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曦
(鄭州大學 美術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南陽市漢畫館的考古專家們根據河南南陽陳棚漢代彩繪畫像石墓發掘報告[1]246-263,對陳棚彩繪畫像石墓的全部畫像石重新進行整理,細致地核對每塊畫像石的施彩部位、施彩種類、發掘現狀,進行彩色拓制,編輯出版了南陽漢畫像圖集——《色彩的記憶——南陽陳棚漢代彩繪畫像石墓》一書。由于漢代文化上承先秦文化,因此,盡管南陽漢畫像石反映的是從西漢中期到東漢末年長達三個世紀的民族文化現象,但對先秦華夏民族文化特質,尤其是先秦色彩文化認知的了解彌足珍貴。
南陽漢畫像石政治禮制、樂舞彩繪中,通常以黑、紅、白三色為主。
門吏人物著色,除了臉部為寫實的土黃色外,最為常見的是黑、紅、白,這真實地記錄了當時的官方政治色彩使用制式。如刻于北前室北門柱正面的《熊·執戟門吏》:“上刻一熊,豎耳,瞠目張口,扭頭舞爪,其眼和口部涂紅色。下刻一人,頭戴黑色冠,下部飾紅帶,身著紅邊白領、白袖黑色長袍,雙手執戟,側身而立。人物面部涂土黃色,唇部涂紅色,脖子涂白色。”[2]28冠為緇布,門楣處為赤色帶。所謂白領、白袖應為白色深衣,黑色長袍的領子另外鑲有紅邊。人物面部土黃色較為寫實,因而脖子白色描述應該是指深衣。刻于北前室南門柱北面的《執笏門吏》,“頭戴進賢冠”黑色,“冠下部是紅帶,身著白袖口黑色長袍”*①參見凌皆兵主編,王青建、李真玉、徐穎副主編的《色彩的記憶——南陽陳棚漢代彩繪畫像石墓》(大象出版社2018年版)中彩圖1,文中所有彩圖均出自這本書,下文不再一一標注。,刻于北前室南門柱正面《擁彗門吏》:“頭戴紅色幘,身著黑色長袍,白袖口,雙手擁彗,側身而立。”[2]32刻于北前室北門柱南面《擁彗門吏》“頭戴紅色冠,身著紅領長袍”[2]30。這里的“身著長袍”,并未寫明長袍顏色。圖冊中拓出來黑色,通常是參考現場照片,在沒有現場照片的情況下,會以墨拓的方式呈現出黑色。盡管有個別畫像的“長袍”在發掘報告中并未寫明什么顏色,甚至出土的圖片也看不出色彩,但是通過對大多數門吏服飾色彩制式的分析推斷,這并不影響黑色在政治禮制中的重要地位。侍女著色,刻于北后室南門柱正面的《鳥·捧奩侍女》[2]42,顏色制式與前基本相同,只是手部沒有使用土黃色。如同《執金吾、擁盾小吏》,只嘴唇為紅色,面部、手部皆沒有使用寫實的土黃色。這里刻畫者省略了涂色步驟的可能性較大,因此墨拓出來即顯示為黑色。
禮樂色彩仍然以黑、紅、白為主,只在視覺上多出了一個同類色。如《六博圖》[2]40,四個人物形象皆為黑發黑冠,面部手部并未區分,其中三個人紅色長襦黑領,左邊一個人黑色長襦,右上角帷幔、中上部的樽勺皆為黑色,上邊刻三角鋸齒紋,紅、黑色相間隔排列。左邊一個人雙手所執金吾為紫紅色,下飾兩道黑邊,側首觀棋。中間的博盤和右邊桌子亦為紫紅色。與《建鼓舞》[2]98的色彩基本相同,擊鼓人物短衣下身為紅色,只右邊樂伎全身紅色長襦。再如刻于南后室門楣正面的《舞樂》[2]158,七人色彩制式、上邊刻三角鋸齒紋皆為紅、黑色,帷幔為紅色。筆者通過對先秦古典文獻記載的服飾、玉器、祭品、墓葬、旌旗、車馬和射禮所用的禮儀色彩所進行的研究,認為以“五采”為主調的祭祀色彩與以黑、赤、白三彩為主調的服飾和戎事所用的禮制色彩,是西周時期象征性視知覺文化認知。
南陽陳棚漢代彩繪畫像石的墓葬色彩紅、黑色。《朱雀鋪首銜環》紅色朱雀,眼部為紅色,“用墨筆勾繪鋪首眼眶”。《龍首》龍身為黑,眼、耳、口皆為紅色。《白虎鋪首銜環》[2]44-102從發掘的照片看,鋪首眼為紅色,鋪首其他部分為黑色。中國史前赤色文化內涵體現在土壤、陶器、墓葬,以及對血液、火與太陽的迷惑和恐懼之中,無論東方還是西方,赤色是所有色彩文化認知的基礎。史前墓葬文化中常常出現的赤鐵礦粉、朱砂,直至西周仍然被使用,陜西灃西張家坡的西周遺址墓葬,其中一個墓主人棺內骨骼周圍發現大片紅色的朱砂[3]。《先秦色彩文化研究》第五章的春秋戰國色彩文化研究中,對南方以《楚辭》為代表的楚文化浪漫主義及表現性為主的色彩特征進行了深入分析。最具典型的《招魂》有“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壸些”“網戶朱綴,刻方連些”“經堂入奧,朱塵筵些”“翡翠珠被,爛齊光些”“纂組綺縞,結琦璜些”“翡帷翠帳,飾高堂些”“紅壁沙版,玄玉之梁些”“青驪結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烝”[4]16-170。赤蟻、玄蜂等毒蟲,殘忍無比的怪物,這是模仿民間招魂的習俗,斑斕的色彩與瑰奇的神話相結合,以黑、紅色居多的色彩與詭異莫測的招魂儀式相結合,來營造上下四方幽深、可怖的凄厲氣氛,最后云夢之獵四匹青驪、燃燒的火把、黑夜與紅色火光相互透騰,以此深情地呼喚“魂兮歸來,哀江南”。夸張的描寫卻沒有脫離現實基礎,色彩語言更多的是知覺的意象,豐富的視覺色彩語言最終表達以情感知覺的表現性與象征性。體現在南陽陳棚漢代畫像石的墓葬彩繪中,通常以紅、黑色為主。
南陽陳棚漢代彩繪畫像石的巫術與升仙色彩較為豐富,除了黑、紅、白色,增加了石綠色。
《獸斗》[2]48,獸眼為紅色,獸身所披毛為“粉綠”,上方橫條裝飾為紅綠相間隔,筆者認為“粉綠”應為石綠色,《二兕相斗》[2]108與前者色彩制式基本相同。《應龍·羽人射兔》[2]141,應龍身黑口赤,下方裝飾圓形,外圈白色、圓心紅色、中間石綠填充。另上方三角鋸齒紋,兩個或三個間隔一個紅色。《中國考古學年鑒》中《滕州前掌大新石器時代及商代遺址》一文,“山東滕州前掌大晚商中字型大墓,發現涂有成層紅、黑、白三色圖案的紡織物遺跡”。殷墟西區大多為族人的墓葬,因此棺槨頂部很多鋪席和彩繪畫幔,如:M269墓室四周的二層臺上布滿彩繪,紅底黑線條,繪以三角形和方格,并填以白、黃色;M613為一較大型的墓棺槨頂上有一層彩繪布紋;710座墓有棺的棺上一般涂紅、黃色漆,有的涂漆數層,少數棺上還有粉紅、杏黃、黑、白等四種顏色的彩繪[5]。殷墟戚家莊296號墓發現大量的隨葬品,在塌陷的梓頂上發現有紅、黃、黑相間的多色彩繪殘跡,在二層臺上發現有紅、黃、白相間的彩繪餐餐畫面,以及鑲嵌著圓骨泡的絲織品遺跡,推測也是作為帷帳面覆蓋于頂[6]。《拳勇·熊》[2]25這幅圖雖有紅衣武士,但畫間的山與云氣,以及右邊人物所戴的面具,左邊的紅嘴熊,表明其并非簡單的樂舞,因此在下方出現了類似《羽人射兔》的白、綠、紅的圓形裝飾。
在《楚辭》仙神與巫之色部分,《九歌·云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王逸注:“華彩,五色彩也。”楚人繼承了夏、商代以來的巫術文化,巫是接通人神的關鍵人物,神之子。香草沐浴后穿著五采華麗的衣服,像花朵一樣鮮艷多彩,以為迎接神君的到來。《少司命》:“孔蓋兮翠旌,登九天兮撫彗星。”王逸注:“言司命以孔雀之翅為車蓋,翡翠之羽為旗旍。”無論是車蓋還是旌旗,都是直接使用孔雀羽毛那閃爍而有質感的、絢麗的色彩表述,《東君》:“羌聲色兮娛人,觀者儋兮忘歸……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翠,翠鳥。若如翠鳥般輕盈旋轉,其服飾必定絢麗。《山鬼》:“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朱熹注:“言其容色之美者,自見其才能之高也。”[4]43-58巫者裝束如此精妙倩麗,意在引迎神靈,身披薜荔,腰束女蘿,清新翠綠,芳香四溢;再看看女巫迎神的車仗隨從,濃烈的色彩躍然紙上,火紅的豹子、斑斕的花貍,辛夷、桂枝、石蘭、杜衡,還有折下香花朵朵,鮮艷多彩映襯出格外歡快的氣氛。南陽陳棚漢代畫像石有關的巫術彩繪中,色彩也則較為豐富,多以紅、白、綠色為主。“畫像石作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品,在南陽區域內最早出現于西漢中晚期,表面施彩的現象大約同時發生。但資料證明,初期作品施彩單一,僅見朱紅與黑色,而此墓的畫像設色顏料有朱紅、紫紅、粉紅、土黃、黑色、白色和粉綠等,達七種之多。”[1]263
盡管漢畫像石上的色彩是伴隨著漢畫像石的出現就有的,但是長久以來,一方面由于畫像石出土時顏色褪變剝落嚴重,再加上彩繪畫像石出土后缺乏有效的保護措施,因而在出土后很快褪色;另一方面,過去的發掘報告在色彩方面不夠重視,有些描述及其概括,僅僅一個“皆”字,就涵蓋看到的所有顏色。同時,畫像石色彩的褪去并不影響圖像的內容,故而發掘畫像石墓時,人們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墓葬形制、圖像內容等方面,往往忽略了對彩繪的研究。《色彩的記憶——南陽陳棚漢代彩繪畫像石墓》圖冊的出版,彌補了彩繪畫像石的空白,為深入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色彩文化認知,提供了珍貴的地下圖像文獻,對研究先秦色彩文化,以及秦漢以后色彩文化認知,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