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黃大仙”

加貝

這年，淇河縣遭遇了百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其中，桃花山鄉受災最重。

這天，老林天不亮就背著背簍進了村后的桃花山，他想到山上轉悠轉悠，興許能給孩子們找點充饑的東西。然而，從早晨轉到中午，轉得兩腿抽筋，只采到幾棵灰不溜秋的野苦菜。

老林無可奈何地望著空茫茫的原野和荒山，腳下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不遠處有塊大石板，他一點點兒挪過去躺了下來，想攢點兒勁兒再去碰運氣。恍惚間，聽到石板下有“吱吱”叫的聲音，這聲音觸動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經，立即翻身坐起來，循聲望去。

一只黃鼬從石板后爬出來，蹦跳著跑了，轉瞬就沒了蹤影。老林懊悔得直跺腳，要是逮住它，可是絕佳美味啊。他不甘心，再次向石板周圍仔細搜尋起來，果真又有了新發現，一個黑黝黝的洞口暴露在石板旁邊，洞口外還散落著幾顆未啃完的花生殼。

老林大喜若狂，渾身上下立刻來了力氣，拿起隨身帶的鎬頭刨起來，也就半個鐘頭的工夫，一座糧倉就盡收眼底。花生啦，大豆啦，板栗啦……一個個的內洞塞得滿滿的。看來儲存的還是前一年的糧果，否則哪能這么豐足！老林抑制住狂跳的心，把那一粒粒金疙瘩裝進背簍……

老林沒敢把東西裝完，還留了一小部分在洞穴里。他想：這只黃鼬是自家的救命恩人，這大災年頭，也得給它留條活路。臨走時，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洞里整飭好，還扯了幾把枯草遮蓋住洞口。

靠著這一背簍的糧食，一家人硬是熬過了大災之年。

在桃花山鄉這個地方，很多人家都供奉黃大仙的牌位，林家也不例外。通過這次事件，老林認定，是大仙感知到自家的誠心，才特意現身相救他一家老小，所以他供奉的心更誠了。

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老林一家人生活平靜，兒子林升也上學了。

這天早晨，老林正在床上酣睡，被老婆一陣吵嚷聲驚醒，聽上去老婆是在咒罵什么人。

老林爬起床，披衣來到院里，看到老婆的腳下躺著幾只死雞，一只已經被啃得剩了半截，雪地上留下一攤紅褐色的雞血。他驚問道：“這些雞咋死了？”

老婆狠狠瞪了他一眼，搶白道：“都是你供的老祖惹的禍，現在找到家里來了！”

老林仔細查看地上的死雞，在雞脖子處發現了傷口，都是一口斃命，在雪地上也留下了一串串細碎的足印，一直通到大門口。

老林的眉頭皺了起來，自言自語道：“肯定是生活出了問題，不然不會找到家里來的。雞先別扔，放回原處，說不定它晚上還會來吃。”

這一天是周日，老林的兒子林升在家，聽媽媽抱怨黃鼬來偷雞吃，飯后就去了鄰居二叔家，求他制作了一個木夾子，晚上偷偷地放在雞舍旁。

半夜，果真從雞舍那邊傳來“吱吱”的嘶叫聲，林升躲在被窩里正在美呢，猛覺身子一涼，被子已被老林掀開，接著一個大巴掌重重地落在林升的屁股上。

老林邊打邊罵：“我打死你個混蛋玩意兒，居然用木夾子夾黃大仙，要不是我動作快，它那條腿就廢了！”

第二天天剛亮，林升就被老林從被窩里揪起來，爺兒倆掂著幾只死雞，一前一后進了村后的桃花山。

此時的大山已被沒膝的積雪覆蓋，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好幾次，林升都跌進路溝中爬不起來，被老林薅起來接著走。

爺兒倆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那個最初發現糧食的洞穴。在洞穴前，果真有很多凌亂的足印，還有幾滴血。老林小心翼翼地把死雞放在洞穴口，絮絮叨叨道了半天歉，然后虔誠地鞠了個躬，才拉著林升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打那后，每年一到大雪封山的日子，老林總是叫上兒子，拎著幾只雞、幾斤豬肉送到黃鼬的洞穴前。

林升上了中學，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看的閑書也多，懂得一些常識，再跟著老爸又一次上山送雞時，他對老林說：“爸，黃鼬的壽命大概十幾年，不知道這洞里住的還是不是當年那一只了。要我說，您這恩也報得差不多了吧？”

老林注視著那塊被積雪覆蓋的石板，淡淡地說：“孩子，咱這一家都是靠黃大仙的存糧才活命的，做人要知恩圖報。爸也知道，這洞里住的不一定是從前那只了，不過就算它已經羽化成仙，洞里住的也是它的兒女、親戚們，也要回報的。”

不知道黃大仙是否感知到了老林這份苦心，反正家里再也沒發生過黃大仙偷雞吃的事兒。

林升高考的前一天，老林帶著林升跪在黃大仙的牌位前念念有詞，求它保佑兒子超常發揮。也不知道是不是黃大仙又在暗中幫忙，林升真的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成了十里八村第一個大學生。

老林高興得熱淚盈眶，當即殺了幾只雞送到黃大仙洞穴處，還讓林升給黃大仙牌位磕頭謝恩。

林升不敢違拗老爸的意思，跪也跪了，拜也拜了，心里卻有點兒不以為然：我憑著這些年的寒窗苦讀才考上大學，咋能都算在黃大仙的功勞簿上呢？老爸也太愚昧了。

漸漸地林升開始厭惡家里的黃大仙牌位了，寒暑假回家，不再和父母一起給黃大仙上供磕頭。老林知道，兒子翅膀硬了，兒大不由爺，也只好由著他了。

林升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縣政府工作，兩年后有了女友，女友的父親是個有點實權的官員。

第一次帶女友回家之前，林升特意托人捎口信回家，讓爹娘務必把黃大仙牌位撤了，千萬不能讓女友覺得自己家人愚昧可笑，尤其不許講那段黃大仙救了全家性命的所謂家史！

到了那一天，林升帶著女友回到了桃花山。一進家門，他先警覺地跑到里屋，立刻心里又是欣慰又有點兒不滿——黃大仙的牌位被一塊蠟染花布遮蓋得嚴嚴實實，看著和屋子里的山鄉家居風格還算吻合，女友應該不會看出破綻。不滿的是，爸到底還是舍不得丟掉黃大仙！唉，無知的鄉下人！

等到林升婚后，那個牌位不知不覺又悄悄地回到了全家人的視線之內。不過媳婦都娶回家了，孫子也抱了，這事兒自然也就不再那么重要。

在老林看來，黃大仙一直在保佑全家，這不，林升的仕途像高高揚起風帆的小船，破浪前進。副科、正科，副處……淇河縣升格為市后，他又一躍成為副市長，分管農林環境工作。老林家里的條件也今非昔比，老屋翻蓋成新樓房，屋子里家用電器應有盡有。當然，黃大仙也跟著住進了新里屋。endprint

林升副市長思路開闊，有膽識有魄力，在全市經濟會議上提出“三年摘落后，五年超先進”的戰略目標，當年就引進一個開發桃花山的五億元的大項目。一時間，林副市長成了淇河市炙手可熱的人物，上上下下，提起他無不交口稱贊。

這天，林升帶人上桃花山鄉考察工作，順便回了趟老家。見父親正一臉誠敬地給黃大仙上香擺供品，臉立刻沉了下來，埋怨說：“爸，我說過幾次了？這黃大仙的牌位怎么還沒撤？領導干部的家屬帶頭搞封建迷信，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談。趕緊撤了！”

老林訕訕地笑著，低聲說：“爸昨晚做了個夢，夢見黃大仙上門討債來了。升啊，是不是你開發桃花山惹怒了它？它的仙洞就在桃花山上啊，當年還救活了咱一家人的命，現在日子好了，咱可不能恩將仇報……”

林升更加惱火了，厲聲斥責說：“爸，我這么久沒回來，一進家就聽你嘮叨這些無稽之談！趕緊撤了牌位，讓人知道副市長的老子在家里供大仙兒，我還不成了笑柄？如何服眾？”

林升越說越生氣，竟然一把抓起黃大仙的牌位，使勁兒摔在地上，扭頭就走。老林心里一痛，卻不敢說什么，趕緊跟兒子出去，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咱不開發桃花山了，中不？你說，一座荒山能有什么礦產，鄉親們都罵這里頭有貪污腐敗呢。”

“爸，我沒有任何背景靠山，要想再往上走一步，必須得有突出政績！干啥見效最快？招商引資搞開發啊！你可別小看了桃花山，山上的石頭磨碎后，是上好的石英砂，你別聽那些愚民胡說八道！”林升一邊說一邊走，來到了汽車前面，又回過頭，一臉厭惡地說：“千萬撤了那個牌位，別讓我下次回來再看見它！”

半年后的一天，老林正在掃院子，兒子的小轎車駛進了院子里。車才停穩，林升就從車里跑出來，招呼都不打一個，徑直沖著里屋去了，很快他就跑出來，急火火地問：“爸，黃大仙牌位呢？”

老林繼續掃著院子，頭也沒抬，淡淡地說：“你上次回家，不是給摔了嗎？還說那么多狠話。你一走我就趕緊撤掉了。”

“爸，你咋了，讓你撤你就撤了！”林升大喊一聲，語氣里不僅有抱怨和焦慮，甚至還有一絲恐懼！

老林直起腰，苦笑一聲，道：“林副市長的話，誰敢不聽。好好的一座山說挖平都能挖平了，何況我一個小小的老百姓，不敢抗命喲。”

林升當然聽得出父親的不滿，卻只顧哀求說：“爸，求你了，找回黃大仙牌位，快供上，快供上。告訴黃大仙，我以前都是胡說八道的，我錯了！”

老林吃了一驚，這才仔細打量兒子，見他面色憔悴，遠不像從前的意氣風發，不解地問：“自從你考上大學，不就開始厭惡黃大仙嗎，現在咋又信了？”

林升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沮喪地說：“別提了！我找人算了下，說就與撤這個牌位有關。”

老林心里一跳，似乎猜到了什么，“咋……你……你出事了？”

林升用兩只手揉著太陽穴，氣哼哼地說：“有幾伙人向中紀委實名舉報，說我破壞生態、污染環境，大搞政績工程。現在上級檢查組已經到了市里，我趕緊回來跟黃大仙道歉，讓它老人家保佑我平安無事。”

老林沉默了片刻，搖頭說：“晚了，兒子，黃大仙保佑不了你了。”

林升噌一下站起來，急切地說：“不會的，黃大仙不會不管我的！黃大仙是咱家的大救星！它救過咱全家的命，還保佑我考上大學、當官……爸，我知道我以前對黃大仙不敬，但我這回是真心悔改了，快把牌位找出來，供上，你跟它有交情，好好求求它，等我過了這次坎兒，一定誠心誠意地供奉它，每天一只雞！”

老林搖頭說：“你咋悔改？現在桃花山都被挖去了一多半，你還能把它重新填回去？兒子啊，這么多人舉報你，你自己心里沒數嗎？你再看你這些年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在你工資承受范圍嗎？你當官這些年到底都干了些啥？你自己比誰都清楚吧？”

林升煩了，吼道：“都這節骨眼兒了，嘮叨這些有啥用！你就說幫不幫我求黃大仙吧！”

老林嘆口氣，道：“兒子，你真的以為有黃大仙啊？當年挖了它的洞找糧食，那只是個巧合；你考上大學，那是你十年寒窗苦讀出來的結果；你不斷升官，那是你前些年的確為老百姓實實在在做了不少事兒！這些，跟黃大仙有啥關系？其實，爸供奉黃大仙也不是迷信它，就圖的心里有個念想，告誡自己別忘本，做人得有個敬畏之心。你被人舉報是自己走錯了，跟黃大仙牌位砸不砸沒有一點兒關系。要我說，趕緊跟組織坦白悔罪，還是一條出路。否則……”

聽了這話，林升邁開沉重的雙腿，走向了汽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