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紹明 郎維偉
(1.貴州大學旅游與文化產業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2.西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41)
民國時期發生的重大涉藏事件,包括兩次驅漢事件、西姆拉會議、康藏糾紛、藏尼糾紛、黃慕松赴藏致祭十三世達賴、班禪返藏事件、吳忠信入藏主持十四世達賴轉世、“西藏革命黨”事件、熱振事件等。在民國政府處理涉藏事件的過程中,中央政府實施的對藏政策和措施,對于雙方維系基本正常的關系產生了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政策上的處置不當也給雙方關系造成了負面影響。
關于民國政府處理涉藏事務的研究*相關代表性研究成果有:郎維偉:《國民政府在第三次康藏糾紛中的治藏之策》,載《民族研究》2005年第4期;徐百永:《國民政府治藏政策及其實施(1927—1949)》,陜西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論文,2007;王川:《近代康藏史上的“大白事件”及其解決》,載《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孫宏年:《從平等到失衡:達賴、班禪關系與國民政府治藏政策研究(1927—1933)》,載《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尚缺乏對整個民國時期作一宏觀概括論述的研討,且以往研究側重從中央政府的角度進行探討。本文嘗試對此項問題作一概述,并綜合分析國際環境、中央政府、特別是西藏地方政府三方面因素的影響,將有助于更為全面了解民國政府處理涉藏事件的政策與措施,總結和吸取歷史經驗與教訓。
辛亥革命爆發后,西藏發生動亂,英人趁機在西藏搞“獨立”活動,西藏地方政府組織軍隊發動“驅漢”行動,對抗中央政府。在這次事件中,九世班禪及以三大寺為代表的僧侶階層主張維系西藏與中央的傳統關系。此時正值民國中央政府成立之初,北洋政府沒有足夠實力經營西藏。但袁世凱決定對西藏采取軍事行動,英國政府立即表示抗議,隨之進行干涉和威脅,北洋政府被迫下令停戰。此后,迫于英國壓力,北洋政府對西藏采取懷柔政策。
十三世達賴返藏后,采取了一系列的政治軍事行動,體現出西藏地方政府采取親英政策的傾向。1913年10月6日,中英藏三方代表在印度西姆拉召開會議,商議西藏地位問題,歷時8個多月,最終中方代表拒絕在所謂的“西姆拉條約”上簽字,該條約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英國圖謀“西藏獨立”的計劃未能得逞。
1917年9月在康區爆發了邊藏戰爭,歷時1年停戰,川邊失地甚多,此后西藏政府繼續加強康區防務。1930年春,康區又發生一次康藏戰爭,歷時近2年休戰,此役川軍得到康區藏族協助,最終獲勝。同年發生藏尼糾紛,中央派行政院參議謝國樑赴藏調解。中央政府在協調這兩次糾紛的過程中,堅持以主權獨立為原則,實行和平調解糾紛的政策。
熱振攝政期間,西藏與中央關系得以改善,中央政府為乘機解決西藏問題采取了兩次重大行動:一是1934年中央特派黃慕松專使赴拉薩致祭十三世達賴,專使入藏轉變了少數藏族人媚英心理,加強了藏族人的向心力,增進了西藏與中央的聯系;二是1939年底中央派吳忠信進藏主持十四世達賴轉世事宜,確立在政治上“扶持熱振,使親漢派漸握實權”的政策,收到良好效果,西藏與中央的關系朝向正面進展。但抗日戰爭爆發后,國民政府的治藏政策受到很大的沖擊,如九世班禪返藏受阻事件即頗為顯著,中央計劃通過護送班禪回藏,徹底解決西藏問題,但因英國的干涉等限制因素而最終失敗。
達扎繼任攝政時期,西藏地方政府與中央的關系轉而趨向疏離。戰后,國民政府制定全力支持熱振復位的政策。此外,國民黨積極在旅印藏族僑胞中發展“西藏革命黨”。但隨之發生的兩次重大事件使得中央的計劃未能實現,先是“西藏革命黨”事件暴露出來的西藏革命黨與國民黨以及熱振之間存在密切的關系,西藏地方當局將此事與熱振勢力聯系起來,隨后發生了“熱振事件”,國民政府在處理這次事件中,沒能采取有效的對策,因而失去解決西藏問題的有利時機。最后,在國民政府深陷內戰之際,西藏再度發生驅漢事件,蒙藏委員會駐藏辦事處遭到驅逐,國民政府完全失去對西藏的控制權。
清末,英俄等殖民勢力入侵西藏。其中英國是覬覦西藏最主要的國家,英國政府干預西藏事務的主要原因在于,希望西藏成為一個緩沖區,借此維護其在印度的利益,英國侵略西藏地區采取了軍事征服和條約束縛的策略。民國時期,英國為了維持甚至擴大其在藏所得利益,多次挑起事端,并對涉藏事件橫加干涉。這對中央處理涉藏事件造成了不少障礙,最突出的事例出現在民國初創之際,英國利用中華民國初建,國內政局未穩的機會,在西藏煽動狹隘的地方民族主義,協助一批西藏貴族官員發起“驅漢”行動,驅逐前清官員及駐軍,并成功阻擾川滇軍隊西征。緊接著又在西姆拉會議上主導“西藏獨立”,未能得逞。此后,由于英國國力逐漸衰弱,對西藏的干預力度隨之減弱,但仍造成不少麻煩,如幫助擴充藏軍侵犯川康,干涉班禪返藏,介入“西藏革命黨事件”,等等。
當然,包括英國在內的外國勢力對西藏事務的干預,始終未能使西藏獨立的陰謀得逞。外國勢力的影響力受到局限的主要原因是,在民國時期的西藏政壇,傾向獨立的政治主張不僅沒有占據主導地位,而且始終遭到“內向”派及僧侶階層的強烈反對和抵制,在西藏社會中也沒有廣泛的民眾基礎。一方面,由于“西藏與內地之間長期積淀下來的內在的、深刻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聯系已經達到了無法割舍的地步”,另一方面,英國對西藏的支持和幫助卻始終同時包含著其自身對西藏利益的滲透和侵略成分[1]465、454,這就意味著,為滿足英國的要求,須出賣西藏的利益,這當然是西藏人民堅決反對的。此外,西藏人民盡力維護藏傳佛教,對于外國人包括英國人都敬而遠之,惟恐西方文化的傳入對西藏的宗教和社會產生破壞作用。所以,絕大多數藏族人士站在反對外國勢力干預西藏事務的立場。
經過元明清三代中央政府對西藏的治理,西藏與中原地區早已發展成密不可分的相互依賴關系。
民國時期,中央政府以“五族共和”為宗旨,堅持民族平等、和平統一的原則,在不同階段制定治藏方略。概而言之,十三世達賴返藏執政時期,中央政府實行政治上團結達賴的政策,并重視處理達賴與班禪的關系和地位,中央與西藏關系漸以改善;熱振攝政期間,中央政府確立在政治上“扶持熱振,使親漢派漸握實權”的政策,雙方關系朝正面發展;扎攝政期間,雙方關系一度惡化,中央政府采取先“樹立中央在藏威信”,以恢復中央在藏主權的策略。
民國政府在處理歷次重大涉藏事件中,采取因應策略與措施,使中央與西藏維系了基本正常的關系。民國初建之際,藏地發動驅漢行動,1912年川滇軍西征對西藏用兵,盡管因受到英國干涉而停戰,但這次加固西部邊防的行動宣示了國家領土主權。1913年西姆拉會議前后,民國政府與英國進行了長期交涉,英國圖謀“西藏獨立”的計劃未能實現。國民政府在調解康藏糾紛和藏尼的過程中,實行和平調解糾紛、和平統一西藏的政策。十三世達賴圓寂后,中央政府特派黃專使赴拉薩致祭十三世達賴,并恢復在拉薩駐藏辦事處。之后又派吳忠信進藏主持十四世達賴轉世事宜,西藏與中央的關系朝向正面進展。在當時內憂外患的環境下,中央政府采取的政策和措施,彰顯了中央對藏行使主權,這是中央延續與西藏保持政治統屬關系的根本原因。
西藏地方政府前后三任執政者對于中央的態度可以簡單概括為:十三世達賴游離于中英之間,熱振攝政傾心“內向”,達扎攝政則與之相反。不過,他們基本上都不想與中央完全中斷聯系。整個民國時期,西藏與中央維系了基本正常的關系。中華民國所舉行的一系列國事會議,西藏地方政府均派有代表參加,西藏地方代表積極參與國家政治,充分體現了西藏地方政府對中國主權的承認。
值得注意的是,頗具改革意識的十三世達賴和以固守傳統著稱的達扎,在執政期間都采取過親英政策,這是否表明其決策的指導原則是謀求“西藏獨立”呢?在此,我們有必要對其背后真實動機作深入的考察和分析。由于晚清政府在處理藏區民族宗教問題時采取了不少錯誤的政策和舉措,為民國時期漢藏關系埋下了隱患。十三世達賴返藏后所采取的行動更多是一種對漢族人政權報復性的回應,其采取親英政策的主要原因,是想在科技上、軍事上學習英國,力圖使西藏富強,以進一步鞏固其統治地位及西藏的政教合一體制。至于達扎攝政,在政治上采取固守傳統的政策,對于現代國家的政治制度和現代文化都十分敵視,因此對國民政府深懷疑懼,擔心西藏現行體制和傳統社會秩序遭到破壞。例如西藏革命黨事件發生后,達扎在西藏立即對其黨羽進行清洗。此前熱振攝政期間,藏方拒不接受中央武力護送班禪返藏,也不接受班禪回藏后恢復其舊有職權,就是擔心國民政府借班禪之力,對西藏進行政治改革。1934年以龍夏為首的“求幸福者同盟”發動政治改革運動,遭到以赤門噶倫為首的噶廈的殘酷鎮壓。
可見,保守勢力在西藏政壇明顯占據上風。雖然前后幾位執政者在出身背景、切身經歷、個性特征、政治素養等方面大為不同,但相同的是,他們的政治決策都是以維護西藏宗教和政教合一體制為指導原則。至于采取親英或親漢的政策,則是他們在不同時期出于對西藏的宗教發展或自身統治利益現實的考慮。
嚴格說來,民國以來西藏地方所謂“親英反漢”派并非真正的獨立派,他們所主導的分裂活動只是發生在國家政局未穩之際,其政治主張則始終遭到西藏內部反對力量的強烈抵制。由于“西藏與內地之間長期積淀下來的內在的、深刻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聯系已經達到了無法割舍的地步”[1]465,這種政治主張在西藏社會中也沒有廣泛的民眾基礎。1930年劉曼卿入藏考察時深刻地認識到,“藏人無論在經濟上、文化上、佛教上、物資上均樂與漢人交往,所謂獨立自主的想法,僅僅是少數極端分子的狂妄思想而已”[2]144。
所以說,西藏地方執政者的政治決策并不是以“獨立”為依據,而是體現出以維護宗教利益和政教合一體制為指導原則[3]。西藏與中央關系出現疏離、困難的根本原因在于西藏地方政府對中華民國的共和體制不太理解,對民國中央政府的民族宗教政策還懷有戒心,惟恐對西藏推行政治改革。
九世班禪、三大寺為首的僧侶集團、熱振攝政、康區的藏族精英等藏區的“內向”勢力,在重大涉藏事件中,積極擁護和宣傳中央政策,一定程度上維護了西藏與中央的傳統關系。
在1912年驅漢事件中,九世班禪及以三大寺為代表的西藏僧眾都反對拉薩政府的親英政策,主張與中央保持聯系。
1915—1923年期間,英國幫助擴充藏軍侵犯川邊,遭到以三大寺為首的寺院集團勢力的強烈反對與抵制,最終導致大規模反英浪潮。
1930年康藏戰爭中,川康軍得到康區藏族協助,是其獲勝的一個重要原因。一方面,劉文輝重用康區土官,吸納當地藏族士兵[4]。另一方面,格桑澤仁在巴安建立西康省民軍以抵御藏軍[5]。這表明了康區藏族是反對西藏東擴的。
抗日戰爭期間,無論是在西藏地區還是西康、青海、甘肅等藏區,藏族僧俗積極宣傳、支援抗戰,有力地推動了各民族團結抗戰,維護了祖國的統一。“九·一八”事變后,南京的康藏人士即發起成立了“康藏旅京同鄉抗日救國會”,通電全國各族同胞團結抗日,這是藏族同胞參與抗日救亡運動的先聲。此后,藏族愛國人士在內地及藏區積極宣傳和支持抗戰,并組織民眾抗日。1932年,西藏地方代表參加了國民政府召開的“國難會議”,與會的藏族代表為支持抗戰、解決蒙藏危機建言獻策[6]。“七·七”事變發生后,西藏三大寺多次致函中央政府,表達“五族同心”、支持抗戰以共同抵御日寇入侵的決心,并請國民政府保護和開發西藏[7]。1938年劉曼卿組織成立了“康藏民眾抗敵赴難宣傳團”入藏宣傳抗日。同年,時任蒙藏委員會委員、參謀本部專門委員的藏族人士格桑澤仁組織“西康民眾慰勞前線將士代表團”赴前線支持抗日[8]。
在歷次涉藏事件中,民國政府采取了各種因應策略和措施,從民國政府努力維護國家統一與領土完整等積極因素來看,這是雙方維系基本正常關系的根本原因。但從民國政府對藏工作本身諸多消極被動的因素來看,其造成了雙方關系的負面影響,對此有必要進行討論。
1.中華民國繼承了清朝對西藏政教領袖的合理的優遇政策,同時吸取晚清政府在處理西藏、藏區問題特別是宗教問題上采取的錯誤政策和舉措的教訓,以“五族共和”為宗旨,在承認中央政權統治的前提下,對西藏上層和藏族人士實行團結、禮遇的政策,對藏傳佛教實行扶持、尊重的政策。中央多次對西藏政教領袖進行察驗和冊封,這是中央對藏行使主權之具體體現*1912年北洋政府恢復十三世達賴“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名號;1913年加封九世班禪“致忠闡化班禪額爾德尼”稱號。1933年國民政府追贈十三世達賴“護國宏化普慈圓覺大師”封號;1935年冊封熱振“輔國普化禪師”名號;1939年派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忠信入藏主持十三世達賴轉世靈童坐床事宜;1940年冊封拉木登珠為十四世達賴;1949年派蒙藏委員會委員長關吉玉、青海省政府主席馬步芳的代表馬繼融赴青海塔爾寺主持十世班禪坐床典禮,冊封管保慈丹為十世班禪。。
2.中央多次派遣使者入藏聯絡感情、處理藏務*1919年,甘肅督軍張廣建派軍署咨議李仲蓮等人赴藏聯絡,1929年中央先后派西藏駐京堪布貢覺仲尼和文官處官員劉曼卿赴藏宣慰,1930年派行政院參議謝國樑赴藏調解藏尼糾紛,1933年派黃慕松專使赴藏致祭十三世達賴,1938年派考試院院長戴傳賢赴甘孜致祭九世班禪,等等。,同時任命駐藏官員開展對藏工作,且于1940年在拉薩正式設立駐藏辦事處。另一方面,設立西藏駐內地辦事機關,達賴和班禪均在南京設有辦事處,與中央政府建立直接聯系。因此,西藏與中央的互動往來從未隔斷。
3.民國政府在協調西藏與鄰國或毗鄰省份之間的糾紛時,以及應對外國干涉西藏事務時,堅持以主權獨立為原則,主張民族統一、領土統一,實行和平調解糾紛、和平統一西藏的政策。這些體現在1913年西姆拉會議、1929年藏尼糾紛和1930年康藏糾紛。
除上述之外,歷屆民國政府都以國家立法形式明確對西藏的主權,并賦予西藏地方代表參政議政的民主權利*南京臨時政府1912年公布《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北洋政府1912年公布的《中華民國國會組織法》《參議院議員選舉法》《眾議院議員選舉法》,1914年公布的《中華民國約法》,1923年公布的《中華民國憲法》,南京國民政府1931年公布的《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1936年公布的《國民大會代表選舉法》,1947年公布的《中華民國憲法》,這些國家法對西藏的政治地位和西藏地方代表選舉辦法及名額都有詳細的明文規定。。中華民國所舉行的一系列國事會議,西藏地方均派代表參加。西藏地方代表積極參與國家政治,充分體現了西藏地方政府對中國主權的承認。
4.中央政府在各地建立蒙藏學校、蒙藏班等,培養和吸收了一批藏族人才進入國家政權參與國家、地方行政*中央政府選拔貢覺仲尼、羅桑堅贊、諾那呼圖克圖、安欽活佛、格桑澤仁等藏族人士先后出任國民黨中央執監委員,委任九世班禪、諾那呼圖克圖、格桑澤仁、羅桑囊嘉、阿旺堅贊等藏族人士為蒙藏委員會委員。,這些藏族人才積極為解決西藏問題建言獻策、身體力行。
民國政府在北京、南京、康定等地建立各級蒙藏學校、蒙藏班,培養了一批藏族人才。據1946年統計,民國政府在各地設立的國立邊疆學校總計有61所[9]。1913年,蒙藏事務局在北京設國立蒙藏專門學校,招收各地的蒙族和藏族學生,1914年設預備班,招收蒙、藏學生50名,1918年后,增設法律預科班,并開辦專門預科班及政治經濟專科班等[10]。
5.設立專門機構處理藏務,將蒙藏地區的政治、宗教事務納入中央的行政機構管轄中,實行制度化管理。
1912年4月21日,袁世凱以大總統令廢除前清理藩院,決定蒙藏回疆事務由內務部管轄,次日,在內務部設立蒙藏事務處,管理蒙藏事務[11]。7月24日,袁世凱政府將蒙藏處升格為蒙藏事務局,直接隸屬于國務總理。1914年5月4日,蒙藏事務局升格為蒙藏院,直接隸屬于大總統。1928年7月11日,國民政府在南京設立蒙藏委員會,任命羅桑囊嘉、格桑澤仁、九世班禪、諾那呼圖克圖等人為蒙藏委員會委員,次年2月17日公布《蒙藏委員會組織法》,規定蒙藏委員會直接隸屬于國民政府行政院,置總務、蒙事、藏事三處,秘書、參事、編譯、調查各室。
在中國內地和藏區政局動蕩之際,西藏問題尤為嚴峻。作為中央處理蒙藏事務的專責機構,蒙藏委員會及其前身蒙藏院等,在處理歷次涉藏事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1.民國政府對于西藏事務的研究十分薄弱,缺乏熟悉藏事、通曉藏情的人才。
首先,與英國相比,民國政府對于西藏事務的研究顯得十分薄弱,當時的學者秦墨硒曾將中、英兩國所出版的各種關于西藏事務的書籍進行統計,發現英國所出版的關于西藏的書籍、小冊子共計有二百多種,里面記載藏地情形格外詳細。反觀中國所出版的僅有四十多種,且多是游記風景詞章一類的作品,其中關于政治外交的記載,僅有十分之一二[12]。
其次,缺乏熟悉藏事、通曉藏情的人才。中央所派的西藏官員多不通藏語,不了解西藏社會文化背景和民情,不懂得如何團結西藏上層社會和三大寺的僧侶[2]363、如何與藏族人士友好相處和發展關系,并非自愿入藏,不愿長期呆在西藏工作,因此始終無法展開工作,開拓出局面來。中央所派駐藏官員陸興祺,及入藏特使朱繡、黃慕松、吳忠信等人都對西藏和藏族人持有一定的偏見,表現出大漢族主義思想。派駐拉薩的四位高級官員蔣致余、孔慶宗、沈宗濂和陳錫璋都不愿意在拉薩久留,蔣致余甚至擅自離任經印度回內地,以致中央與西藏關系幾乎中斷[13]281、290。
2.對于西藏內部反對勢力和藏族“內向”勢力未能善加利用。
自民國建立以來,西藏內部即存在兩大政治力量,離心與向心的力量,這兩種勢力互相消長,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藏與中央關系的演變。
(1)離心勢力,包括親英派和保守派,親英派貴族官員許多曾在英國印度旅居留學,接受過西方思想教育,在英人的利用下,采取親英政策,成為推動地方狹隘民族主義運動的工具。以達扎攝政為主的保守派,擔心中央政府在西藏推行政治改革,想通過對英國的政治依靠來削弱中央政府在西藏的勢力。
(2)“內向”勢力,以九世班禪、熱振攝政和西藏三大寺為首的寺院集團勢力為代表,他們為了維持西藏的宗教,反對英人的干預,站在擁護中華民國立場,主張維系西藏地方政府與中央的傳統關系。雖然這一派沒有政治大權,但他們的意見有很大的影響。西藏內部的反對力量擁有廣泛的民眾基礎,多數藏族人站在反對英國干預西藏事務的立場,他們都希望維護其傳統文化,而不愿看到英人破壞西藏的宗教及其社會秩序。
在幾次重大的涉藏事件中,如果中央善于利用九世班禪、熱振等傾誠“內向”的藏族政教領袖,或可為破解西藏問題帶來轉機。但是,在班禪返藏事件和“熱振事件”處理過程中,中央政府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也沒有把握住有利的時機、處處被動示弱,助長了西藏當局輕視中央的情緒。
3.對于西康省區的力量未能善加利用。“治藏必先安康”,康藏的歷史關系及西康所處的地位,與西藏有著密切的關系,影響也最大。從某種意義上講,要有效解決西藏問題,加強對西康的統治尤為關鍵。然而中央對川康地區軍閥勢力無力控制,中央政府與西藏、川康地方政府之間矛盾重重,造成了中央與西藏關系的負面影響。
4.中央政府及其所派駐藏官員和特使在處理涉藏問題的過程中,因缺乏明確的方針和連貫有序的政策、懷有大漢族主義思想、政策上的處置不當等原因,也為我們留下了后患與教訓。
1937年只身赴拉薩學經、在西藏生活長達八年的內地漢僧邢肅芝(藏名洛桑珍珠)在其口述史著作《雪域求法記:一個漢人喇嘛的口述史》中描述道:
在西藏的八年里,我曾親身體會到西藏的大部分人民對漢人和中央政府還是很有感情的,但多少年來國民黨政府對于西藏的工作沒有明確的方針,更談不上一套連貫而有步驟的政策。[2]363
在班禪返藏事件和“熱振事件”中,由于國民政府內部意見分歧且缺乏團結,缺少充分的準備、決策上猶豫不決等原因,從而一再失去利用西藏“內向”力量解決西藏問題的有利時機,反讓藏方反抗中央的意圖得逞,中央在藏聲威也因此逐漸降低。
縱觀古今,自元以來,西藏與中央政府之間一直保持傳統的政治隸屬關系,中華民國是這根歷史之鏈上承啟的一環。就自元朝至現今這一“長時段”的歷史事實而言,歷代中央政府對西藏采取了各具特色的民族宗教政策和行政體制。從中國傳統文化來看,維護國家統一是中國歷代中央政府施政的基本前提,他們都必須以國家統一原則為其制定和實施治理西藏地區政策以及處理涉藏事件的基本準繩。中華民國的建立標志著中國從傳統王朝向現代民族國家過渡,民國時期的西藏與中國內地一樣遭遇到西方的強烈沖擊,經歷了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努力掙扎,而且西藏的現代化進程更加艱難。此一時期中央政府的治藏政策及對涉藏事件的處理,既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特點也表現出現代轉型特征。
從上述民國涉藏事件和中央政府治藏政策的分析和研究,我們可以看出,在歷次涉藏事件中,民國中央政府采取了各種因應策略和措施,藏族精英在其中也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就西藏而言,雖然民國中央政府并沒有在行政上直接管轄西藏地方,但獨立的政治主張在民國時期的西藏政壇不僅沒有占據主導地位,而且始終遭到“內向”派及僧侶階層的強烈反對和抵制,在西藏社會中也沒有廣泛的民眾基礎。這也是外國勢力對西藏干涉的影響力受到局限的主要原因。應該肯定,絕大部分藏族精英在這一時期進行的各方面的政治活動,在不同程度上使西藏能夠延續自元以來與中央政府之間所保持的傳統的政治隸屬關系。對民國中央政府而言,一方面,中央政府以“五族共和”為宗旨,倡導民族平等,堅持領土主權原則,和平調解藏事糾紛、設立專門機構處理藏務、積極培養藏族精英人才、選拔任用藏族干部等合理政策的實施,對于妥善處理涉藏事務和雙方關系的維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中央政府沒有足夠的實力加以完全貫徹其政策主張,既缺乏熟悉藏事、通曉藏情的人才,對于藏族“內向”勢力和西康省區的力量又不能善加利用,從而多次貽誤解決藏事的有利時機,在涉藏事件中政策上的處置不當也為我們留下了值得反思的教訓。以史為鑒,分析和研究民國政府處理涉藏事件的政策與舉措,總結和吸取民國政府處理涉藏事件的經驗與教訓,對當代中國民族問題的認識,以及對涉藏問題的處理都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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