樂類型的文化研究”獲得國家基金藝術學項目立項,作為項目建設成果,南京藝術學院成立了東方音樂學系。東方音樂學系的成立使得東方音樂不僅僅是作為“西方音樂”的“他者”所存在,而是以“對話”的姿態以同等身份和地位并置于音樂研究領域,這是屬于東方音樂在中國音樂領域的身份宣言。回顧管建華教授從事的音樂實踐,從系列的世界多元文化音樂教育國際研討會到世界音樂學會的每一屆年會,管建華教授無不身先士卒、鞠躬盡瘁,教授的所言所行,無不體現了一位音樂人類學者不僅埋頭田野調查而且抬頭看天所發出的時代之呼,正是如此,管建華教授用實際行動建構著中國的東方音樂學學科體系。
在他的引領下,一批譯著和書評紛紛面世,這些著作不僅提供了“異文化”的音樂世界,更為重要的是,為民族音樂學、東方音樂學、音樂人類學或音樂教育方向的研究人員提供了教學參考資料,在《國際音樂教育研究》一書中的序言中,管建華教授引發的連續追問,為理論層面的學科研究如何走向實踐應用指出了方向,也為當時同處于第三世界的中國在世界多元文化音樂教育浪潮中如何推進多元文化的音樂教育提出思考,?也為我國高校的音樂人類學、世界音樂、外國民族音樂方向課程提供了教學參考資料;在管建華教授主編的《世界音樂文化的教學》一書中,管門學子對印度、泰國、伊朗、尼日利亞、日本、韓國等國的傳統音樂文化作了課例式的解讀與設計,給廣大從事音樂人類學、東方音樂學、世界音樂的研究生甚至是中小學音樂教學提供了成熟的案例與范本。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管建華教授組織翻譯與審訂的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24本《世界音樂》系列叢書,涵蓋了分布于亞洲、非洲、美洲、歐洲等24個國家和地區的民族音樂,這套叢書的翻譯到面世歷經數年,凝聚管教授的心血。《世界音樂》系列叢書從寫作方式到章節結構再到對音樂事件的描繪都是以音樂人類學的田野考查方式展開,結合了現象學對音樂現象的描述,體現了這套系列叢書獨特的“個案審視”的視野。正如一些高校教師所說:這套教材式的譯著滿足了外國民族音樂課程教學中教材和教輔材料的建設需求,有了這樣系統的、豐富的教材,能夠開拓教師和學生的眼光,從而能夠激活音樂學生的思維,深化師生對多元文化音樂教育的認識。?《世界音樂》系列叢書以文化變遷、身份認同、音樂建構、生活世界、現象學、解釋學為視點,為讀者全面展示了24個國家和地區的音樂現象,作為學術研究、教學參考的重要資料,該系列叢書必將成為音樂人類學、世界音樂課程的首選和必備教材,因為該系列叢書是為音樂人類學科、東方音樂學科的發展獻上一份“厚禮”,可以說,從《音樂人類學導引》到《世界音樂》系列叢書,映射出管建華教授從學術理論研究到教學實踐的建構與傳承的學術方向,他所提出的學術思想正被一個個教學實踐所證實,從知到行,知行合一。
從時間維度看管建華教授之學融通古今,從空間維度看橫跨中外,從內容看涉及哲學、美學、人類學、音樂學等多門學科,其著作、文章、主編的叢書和編譯的外文譯著可達百萬字之多,想要對管建華教授的學術成就作較為整體梳理,不是寥寥千言可以書寫完全的。筆者只能試著選取以上三個視角對管建華教授的學術品格、學術理路、學術貢獻作簡要陳述。管中窺豹,得知一二。
注釋:
①黃婉:《我與音樂人類學當下最關注的論題(十)》,載《音樂藝術》,2009年第4期。
②同①。
③同①。
④同①。
⑤管建華:《中西音樂文化比較的心路歷程》,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第4頁。
⑥同⑤,第263頁。
⑦管建華主編:《民族音樂文化傳承》,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第4頁。
⑧管建華:《后現代音樂教育學》,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第95頁。
⑨同⑧,第259頁
⑩同⑧,第279頁
?管建華:《世紀之交:中國音樂教育與世界音樂教育》,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第170-171頁。
?同⑧,第265-266頁
?管建華:《國際音樂教育研究》,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第23頁。
?陳國符:《<世界音樂系列>新聞發布暨學術研討會綜述》,載《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版演)》,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