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見鹿時，不問朝與暮

水生煙

海藍見鯨、林深見鹿，牽了那個人的手，便從此不松開。任他流年暗轉、朝朝暮暮。

1

江魏站在教室過道里，手肘撐在課桌邊沿，垂著頭正在給我的同桌小錦講解習題。頭伏得那樣低，全然忘記了從小到大背誦的“眼離書本一尺遠”的告誡。他修剪整齊的鬢角、看得見絨毛的耳朵、以及開合間抖動如蝶翅的睫毛，全在小錦眼底，留給我的只剩黑發和頭頂的發旋兒，讓我很想在那青白色的頭皮上描畫一筆，留下諸如“到此一游”的印記。

江魏會在給小錦講完題之后，扭頭問我：“陳桑，這道題你會不會？”我臉紅，先是點點頭，又再搖搖頭，像是頸椎不好的人在做一套自創的保健操。后來為了避免這種尷尬，我索性在他們講題時將頭埋在課外書上，作出讀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就算那道題真的不會，也寧愿一個人事倍功半地苦思冥想。

青春里奇異的自尊心，很多時候會酵解成許多其他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卻足夠影響一個人的半生。當然，太年輕時候的我們，全然不懂。

那天傍晚，我和小錦并肩走出校門，她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喲。”

我看著她，來不及驚詫天邊晚霞的微紅是怎樣暈染在了她的臉頰，大半注意力被街邊的夜宵攤子帶走，卻仍舊做出急切的樣子，“嗯嗯，快說！”

當小伙伴要講秘密給你聽時，盡量真誠地表達急切想聽的意愿，是對秘密最起碼的尊重。

小錦欲說還休地提示我：“如果學霸總是給學渣講題，意味著什么？”

可惜我被食物帶走了大部分智商，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我說：“意味著學渣的成績實在差得讓人看不下去了。哈哈哈！”

我對自己的解讀有點得意，笑得不亦樂乎，可是小錦臉上稀薄的笑容看起來真牽強。我這才認真地在腦海中打撈出學霸和學渣的人設，在江魏和小錦的身上對號入座。請小錦吃冰激凌請罪示好之后，她才扭捏地說：“意味著喜歡啦！”

偏偏不巧的是，第二天早上，江魏竟將一張闊大卷紙平鋪在我的書桌上。說：“這閱讀理解好難哦。”

我愣愣地點點頭，江魏笑出了一口白牙，“你還沒有看題。”

我低下頭，密密小字和問號下行行復行行的空格撲面而來，我心里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件事：如果學霸給學渣講題，意味著喜歡，那么學渣斗膽給學霸講題，大抵是江湖道義。因為我本來就只會那么一點兒，都教了給你，我豈不是渣到沒下限了？

不過看在他給小錦講題時，我再怎么三心二意，也不免聽見了幾句，且有時還正兒八經地解決過燃眉之急的份兒上，我將卷子收起，認真地說：“明早交貨。”

江魏剛走，小錦就撞了撞我的胳膊，小聲說：

“做完了先給我看，看完了我會交給他。”

我應下來。

2

五年后的夏天，有人在微信群中提議同學聚會，居然附議者眾。小錦發來私信：你去嗎？

說實話我不太上心。我覺得此類聚會在雞皮鶴發時才更有趣也更有意義，才有歲月可回首，舉手投足間盡皆通透，笑出的淚花才更動容，遠勝如今年華大好時無謂的感觸呻吟。

當然，我沒敢說。分隔兩地多年，當初義結金蘭般的姐妹情也不能不被時間空間稀釋。我問：“你呢？”

“去呀，看看當年的學霸也好。”小錦說：“陳桑，當初你還說學渣給學霸講題，是因為江湖道義，我告訴你哦，是因為愛情。”

她兀自說下去時，我忽然發現了網絡社交的好處，很大一方面是可以裝死，留空白而不必尷尬。你可以慢慢思考措辭，然后在對方一長串的陳述、祈使或者疑問各種句式下冷靜思考后妥善對答。

此刻，我正處于這種裝死的狀態下，因為小錦講述的故事讓我一時難以消化，無法作答。她的十幾條信息站隊整齊，大意是她與江魏見過面了，他變得更高更帥更挺拔，大概男生的自信坦誠總與外表及內在實力成正比，江魏的陳述和提問因此顯得直來直去。他說他很想知道那個人的近況。他說那個人曾經揣走了他一張閱讀理解的卷子，至今未還。他說當年那個人真是高冷啊，總是冷冰冰不理不睬。

高冷？你可知道有種叫高冷的外衣，有時候內里裹著的是一顆不自信的心臟？

是的，江魏說的“那個人”，名叫陳桑，也就是我。他用“高冷”一詞形容我的事兒，若是被葉明澄知道，估計能承包他半個月的笑點。

葉明澄是我的師傅。當然，他自封的，并非官方認證。我們供職于同家電臺，他是主播，我是編輯，他比我早入行幾年，因此我稱他老師也不算牽強。但時間久了我的不服氣就像是水中的皮球似的，任他怎樣試圖鎮壓都無濟于事。

葉明澄主播的是一檔正午讀書欄目。他的聲音渾厚、低沉，背景音樂輕緩，若有若無，紙質書翻頁的聲音因此顯得溫潤、厚實，隱約帶著指尖摩挲過紙張的聲響。有一眾資深聽眾關注著葉明澄，以女文青居多。包括我。

據說有女粉絲跑到電臺來，要求一睹葉明澄的真容，而他逃竄的身形相當矯健。同事說起這事兒時，葉明澄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看著我笑，我被他笑得心里發毛，于是套用名家的話調侃說：“吃了一塊豬肉，覺得豬肉好吃，那就吃豬肉就好了，何必去關心豬頭豬腦的樣子？”

葉明澄一巴掌拍在我的腦袋上，笑罵：“我打你個豬頭豬腦！”

我來上班的第一天，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葉明澄。我向他請教臺長辦公室，而他一開嗓，我竟忘了去聽他回答的內容，只顧震驚于他的音色音調，大叫：“葉明澄啊！”

葉明澄看我三秒，問：“新來的？陳桑？”

我大力點頭，差點直言葉明澄不但聲音好聽，且腿長人帥，連智商也很在線。

從臺長辦公室出來，葉明澄笑著對我說：“以后叫我師傅吧，我罩著你。”

“哦。”我心里掠過一絲絲不情愿，但可以忽略不計，居然聽話地叫他：“師傅。”

他笑答：“八戒乖！”

起身揚長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我。我真的很想問葉明澄你這樣無厘頭，考慮過那些只從聲音中便得出你是如何溫情隱忍睿智的女粉絲們的感受嗎？我由此斷定，他從不會見女粉絲、在任何社交網絡平臺上都找不到他的正面照片，且連發布的言論都極少極精簡的原因只有一個：除卻聲音優勢，這個人只會掉粉。endprint

3

小錦對我轉述了江魏的那些話之后，我對同學聚會居然有了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并為卷發、直發和裙裝、褲裝之類的問題撓頭不已。將待選圖片存在手機時不時翻看，沒注意葉明澄站在身后，嗓音低沉地說：“老夫聊發少年狂，有情況？”

他的嗓音的確迷人，但說出的話不太受人待見，我指了指自己：“我？老夫？”

他點點頭。我白了他一眼，不和他一般見識。舉手機請吃瓜群眾做個參謀，“哪件好看？”

“都不好看。”他看也沒看地說。

“你確定你上班來時帶了審美？”

“衣服本身沒問題，主要是你此時此刻的嘴臉不太好看。”葉明澄說，像是怕我聽不懂，繼續補刀：“滿臉滿眼的急切，極度缺少那種詩詞般的明慧婉約，我簡直懷疑你的稿子都是夢游時寫的，真分裂。”

我申辯了一下是在為同學會做準備，卻因此引來他的長篇大論。中心思想是回憶原本自帶濾鏡，執意回頭，試圖看清，不過徒勞扭歪了脖子。青山為雪白頭，碧水因風皺面，犯不著。

我第一次聽見這兩句詩還可以這樣歪解，真為古人鳴不平。我說：“你應該去做午夜情感的男主播，一定能圈粉更多。”

他言簡意賅：“滾。”

可是我還沒等滾遠，他幾個大步追上來，說：

“幫我個忙吧，私事兒。”

“客串女朋友欺騙老人家之類的事兒，我不干！”我腳步不停，而他伸出一只手臂撐在墻上，擋了我的去路，我回頭時，他再伸出了另一只手臂，使我不得不轉臉面對他，偽裝的惱怒卻氣泡似地輕易便被他眼中的笑意戳破，只得加大音量問：“你干嘛？”

葉明澄笑得爽朗，并無被逼婚者的愁苦。他有一家禮儀公司，規模不大，接活兒不多，不過據說他請的攝影師、化妝師都是與一線明星合作過的，因此他策劃的婚禮，便有了幾分院線大片范兒。我沒見過，也沒聽葉明澄親口說過，傳說因此更加讓人神往，當他說要請我去店里幫忙的時候，我好奇心迭起，立刻答應了下來。葉明澄思忖了一下，問：“你那個聚會是哪天？”

“周六。”我沒心沒肺地答。

“哦。”葉明澄應得漫不經心，卻又忽然扭臉過來，“我跟客戶約好的也是周六！”

“你得幫我啊。”葉明澄皺著眉毛，以成熟男人的身份賣了個萌。怎么辦？答應他就意味著放棄同學會，不過倒省下了一筆置裝費。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葉明澄利誘：“你幫我這一回，參加同學會的全副行頭我包了。”

我忍不住大笑：“到那時同學會早結束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要行頭給誰看？”

葉明澄得意地笑出了細細眼角紋，“都說了青山為雪白頭，碧水因風皺面，為緬懷昨日，耽擱眼前，是犯傻行徑。我知道你取舍有道，再怎么說我們葉桑也是位有才有貌有智商的女紙。”

我才不吃他這一套，直接了當截斷他的話：“我餓了，晚上想吃肥腸。”

葉明澄捏了捏鼻子，皺了皺眉，卻答應得很快：“好。”

事實上那段時間我們吃遍了周邊飯館里的肥腸。焦溜、干煸、紅燒，各式做法，葉明澄不吃，但自稱師傅的他宣稱著自己的包容厚待，點菜時第一句便咨詢肥腸是否有獨家特色做法。上菜時他捂著鼻子做嫌棄狀，怎么都不肯嘗一口。

是從這樣的圖景中，我恍惚猜測葉明澄是有一點喜歡我的。有多少，卻不能確定，也許只比不討厭多一點點。但我始終覺得那是相當真實并且安全舒適的關系，讓人甘之如飴，如同渴睡時一頭栽進了枕頭。

4

葉明澄大概是將我當成了快遞員，他要我將寫好的婚禮企劃案送到某咖啡館，與一位年輕女士見面，并將對方的意見帶回給他。

我覺得這工作他的任何一位助手都可以勝任，甚至比我更合適。

葉明澄不理會我的吐槽，輕聲說：“這工作是有后續的，旁人不成。”我還想再說點什么，他將桌上的書本冊子一股腦兒地攏進懷里，笑道，“我真有事，你快走快走，別讓客人等急了。”

不知道為什么，葉明澄笑起來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笑容里有幾分奸詐。

因為怕給葉明澄丟臉，我特意換了白色的小西裝才趕去見面，卻在見到臨窗座位上妝容精致的女子時，仍舊慚愧于自己的灰頭土臉。她站起身微笑，“明澄給我看過你的照片。”她說：“叫我楚翹就行。”

她親切地稱呼葉明澄為“明澄”，讓我意識到我身為快遞員的使命已經完成。他們似乎有著無隙溝通，并不需要我多此一舉的意見轉達。

果然，楚翹只簡單翻看了一下企劃案，便開始與我閑聊。她好像并沒有把我當作葉明澄的員工，笑著說起她和葉明澄一起長大，兩人相識足有二十幾年。她說：“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嫁給葉明澄，因為在姑姑的婚禮上做花童時，覺得他穿西裝系領結的樣子太帥了。”

在我自覺茫然的附和微笑里，楚翹輕聲說：“你別介意啊。”

“不會。”我說，卻又覺得這樣回答不對，補充道：“沒有。”在楚翹的微笑中不自覺地便紅了臉。

楚翹說：“你要和明澄一起來參加婚禮哦。”

我當然笑著應下，雖然微覺哪里不對。

臨分手時，楚翹掏出車鑰匙，笑著問我：“要不要我送你？”我尚來不及拒絕，手機便響了，葉明澄問：“完事了吧？要不要我接你？”

突然便有些氣憤。他到底在忙什么，何必讓我跑這一趟，又對顧客身份并不點明，隨意耗費掉我的半天時間，讓我坐在這里尷尬而被動地傾聽他們青梅竹馬的往昔故事，有意思嗎？葉明澄說：“我接你吧，這時候同學聚會大概已經散了。”

“你忙你的，我還有事。”我悶悶地說，掛斷電話。楚翹詫異地看我，“是明澄嗎？”

“不是。”我說，來不及收拾起思緒紛繁如蛛網覆面的臉。

5

與楚翹分開，沒走出多遠，居然接到江魏電話。他說好久不見了啊葉桑。他說葉桑你好嗎。他說我們見個面吧葉桑。

下午三點的夏風翻檢著樹葉光影，像昨日時光拂面而來。我側過身，在明亮的店鋪櫥窗里看著自己的影子，輕聲應下：“好。”endprint

江魏等在另一家咖啡店，我一進門，他便站起身向我招手，笑容明亮。他展示給我的再不是當年趴在課桌上露出的頭頂發旋兒。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想象力匱乏至此，除了那一幕我竟也沒有腦補出更多，面對面坐在那里，聽他說起現狀過往，我覺得臉上的笑容漸漸的如同開得太久了的花瓣，輕薄脆弱得隨時都可能凋落。

果然是人生如戲啊，剛見過了葉明澄的青梅，便與自己當初心儀的少年面對面坐在一起。然而楚翹能夠親熱地喚他“明澄”，我卻在與江魏的對話中心情平和得如同從未動心。一小時前在櫥窗玻璃里檢視妝容的自己，那一刻的忐忑慌張期待歡喜，被浪過淘沙，已全然如常。如今他對于我來說，并無特殊意義。

江魏說：“我那里有更適合你的工作。我等你兩天，咱們一起走吧。”

“不了。”我聽見自己清晰的聲音。

“你總是那么遲鈍、害羞、膽小。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忘記你。”江魏說：“當初那張卷子，你為什么沒有還給我？那是我跟你搭訕的借口。”

真是捂臉啊。同學聚會之前，小錦才對我說起，當時她喜歡江魏，所以生怕我也喜歡他，更生恐我們倆彼此喜歡，她暗自留下那張卷子，沒有還給他。然而時過境遷，解說無益。所謂記憶，人人心中刪減，各有模樣。我垂下頭，決定保持緘默，但看在旁人眼中，卻是十足的羞澀模樣。比如葉明澄。

是的，葉明澄。我再抬起頭時，看見坐在我斜對面的葉明澄。他垂著眼皮，手底像是生了仇恨似地用力捏著咖啡勺。

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進來的。也許我和楚翹尚未分開時，他已經在附近，看見我與江魏走進咖啡館。他鐵青的臉讓我心中的不解豁然開朗。他要我幫忙送企劃案，不過是阻止我去參加同學會，或者說阻止我與某人見面。而他說這工作有后續，指的是參加楚翹的婚禮。

他果然是喜歡我的，并且就揣著這不知道幾斤幾兩的由喜歡轉化而成的憤懣和醋意，坐在一旁，看我訥訥不能言，聽我勉強表達時的口齒不清，大約和江魏一樣，他將我的表現和狀態理解為重逢真愛。我面紅耳赤，心慌氣短，緊握著拳頭，任指甲掐得手掌生疼。江魏伸過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激靈了一下，抽回手。抬眼時，看見葉明澄舉起咖啡杯，像喝扎啤一樣，揚起脖子將那杯褐色液體一飲而盡，起身走人。我知道他這個人，因為愛惜嗓子，從來只喝白水和清茶。

我的沮喪到達頂點，目光直直地粘在他的后背上，像一塊咀嚼過的撕也撕不下來的口香糖。江魏循著我的目光回過頭，似有所悟地斟酌著措辭：“他是？你們？”

“就是你想的那樣！”我站起身，葉明澄的身影已經出了門。他賭氣時生硬的臉孔和背影，讓我想通了一件事：我不止一次地猜測他對我用心幾分，卻從未測算過自己與他在一起時的快樂已達十分。我要追過去告訴他，他誤會了。我與江魏，若無今日一見，或許心中仍有懷想眷戀，但有時重逢只是個解開繩扣的過程，時光深處，向無死結，不是嗎？此刻我已心中釋然，卻有另一波浪潮以前所未有之勢涌起。

我追出去時，只看見葉明澄的黑色車尾一閃，絕塵而去。

江魏在我身后，輕聲說：“對不起。”

我回過身，勉強笑著，回答：“謝謝你。”

真的，謝謝你陪我走過的青春華年。謝謝你，在此刻幫助我看清自己的心有所系。

6

那天夜里下了雨，密集雨線敲打著玻璃窗。兩天前的深夜，夢中從雷聲雨聲中驚醒，睜眼看著白光撕裂夜空，扯出道道雨線。手機輕鳴，留下葉明澄發來的消息：下雨了。關好窗子。怕嗎？

不怕。我回他。于是他說：跟誰學的這么勇敢，為師怎么保護？

而這個雨夜里，手機靜悄悄，毫無聲息。

第二天一早，我頂著二十多年沒見的巨大眼袋走進辦公室，全身滿臉透露出“整個人都不好了”的半報廢狀態。然而那天上午葉明澄沒有出現，這讓我既慶幸又泄氣。

中午時葉明澄回來，沒有和往常一樣與我插科打諢。那天他播送的是沈復的《浮生六記》節選，聲音里是如常的沉穩深情，卻在節目即將結束時有些突兀地說一句：“別說是醬菜鹵瓜，便是爆肚肥腸，也會因為某個人的關系，嘗出異香好味。”

我的心砰砰直跳，害怕又盼望他再說點什么，他卻收了口。

那兩天，葉明澄晚來早走，我想見他一面也是困難。我想象過幾種跟他搭訕的方式，只是扮酷扮慘，他不給我機會見面，便是徒勞。

然而對于想象力遠大于行動力的我來說，這不過是我暗自的想法罷了。第三天快下班時，葉明澄站在我面前，我卻倏地轉過身去。他冷笑一聲，說：“這是要去大公司發展了？”

我不理他時，他握了我的手臂，問：“你怎么還不走？”

葉明澄說：“那個男人不是說等你兩天嗎？我給你兩天時間了，你為什么不走？”他瞪著眼睛看我，“我給過你機會了，以后想走我也不會答應了。”

他的孩子氣讓我惱怒不起來，忍不住問：“你怎么樣？軟禁我？”

他不說話，卻沉默地看著我。我從他的身后走過，大聲說：“我才不離開。我要看你怎么為你的前女友鞍前馬后。”

電梯門將要關閉時，葉明澄擠進來，他說：“陳桑你說清楚，誰是我的前女友？”

狹窄逼仄的空間，實在不適合爭辯吵鬧，可是我繃著臉站在那里時，他卻琢磨著看我的臉，忽地一笑，用手肘將我的胳膊撞了撞，悄聲問：“是因為這個不理我？”又笑：“人家楚翹馬上結婚了，你好小的心眼兒。”

電梯到一層，他卻撐了胳膊不許我出去。我急了，忍不住分辨：“我怎么不理你了，分明是你不理我。”話說至此，我豁出去了，“你為了不讓我和江魏見面，就把我像傻子似的支使到你青梅竹馬的前女友面前，你知道我有多被動多難堪嗎？”

“是我不想讓你和老同學見面，特別是那個江魏。我跟楚翹說了，讓她陪你說會兒話，哪知道你誤會了。”他的聲音那么溫柔，一定是做賊心虛，“我和楚翹從小一起長大，無話不談，卻沒有談過戀愛。”

我瞪他：“你很遺憾是不是？”

他瞬間瞪了回來，像是在跟我比較誰的眼睛更大，“你！”

電梯門再次開啟，有人進來，我忍不住拽他，小聲說：“走啦！”

葉明澄說：“喜歡一個人是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可能會對從前討厭的食物也變得愛屋及烏。比如我陪她吃過的肥腸連起來，大約可繞地球一圈。”

我忍不住反駁：“你只顧捏鼻子了，什么時候吃過？”

“我們吵架之后，每天都有吃。”他看著我，認真地說。

我大笑起來。其實我也沒有多喜歡吃肥腸，但很享受他為我點菜的過程。

那天葉明澄說了許多之前沒有說過的話。比如他說兩年前曾有位女孩跑到電臺來，要求一睹葉明澄的真容。那女孩面頰微紅，卻襯得瞳仁愈發黑亮。他忽然心跳加速，轉身竄上樓梯。她在身后，急切卻又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葉明澄嗎？”他沒有回答。

他說他一直記得那個女孩，再遇見時，他一眼便認出了她。

我知道這個故事：她努力了很久，終于通過了招聘考試，留在電臺工作。并且即將有一個稱呼，叫做葉明澄的女朋友。

葉明澄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以為你都忘記了。或者后悔了當時的沖動。”

我抓著他的手，邊走邊搖晃著他的胳膊，他扭頭看著我笑，更加用力回握我的手。我迎著夕陽紅亮，笑著仰起了臉。這一刻，連夜風也有著前所未有的纏綿。我告訴他，我很笨，真的，需要時間來辨明青春眷戀、偶像崇拜與真愛之間的細微差別。我想要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按著自己的心口。海藍見鯨、林深見鹿，牽了那個人的手，便從此不松開。任他流年暗轉、朝朝暮暮。

葉明澄，謝謝你，來我眉間心上。謝謝你這么久，仍舊原地靜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