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瑩+徐鑫
2007年全國政協十屆五次會議期間,出于對國民閱讀率連年下降的憂思,聶震寧先生作為第一提案人提出“關于開展全民閱讀活動的建議”提案。10年來“全民閱讀”蔚然成風,從政府工作報告連年提出“倡導”到今年一改措辭為“大力推動”,從納入國家“十三五”發展規劃到相關立法準備工作推進,從各類媒體的聚光燈下到社會上各類多元化閱讀活動的開展。聶先生謙虛地講“此前的十年里,我只是在提高國民閱讀率、改善國民閱讀狀況方面做些事情”。[1]現在看來“這些事情”已經取得了顯著成績,他審時度勢地將注意力從閱讀的廣度轉向閱讀的深度,將提高閱讀率的實踐轉向提高閱讀力的根本。而促成這一轉變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中美兩國著名高校圖書館借閱情況的調查結果:在美國借閱量最高的是《理想國》《利維坦》等哲學人文科學著作,而我國借閱量最高的是《平凡的世界》《三體》《盜墓筆記》等通俗文學作品。對此他表示:“只用高蹈的歐美學術標準來衡量我們的閱讀實踐并不能說明全部問題……其中存在閱讀力高下的問題。”[1]導語2由此可見,我國閱讀主體亟須一場激發閱讀力的思想啟蒙。
在此背景下,聶先生推出《閱讀力》一書。該書旁征博引、深入論證,全景展現了人類閱讀力發展變化的重要軌跡,通過對閱讀史料、閱讀目的、閱讀方法的整飭,對各種閱讀活動、現象進行辯證分析,站在閱讀學的角度精辟地回答了“為何讀”“怎么讀”“讀什么”的追問,是一部指導廣大讀者培養和提高閱讀力的佳作。
一、以史為鏡,求根索源———閱讀史料的追溯與闡發
中華民族具有5000多年的悠久文明,素有重視閱讀的優良傳統。從《論語》中“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到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再到宋真宗趙恒“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字里行間皆透露出他們對閱讀的價值取向。古人留下了大量鮮活的關于閱讀的論述,形成了豐富的閱讀觀念和閱讀理論,對其創造性挖掘和闡發,是當今指導全民閱讀推廣的寶貴資源。在本書中,為給讀者增添關于人類閱讀發生、變遷和發展的知識,拓寬讀者對閱讀的理解和想象,聶先生對“閱讀力”的探討正是發軔于對閱讀史的追溯。
在“無始無終的閱讀史”一章中,他開宗明義:“閱讀課程在國民教育體系中的缺位,是我國閱讀史方面的書籍出版不多、書業推廣也很少用力的重要原因。”[1]1“全民閱讀”開展10余年,從新鮮提法到蔚成風氣,全社會閱讀自覺性空前加強,這種局面與以聶先生為代表的全民閱讀倡導者多年來的辛勤耕耘密不可分。在這項活動前途一片開闊的同時,他冷靜地指出“閱讀不是跳健身操、廣場舞,音樂一響,比畫一下就皆大歡喜、一哄而散。”[2]警惕當前閱讀推廣活動中將閱讀簡單化的傾向:“把閱讀說成了標簽式的語言,說著說著就俗了、淺了、傻了。”[1]2而讀者要提高閱讀的自覺性和自主性,了解人類閱讀史方面的知識就尤為重要,這也正是他在本書開篇選用鮮活的史料為讀者補上“人類閱讀的前世今生”這一課的意義。
人類閱讀的歷史亦是人類出版的歷史,出版技術的革命性變化總是推動著閱讀活動的社會化變遷。尤其在互聯網時代,人們的閱讀時空得到進一步拓展。聶先生站在時代潮頭發聲:“一個閱讀社會的養成所做的只能是善待每一種閱讀方式,堅守人類閱讀認知規律,推動傳統閱讀與新型閱讀的融合。”[1]20主張讀者在新技術浪潮中有所為、有所不為,他對讀者“忙時讀屏,閑時讀書”的建議即是對傳統閱讀與數字閱讀態度的高度凝練。
《閱讀力》一書旨在做閱讀學普及,聶先生很少做概念理論演繹,用他本人的話說就是“像中小學老師課堂上講課那樣,多講故事、多舉例。”[3]在“閱讀史上的好風景”一章中,他總結出閱讀狀況良好的社會共性特征有六項,分別為社會轉型、寫作活躍、出版繁榮、政策開明、名人領讀和蔚成風氣。例如在“名人領讀”一節中,他引用“學富五車”“懸梁刺股”等我國古代名人勤學苦讀的故事,雖然蘊含其中的價值取向在當今看來有待探討,但“名人領讀”這一形式帶來的榜樣效應對后世的啟發性仍頗具意義,值得當今閱讀推廣活動借鑒。
對照六項共性特征,種種跡象表明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又何嘗不正迎來一個閱讀的“好時代”呢?在展現我國閱讀史的閃光篇章后他以“迎來閱讀的好時代”“閱讀永遠是進行時”作結,其中飽含他對閱讀好時代的真摯呼喚與美好希冀,而“迎來”不是“處于”,“進行”沒有“完成”,其中更有他對轉型時代價值選擇問題、作品質量問題、數字傳播對傳統出版沖擊問題、政策落實問題的洞見。
二、細水流長,靜水流深———閱讀目的的明確與堅守
如今社會節奏加快、人的工作生活壓力陡增,導致為豐富情趣、提高修養的素質性閱讀時間萎縮,為升學、工作而閱讀的功利性閱讀時間增加。聶先生在書中用這樣一段飽含深情的語言來表達當代讀書人的困境:“物質生活的重負擠壓著人們讀書的心情、藏書的空間……以至于快要用‘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來形容當前讀書的外部環境。”[1]57誠然,客觀上外部環境紛紛擾擾,但閱讀這項私人化程度較高的精神活動作為個人生活的一部分,其決定性因素還在讀者自身。“作為一個人生活的一部分的終身讀書,倘若沒有一個良好的閱讀態度,是很難將個人閱讀終身進行下去的。”[1]58何為“良好的閱讀態度”?他在書中并未給出明確答案,但經過旁征博引,他將閱讀目的精辟地歸為四種,即讀以致知,讀以致用,讀以修為,讀以致樂。
讀以致知。人類強烈的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必然導致在閱讀上不斷地搜奇探幽。在他看來,讀以致知乃人之天性:“凡是學習……是通達天性,保全上天賦予人的天性而不使它受到傷害。”[1]62乃人之本能:“讀以致知,這是一個與生俱來的本能需要,也是人們讀書的原初動力。”[1]62讀者將這種本能系之于“無用之用,乃為大用”的閱讀沖動上,方能成為“大用之人”。
讀以致用。聶先生指出“用”這一帶有明顯價值判斷的屬性在各閱讀主體上必然呈現不同內涵及外延,他不忘為讀者敲響警鐘:“只要不走極端,不把實用價值看成是閱讀學習的唯一價值,而要承認人還有全面發展的需求,有求知的興趣,有修為的需要,還有娛樂的快感,那么讀以致用就應當在社會科學文化發展中擔負起最大的責任。”[12]68其富含辯證哲思的平衡觀發人深省。endprint
讀以修為。聶先生指出“一個社會在讀以修為上有多么大的熱情,將決定這個社會國民整體素質有多大的提升,要實現人的全面發展,首先要從讀以修為做起。”[1]69他對“腹有詩書氣自華”一句贊賞有加,稱其為“超凡脫俗,乃千余年來無數讀書人自慰的精神藥劑”[1]70,而對于“書中自有黃金屋”等較為功利的勸學名言在閱讀推廣上的運用則持保留意見,其中價值的揚抑與取舍彰顯他出版大家之境界。
讀以致樂。無論是在中國傳統閱讀文化中“讀以致樂”的閱讀主張被反復鋪陳,還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95年關于全民閱讀的“希望散居在世界各地的人都能享受閱讀的樂趣”的宣言,都強調閱讀主體在閱讀實踐中應剪去功利的枝蔓、回歸“致樂”的本真,將“致樂”放在閱讀價值觀的首位。聶先生講“樂讀則成,不樂則不成,而況強讀硬讀苦讀乎?”[1]78將“是否讓更多的讀者讀以致樂”作為評判我們社會的全民閱讀成敗得失的首要因素,其中有希望、有鞭策,更提醒了當今讀者閱讀的堅守之所在。
三、與書結緣,正己后發———閱讀方法的內化與選擇
每個讀書人都有一個偶然的讀書緣起。在“閱讀一定有方法”一章中,對“書緣”這種精妙的情愫,聶先生的見地引人遐想:“書緣是一個人與某一種書的心心相印,這是一個人在一個驀然回首的當口,相遇了燈火闌珊處的喜歡之物,甚至,這是一個人忽然確定了終生命定的樂此不疲追求的方向。”[1]86其后,他引用孟子名句“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來論證閱讀習慣的養成對閱讀力提高的重要性。閱讀者的“正己”即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一時的習慣影響著一時閱讀的成效,終身的閱讀習慣影響著一生的閱讀效果。”[1]87至于閱讀習慣的養成,他認為應落到實踐中去:只有不斷地實際操練,把閱讀生活內化為習慣,將生命“浸泡”在書籍之中,將感覺融入書籍之中,才是閱讀習慣的養成之道。
隨著全民閱讀活動的縱深推進,越來越多的讀者期望有一定的理論指導自己的閱讀實踐。基于這種需求,聶先生為讀者推薦了用于指導論述型圖書閱讀的美國學者提默·J.艾德勒的《如何閱讀一本書》、用于指導文學作品閱讀的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的《為什么讀經典》,解析了我國歷史上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朱熹讀書之法,對有志于提高閱讀力、提升閱讀層次的讀者開闊思路、修身養性大有裨益。
在“獨讀書不如眾讀書”一章中,論及“個人閱讀”與“社群閱讀”,聶先生的觀點是恰當且辨證的。在他看來,閱讀并非強調絕對的私人化,社會文明程度提高,人的社會化程度也越高,社會生活也是人類精神生活的一種方式,與私人化生活同等重要。“私”與“共”的尺度要拿捏得當,既不得偏廢,更不可矯枉過正。
在聶先生看來,討論閱讀力,最終還是要討論“到底讀什么書”這個根本問題上來,他在回答了“為何讀”“怎么讀”的問題后,在最終章“如何找好書”中耐心細致地表述了對“讀什么”的見解。當今推薦書目經各類媒體向讀者發布,在引起讀者強烈的求知欲的同時又有多少劣品、次品混跡其中而使人誤入歧途?他在書中亦表達了其憂慮,并由此引發的對92年前《京報副刊》圖書推薦活動[4]的回顧,梳理了胡適、梁啟超等名家所薦書目及讀書思路,以期對當代薦書活動的開展及讀者對閱讀書目的選擇有所啟發。在綜合以往閱讀推薦活動是非得失的基礎上,他觀點鮮明地提出變“必讀書”為“應知書”,這種提法上的改進是立足實際的科學設計,兩字之差足見先生之穎悟。
聶先生作為業界的領軍人物,在其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中國出版集團總裁等期間親力親為或親眼見證一系列優秀圖書、叢書出版工程,包括“中國文庫”“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世界文學名著”等,他將其形成書目一一列于本書附錄,是讀者讀好書的行動指南。
實際上閱讀力這一概念及其外延遠不啻“為何讀”“怎么讀”“讀什么”問題之答案,聶先生提出這一概念既立足于現有閱讀學研究及他本人熟稔的出版理論與實踐,為讀者普及閱讀學知識,有針對性地提供專業性幫助,提升閱讀興趣,更為閱讀學理論的進一步研究開拓空間。綜觀全書,聶先生圍繞閱讀力的見地有三:第一,閱讀力更觸及閱讀這一行為的本質,比“讀不讀書”這一淺層問題更為深沉。第二,閱讀是人的基本權利,閱讀力的養成和提高也是一個人的基本權利。“閱讀價值是兩難甚至多難的,一個人的閱讀力是一個階段累積的過程,一個社會的閱讀力是一個多元累加的結構”[1]228,那種飽學之士居高臨下的精英主義與背離精英主義的民粹主義偏見都是閱讀價值觀的扭曲,應受到廣大讀者的警惕與摒棄。第三,閱讀力的培育與提高須立足閱讀實踐。這是他在本書中多次強調的核心觀點:“閱讀就是閱讀,離開閱讀來培養閱讀力、評判閱讀力就會落于緣木求魚的尷尬境地。閱讀者最終還是要通過閱讀實踐來提高自己的閱讀力。”[1]229
總而言之,聶先生在本書中對閱讀力的探討與研究是他多年研究閱讀學及普及閱讀知識的結晶,是他對過去10余年全民閱讀推廣活動實踐的總結反思,蘊含其中的人文精神、哲學智慧、認知規律與方法論對讀者激發閱讀力、開展閱讀實踐極具思想啟蒙意義。
注釋
[1]聶震寧.閱讀力[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導語1.
[2]周淵.聶震寧委員:閱讀,從改變命運到享受樂趣[N].文匯報,2017-03-06.
[3]聶震寧.對全民閱讀的思慮———《閱讀力》一書寫作緣起[N].光明日報,2017-04-27.
[4]1925年新年伊始,著名編輯孫伏園主持的《京報副刊》邀請名人為青年推薦必讀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