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世界
愛上一個不可能的人,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呢?我用了自己前半生,去思考這個問題,也幾乎用了一生,去找一個答案。
楔子
周雨平到達酒吧時,是上海凌晨的一點。
她的頭發上沾著水珠,皺著眉彎腰擠過人群,眼睛被燈光閃得睜不開,終于在里面的角落處,看見了窩在沙發上的江霽遙,他正面色緋紅地笑著,攬過身旁的長發美女,在她的耳邊說著什么。
她邁過一地的酒瓶,拽住他的胳膊,卻被他猛地甩開,他語氣帶著醉意,“周雨平,你怎么又來了啊。”
她也不氣惱,轉身結了帳,像對峙一般,定定地看著他。直到后來他泄了氣,對身邊的女孩揮了揮手,嘆了口氣,“你這是何必呢。”
適逢梅雨季節的天氣,他倦得半靠在她的肩膀上,覺得潮濕的氣息侵入毛孔,她的側臉映在流彩的燈光里,有種時光交錯的恍惚感。
為了一個凌晚,值得嗎。很多次,她在不同的地方找到他,見他或游戲人間,或自暴自棄的樣子時,她都很想問問他。可每次話到嘴邊,都還是沒有開口。
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從七歲到二十七歲,她一直在他的身邊,卻連一個合適的身份都沒有。
何必呢。她也很想問問自己。
一
周雨平第一次來到江家時,也是這樣的梅雨天氣。
她拘謹地跟在江太太的身后,小小的頭低低地垂下去,褲腿上還沾著未干的泥水,一雙帆布鞋被浸得半濕,在光亮整潔的地板面前駐足,咬著嘴唇不敢往前走。
江太太半蹲下身去,撥了撥她額前的碎發,“周周別怕,以后,這就是你的家了。”
那是一雙很溫柔的眼睛,她從沒見過這樣好看的眼睛,也沒見過這么寬敞明亮的房子。幾天前,她的家還是郊區的福利院,十幾個小朋友擠在一個大通鋪里,她算是其中年紀比較大的,每天晚上要照顧年紀小的,半夜也要醒來好幾次,防止哪個踢了被子,哪個又尿了床。
那個時候,她叫周周。后來,江太太告訴她,那是她母親的姓氏。
“太太,不好了!”一個保姆模樣的女人慌慌張張從里面跑出來,“少爺不肯吃藥,把自己鎖在屋子里了!”
江太太瞬間慌了神,和保姆一起跑上了樓。只聽見樓上傳來江太太的聲音,“霽遙乖,你先把門打開,你不想喝藥就不喝,先開門好不好?”
她局促地站在門口,突然聽到身后有響動,回頭看見了一個小男孩,從花叢里探頭探腦地跑出來,警覺地往二樓的方向看了幾眼,見沒有人發現他,于是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小男孩見她看見了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貓著腰溜到門口,揚起一張白凈的臉,“你是誰?”
“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看了看樓上,問:“你是江霽遙嗎?”
他突然斂起了笑容,歪著頭打量著她。他的眼睛像清凌凌的露珠,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左眼的眼角下面,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下一秒,他就被聞聲趕來的江太太拉進了懷里,“你跑到哪兒去了啊?”江太太又急又心疼,揚起的手又放下,半晌拉過她的手,對他道:“這是周周,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了。”
他把頭轉過去,撇著嘴道:“她才不是我妹妹。”
那年她七歲,江霽遙八歲。他從小嬌生慣養,十足十的公子哥脾氣,可畢竟年紀小又性子活潑,過了半晌又轉過頭來,沖她做鬼臉。
她被逗得笑出聲來,嘴角抿起一個弧度,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
她在江家住的第一晚,就做了一個噩夢。她看見,自己被許多白衣人團團圍住,手腳都動彈不了,有尖銳的痛感刺入皮膚,她的眼前是流動的鮮紅色,鋪天蓋地地漫過來,讓她睜不開眼睛。
呼吸越來越困難,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她猛地從夢里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躺在浴缸里,水勢已經升到脖頸,整個浴室都被淹沒,門外是拼命的敲門聲。
“周周,快開門啊!快開門!”
她迅速地關了水龍頭,卻怎么也打不開門,呼喊求救都被水聲淹沒掉,口鼻都被嗆住,視線變得漸漸模糊,迷蒙中好像聽見清脆的碎裂聲,水流嘩啦啦流過的聲響,還有接連慌亂的腳步聲,
以及一雙清澈的眼睛。
二
她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周圍是刺鼻的消毒水氣息,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照進來,梔子花的香氣幽微,在風里細細地浮動。
她鼻尖有些發酸,哽咽得說不出話,眼淚就簌簌落了下來。
江太太原本在小憩,很快聞聲醒來,她滿眼安心的笑意,“可算醒了,你感覺怎么樣?你不知道當時多危險,霽遙從陽臺爬到浴室外邊,打碎了窗戶才把你救出來......”
彼時的江霽遙還在睡著,頭發被陽光染成毛茸茸的金色,長長的睫毛下留下一塊陰影,像兩只小小的蝴蝶。
她還記得,出院的那天,梅雨季節剛剛落幕,雨霽云收的晴朗天空,有一輪彎彎的彩虹。
也是在這一天,她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周雨平。
從回憶里慢慢抽離,她給喝醉了的江霽遙擦了擦臉,又替他蓋好被子,他像是喝了許多的樣子,英俊的臉龐泛著潮紅,眉宇之間緊緊鎖著,有無法撫平的哀涼。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時光嘩啦啦翻回到那一天。那一天,十六歲的江霽遙從小到大,第一次被江先生嚴厲訓斥。
“早就告訴過你不準踢球,你為什么不聽?”江先生語氣有不可遏制的怒氣,“還有,上下學為什么不接妹妹一起走?”
江霽遙只是緊緊抿住嘴唇,一言不發地站著。彼時江先生剛剛應酬回來,周身還帶著酒氣,聲音嘶啞而憤怒。那時她就躲在門外,從一條窄窄的門縫中,看見江霽遙無奈地皺了皺眉頭,把頭轉到了另一邊去。目光相遇的時候,他的眼神復雜幽深,她的心驟然一緊,心虛地低下了頭。
她的確心虛。江太太早就告訴過她,霽遙的身體一直不好,不能做劇烈運動,要她多多留心照看。所以,哪怕明知道他有多愛足球,她還是將他偷偷踢球的事情,告訴了大人。endprint
她以為這樣做是為他好,可是他卻怪她多管閑事,就連上下學也不準司機接送她,她自知自己理虧,也不敢去求他原諒,自己開始學習騎自行車,直到有一天她騎車回家,碰見了剛應酬回來的江先生。
她想,他們之間的隔閡,大概由此而始。
三
十七歲的江霽遙上了高中,他不再偷偷跑去踢球,開始結識不同的女孩子。他家世好相貌又佳,從來也不缺少女孩子的追捧,他在那些女生中流連,卻從來也不為誰停留。
很多時候的周末,周雨平在二樓窗邊看書,偶爾閑閑向外望去,總能看見修剪整齊的灌木叢外,有顏色鮮亮的裙擺飄過,有時她甚至能看見江霽遙下樓去,攬著女孩子的肩膀離開。
那年周雨平十六歲,一頭清爽的齊耳短發,身材似竹節般拔高,日常裝扮是T恤加長褲。她還沒有太多打扮的意識,只因為江霽遙頻繁地戀愛,她也見過了許多不同的女孩子。有品學兼優的實驗班績優生;有笑起來酒窩淺淺的甜品店服務生;有金發褐瞳的外國女孩;還有穿了十幾個耳洞的街舞少女。
她還記得那個街舞女孩,頭發是最為夸張的螺旋燙,戴著巨大的圓環耳飾,五顏六色的指甲,明晃晃地從眼前劃過。她看了一眼周雨平,嘴角扯出一個笑,“聽說,你是江家的養女?”
見周雨平不回答,她呵地吐出一口煙,手指利落地彈了彈煙灰,“怎么?江家收養了一個啞巴?”
怒火騰地一下竄上來,周雨平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手去,卻看見一個人影飛快閃過,她的巴掌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江霽遙的臉頰。
她瞬間反應過來,卻始終不敢相信,心里又愧又悔,強忍住眼里的淚水,卻看見那個女孩被護在江霽遙的身后,一副無畏又自傲的表情。
那天她跑回去哭了很久,一直躲在房間不愿見人。最后是江霽遙叩開了她的房門,她一頭亂糟糟的短發,雙眼腫得通紅,像一只委屈的兔子。他心里軟了下來,摸了摸她的頭,話到嘴邊也成了哄勸,“別哭了,下樓吃飯了。”
后來的周雨平才想明白,那時候之所以覺得特別委屈,不是因為街舞少女的羞辱,也不是江霽遙的不明是非,而是她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他寧可和那樣的女生在一起,也不會喜歡她。
十六歲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喜歡江霽遙。因為喜歡,所以嫉妒。
可她只是撲進了他的懷里,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任憑他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樣地哄著她,“好啦,不哭啦,乖。”
他們之間終于和解。
那個街舞女孩再也沒有出現過,和之前所有的女孩一樣,再也沒有了后來。
四
凌晨兩點的時候,周雨平還是沒睡著。她用冷水洗了洗臉,給自己也倒了杯酒,窗外有車輛駛過的聲音,她慢慢地喝完一杯,再想去倒一杯時,就接到了江太太的電話。
“霽遙沒事吧?”電話那一邊的聲音焦急不安。
“沒事,”她向臥室里看了一眼,見他仍是安穩地睡著,繼續說道,“剛把他帶回來,已經睡著了。”
可能是酒勁剛上來,她的雙眼昏沉,只覺得江太太的聲音飄渺,聽得越來越不真切,“雨平啊,辛苦你了,這么多年一直照看著霽遙......”
后面的話她聽得不清楚,大概是一些感謝的話,這么多年來,她已經聽過了無數回。
就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對江霽遙的感情,可偏偏他不領情。這么多年來,她陪在他的身邊,從來也不怕辛苦,她怕的是,他不愛她。
江霽遙的確不愛她,他愛的人是凌晚。
高中畢業后,江霽遙不顧全家反對,只身去了英國留學。江家一怒之下斷了他的經濟來源,以為不出一年半載,就能讓他乖乖就范,可是沒想到他始終不低頭,甚至再不和家里聯系。
最后到底是江家服軟。隔了一年,周雨平也被送出國。臨走之前,江太太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一定要找到江霽遙,然后平安將他帶回來。
她是在一家西餐廳找到江霽遙的,彼時他穿著應侍生的衣服,彎下一向挺直的脊背,在為幾個客人點單。
看到她的時候,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喜,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很快那驚喜便恢復了平淡。
“你怎么來了啊。”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不耐煩的樣子。
她卻恍若未聞,在桌子前坐下,只盯著他一直看,大有一副賴著不走的架勢。江霽遙一臉“我服了”的表情,把果汁和三文魚放在她面前,“吃完就回去吧。”
江霽遙比原來黑了一些,體型更見瘦削,那顆小小的淚痣,安穩地落在左眼下角。他還是熟悉的樣子,熟悉的聲音,她開心的是,她朝思暮想的少年,一直沒有改變。
一連半個月,她天天到餐廳報到。他固執如此,她卻比他還堅決,她在他租的公寓附近住下,每晚都去餐廳等他下班,最后連餐廳的老板都幫忙勸和,以為她是他的小女友,千里迢迢跑來求著復合的。
她喝著老板送的飲料,眨著眼睛看著他,也不辯解。她的頭發留長了許多,一張小臉埋在長發里,嘴角有得逞的笑意。
就這樣,她磨來了他公寓的鑰匙。除了正常的上課時間,晚上或者周末的時候,她會去超市買菜,去他的公寓灑掃盥洗,閑來洗手作羹湯。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整個世界都有明亮的感覺。這樣的日常,總是讓她想到生活,想到和江霽遙的以后。
有一天,她和以前一樣,跑去他的公寓,開門站在門口的,卻是一個姑娘。
那是周雨平第一次見到凌晚。
凌晚是一個特別美的混血女孩,有一頭褐色的卷曲長發,皮膚白得像光潔的瓷器,五官的輪廓深邃大氣,她笑吟吟地擺了擺手里的畫筆,用不太正宗的口音說:“你好。”
她半晌才晃過神來,笑著點了點頭,回:“你好。”
江霽遙正坐在窗前,他的對面是一張畫板,畫板上的畫剛畫了一半,隱約能看得出來是男人的輪廓。她看見凌晚向江霽遙投去疑惑的目光,江霽遙很快會意,指了指她的方向,對凌晚說,“這是我妹妹,雨平。”
她的心里陡然一驚,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她望著江霽遙的方向,他的臉逆著陽光看不分明,聲音含著異常溫柔的笑意。endprint
那天,凌晚拉著她的手,說了許多話。她像是極喜歡她,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與江霽遙的相識,通通說了一遍,江霽遙只是坐著笑著,偶爾為她們添些茶,在凌晚表述不清楚的時候,適時地補充幾句。
“凌晚主修藝術設計,就讀于倫敦藝術大學......”江霽遙看向凌晚的眼神,有她從未見過的,自然而然的溫柔。
那天都聊了什么,周雨平大概都忘記了,只記得這是生平第一次,江霽遙叫她妹妹。
在凌晚面前。
五
凌晚把那張江霽遙的畫像送給了她。她把它掛在臥室床邊的墻上,一抬頭就能看見的位置,每次看都會有同樣的感覺。
她很想告訴自己感覺是錯的,可卻不得不一次次地承認,在凌晚面前的江霽遙,和任何時候的江霽遙都不同。
是那種舒展又落拓的恬淡模樣,唇邊是放松又溫柔的笑意。
她想,這大概是他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模樣。
大概從那時開始,她真正學會了喝酒。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喝酒,是在江霽遙十九歲的生日上,那是屬于他們之間的,為數不多的好時光。
那天江家的別墅賓客眾多,宴席的中途他拉著她,偷偷跑到地下的藏酒室去。他們倚在高高的酒架后面,細碎的陽光透過狹窄的天窗,映起空氣里浮起的細細微塵,亮亮地落在視線里,像夜空里的星子。
那天他的頭發是偏分,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望著架子上琳瑯滿目的酒,漾出一個很大的笑容來,那笑容明晃晃的,像皎白清泠的月色,藏著許多寂寞。
他隨意挑了幾瓶出來,利落地打開,她偷偷看他調酒的側臉,卻在他抬起頭的時候,把視線轉向另一邊去。
“喏,你看,”他把杯子舉起來,“像不像彩虹?”
杯里的酒晶瑩透光,艷麗的色彩層層分明,他把酒杯遞給她,“嘗一嘗。”
酒精的味道入喉,激起絲絲酥麻的感覺,她皺著眉頭把酒杯推開,看見他對著自己的笑臉,果然沒過一會,酒意稍稍散去,漫上來的是愉悅的甜意。
那時候他們躲在藏酒室,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窗外天光散盡,夜幕染成暗色。
可在遇見凌晚的那天,她獨自喝了許多酒,卻絲毫沒有醉意,她看著窗外漸亮的天色,云彩染著淡淡的橘色,對著風張開了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好想沉沉睡過去。
可她還是睜開了眼睛,和平常一樣洗漱吃早飯,照常在下課后去餐廳,一邊看書一邊等著江霽遙下班,她比從前更勤奮用心,她不想輸。
她常常會遇見凌晚。凌晚和江霽遙是校友,又都愛好藝術文學,共同話題很多,一起吃飯的時候,她總是插不上話。倒是凌晚很懂得照顧人,時不時和她聊些女孩子的話題,知道她吃不慣西餐,常常會帶好吃的中餐過來。
遇上這樣的情敵,她也很無奈。凌晚好得找不到一絲錯處,和江霽遙站在一起的時候,讓人有宛若璧人的感覺。
如果沒有那場畢業晚會,她可能就會自動退出,成全凌晚和江霽遙。
那是倫敦夏天的晚上,她穿著禮服長裙,小跑在剛下過雨的石板路上,趕到畢業典禮的時候,人已經走了大半,禮堂外面的煙花升起,開出流光溢彩的花朵。
在一排灌木的后面,她看見凌晚的背影,還沒來得及去打招呼,一個男人的身影從后面顯現,她看見凌晚拉住那男人的手,抬起一張玲瓏精巧的臉龐,踮起腳親了親對面的人。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凝固,她像被死死定在那里,正巧又一輪煙花在身后炸開,照亮的一瞬間,她看清了那男人的樣子。
無措瞬間變為憤怒,她正欲上前去叫凌晚,胳膊卻被人大力地扯住,她猛地回過頭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江霽遙站在夜色里,神情不辨悲喜。剛才的那一幕,他應該也看到了。
周圍是嘈雜的笑鬧聲,她被江霽遙拉著走遠,到底是她按捺不住,甩開他的手,“凌晚不是喜歡你嗎?”
他們郎才女貌又志同道合,她曾絕望地以為,他們在一起是早晚的事。
江霽遙并沒有回答,向她伸出手,“我們走吧。”
她的心里涌上來酸意,迅速淹沒了理智,“為什么不跟她說,你喜歡她?”
他沒有看向她的眼睛,聲音極輕,“那個人,是凌晚喜歡的人。”
“那你呢?江霽遙,那你呢?”
似被觸碰到神經,他低吼了一句,“周雨平,我的事,你能不能不要管了?!”
覺得心上被重重一擊,痛得她彎下腰去,五臟六腑都縮成一團,原來她有多少隱忍成全,于他來說,不過是多管閑事。
長裙染上了污漬,她攥著拳頭站起身,抹了抹臉,說:“好。”
撂下這一個字,她便轉身離開。身后有慌亂不停的腳步聲,逼著自己不要回頭看,她在心底默念,周雨平,不要回頭,一定不要回頭。
直到,她聽見了轟然倒地的聲音。
六
江霽遙病發得很突然,他被連夜送進醫院,江家父母很快趕來,在手術同意書上簽了字。經過一番檢查后,周雨平也躺在了病床上,同江霽遙一起被推了進去。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仿佛又回到小時候,她被一群大夫和護士包圍住,銳利的針尖扎進手臂,溫熱的鮮血從她的身體流出,通過細細的管子,像一條小小的河。
她從混沌中醒來,腦中渾渾噩噩,只知道,那一條小小的河流,最終會流進江霽遙的身體,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無法分割,無法掩埋。
很快,她和江霽遙都被送回國,兩個人住在同一個病房,開始了一起養病的日子。他們不再提及之前的不快,也不去追問有關凌晚的后來,那一頁不知是被輕巧地翻過去,還是被永遠地埋藏。
周雨平二十四歲的時候,收到了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是一枚鉆戒。江太太把它戴在她的手上,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雨平啊,以后,我就把霽遙交給你了。”
類似的話她從小聽到大,卻好像第一次聽不明白了,呆呆地盯著那枚戒指,戴在手上大小正合適,只覺得自己在做夢。endprint
“你對霽遙的心,我們都知道,”江太太頓了頓,“你放心,一切我們都會安排好,等出院后,就給你們訂婚吧,好不好?”
“我不同意!”是江霽遙的聲音。
他大步邁過門,風灌進他的褲腳,顯得身體空蕩蕩。他的臉色是近乎雪色的蒼白,聲音卻不帶一絲猶豫。
“霽遙!”江太太喊他的名字,見他仍是固執的樣子,半晌,重重嘆了口氣。
“所以,你們是想讓我娶自己的妹妹嗎?”他的嘴角帶著嘲諷的弧度,“我不同意。”
“你們明明不是......”
江太太的話被他甩在身后,在秋風里被吹散,可是他剛才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他不愿意娶他,哪怕她陪了他這么多年,哪怕她為了他割掉了一個腎。
后來她才知道,她從未見過面的母親,和江太太是故交。母親為了一個男人浪費了一生,在臨走之前告訴了江太太,她才會被江家找到,命運給了她一個特殊的血型,又讓她遇見了同樣血型的江霽遙。
可被拒絕得那樣狠絕,她再也沒辦法住在江家。
她很快搬出了江家,那天剛剛下了初雪,雪子簌簌地飄落下來,落在她的頭發和肩膀上,她回頭望了望二樓的方向,門窗緊閉,空無一人。
那天江霽遙不在,他接到了來自英國的電話,慌亂地跑下樓去時,正好迎面撞上她。他的臉上滿是淚水,對上她的眼神晃了晃,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
后來她聽說,那通來自英國的電話,帶來的是凌晚生病的消息。
江霽遙再次回國的時候,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他開始頻繁地泡吧酗酒,在夜生活里醉生夢死,她在很多個夜里,總是能接到不同的電話,要她去接他回家。
他們之間,就這樣,又過了三年。
而在這個晚上,她靠在熟睡的他身旁,耳邊是沉穩的呼吸聲,突然想起,她已經二十七歲了,對著鏡子的時候,眼角有小小的細紋,像時光無聲爬過。
迷蒙中,感覺有一雙手從背后環過來,溫熱的氣息逼仄,酒勁漸漸上來,耳畔是低低的呢喃聲,觸手是皮膚的炙熱。
她醒來的時候,江霽遙還在睡著。他睡得不太安穩,唇邊有淺淺的笑意,像是做了什么美夢。
昨天晚上,他大概是將她當成了凌晚。
她本來以為自己會哭,可是她沒有。她將手上的戒指褪下來,輕輕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怕驚醒了他的美夢。
她曾經以為,只要一直在他身邊,總有一天他會看見她,她也曾萬般自信,自認不會輸給任何人,可是凌晚三年前就死了,她再也贏不過她了。
她還愛著江霽遙,卻再也沒了希望。
她等不起了。
江霽遙
愛上一個不可能的人,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呢?這個問題,我也曾問過凌晚。
凌晚是個膽大果決的女孩,她說如果愛上一個人,就一定要讓他知道。所以在她生命的最后,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也毫不猶豫地走向了他。
我和凌晚一樣,都患有先天性疾病。可是我們又不一樣,這么多年里,周雨平曾無數次地靠近我,而我懷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步一步地退后遠離。
其實一開始,我是不太喜歡她的。家里憑空多出來一個小女孩,她性子活潑愛動,每天在花園跑來跑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沒辦法和常人一樣,做著所有人都能做的事情。
我想了很多辦法,來故意冷落她。為了鍛煉身體偷偷跑去踢球,卻被她背后打小報告,氣得和她分開上下學,她卻騎著自行車悠然自得,絲毫不知愁的樣子。我其實不恨她的,歸根到底,我怨的只有自己,怨自己沒有健康的身體,沒有面對的坦誠和勇氣。
十六歲時的偶然發現,我知道了那個關于血型的秘密。那幾年里,我和許許多多的女生談戀愛,以為也可以喜歡上別人的,可是到最后我沒有。我沒能喜歡上別人,只好逃到了國外,躲得遠遠的。
我在那里遇見了凌晚,她像這世界上的另一個我,與她在一起的時候,內心總覺得很安寧,后來周雨平誤會我們的關系時,我反倒覺得有些安心,她若從此斷了念想,便是我們最好的歸宿。
可意外來得猝不及防。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手術后,我聽見母親對她說,要她一輩子留在江家,留在我的身邊。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毀掉了她的健康,再讓她賠上一生。這些話我永遠不會說出口,就像我永遠都不會告訴她,其實手術沒有成功。
她離開前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有十八歲的周雨平,和十九歲的我。我們第一次喝酒,藏酒室的酒香熏然,她的臉龐染上紅暈,眼底的光芒像灰燼,隱隱綽綽地亮著。
她醉得靠在架子上,長長的眼睫微顫,我的頭腦昏昏漲漲,鬼使神差地湊上前去,輕輕地在她的唇上,落上了一個吻。
那個慢慢消失的黃昏,是我此生銘記的最美光景。
我也曾向老天祈求,或許能留住那時光,所以我買了人生的第一枚戒指,在腦海中想象了無數次,把它戴在她手上的情景。
可天不遂人愿。我的一輩子,卻不該是她的一輩子。所以我早就去求了母親,好讓她與家里告別時,能走得順遂平安。
所以,當我看見那枚戒指,穩穩地放在桌上時,我就知道,她是真的死心了。
愛上一個不可能的人,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呢?我用了自己前半生,去思考這個問題,也幾乎用了一生,去找一個答案。
愛于我而言,是三個字,叫做周雨平。
不過幸好,她不知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