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麗芬
我的家鄉地處鄂東南,是勞務輸出大縣。前些年農村學校實行撤點并校政策后,生源大幅度減少,優質生源加速外流,對鄉鎮中學的教學質量帶來了巨大打擊。
2017年中考,筆者老家鄉鎮中學考上縣一中的學生只有4個,創歷史新低。以初二兩個班為例:初一入學時兩個班都有60個學生,到初二時,二(1)班還有47個學生,流失的十幾個學生中,有輟學的也有調到縣城讀書的;二(2)班還有59個學生,一個成績比較突出的孩子被父母帶到縣城讀書了。
黃老師兼任這兩個班的英語課,她告訴我,底子薄、基礎差的學生特別多。雖然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學英語,但是很多村小將英語視作副課,沒有打好基礎。雖然初一有預備單元,但課時安排很少,跟不上的孩子就只能自我放棄,一個學期結束,有些孩子連26個字母都不熟悉。最近一次英語考試,120分的卷子,兩個班中最高分92分,最低分不到10分,及格率不到20%。
初一入學沒多久,學生的學習表現就呈現出極大的分化。每個班里真正處于學習狀態的不到10個人,兩個班合起來有進取心的學生不到20個,他們小范圍內還存在一定競爭。這樣小的規模,學生感受到的競爭壓力不大,學習氛圍也不濃厚。班里剩下20來個處于中間狀態的學生,學習起來很是隨意,他們雖然上課聽講,跟著做筆記,但是平時并不十分努力。每個班級有將近一半的學生上課完全不聽講,其中十幾個學生不僅不聽講,還經常性地擾亂課堂秩序。
好、中、差學生結構不再是“中間大兩頭小”的梭子形,而是“10+20+30”的水滴狀。優生不能通過帶動中間學生影響到差生,反倒受到差生的影響,學生之間不僅無法自發形成“比學趕幫超”的學習氛圍,少量優生形成的競爭圈還時不時受到干擾。幾個老師都表示,課程進行到一半經常被打斷,學生在下面鬧得太兇,不得不維持一下課堂紀律,少數想要好好讀書的孩子不可能不因此受到影響。結果從基礎差、底子薄到學風差、氛圍弱就只是時間問題了。老師想利用獎勵措施調動學生的積極性,效果卻并不理想。
二(2)班的語文老師告訴我,幾個任課老師和班主任閑聊時得出一個哭笑不得的結論:“班里至少有10個學生是白癡”。
“有個學生都上初二了,連字都寫不攏,橫豎撇捺在那里,但是湊不成一個字,作業寫得像天書,老師根本猜不出他寫的是什么。”
“我上課告訴他們,試卷上的題不能空著,作文也要寫,結果改卷子的時候發現好幾個學生胡亂寫了幾句話在答題處,前言不搭后語,有學生作文竟然是將試卷前面的閱讀題抄一部分。”
“教了這么多年書,這幾年我算是見了世面,語文考不及格的學生越來越多,最差的只有20多分。因為沒有能力獨立完成作業,抄作業的現象很嚴重,膽子大的學生干脆抄都懶得抄”。
水滴狀的學生結構除了使得學校教育存在競爭不足的問題之外,還影響到學生管理,老師威信大幅度降低,學生越來越難管。
班主任親自上課的時候還好點,任課老師的課堂十分吵鬧,當任課老師是女老師時情況就更加嚴重,學生在課堂上挑戰老師權威的事件時有發生。一位語文老師說:“一次上課的時候,一個男生吃口香糖,吹著泡泡,不時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我走過去讓他不要在上課期間吃零食,沒想到該男生十分不屑地將口香糖吐到我腳下。我看不過去,對他說,做人要有最起碼的素養,你把口香糖吐到地上,值日學生掃地多難清潔?趕緊把它撿起來。沒想到該男生當著全班的面用方言懟我,‘說什么說,關你屁事!’我雖然很難下臺,但是為了完成那節課的進度,不影響其他學生的學習,只能強忍怒火,事后將這件事告訴班主任。班主任要求他向我當面道歉,并且寫認錯書,他堅決不肯,班主任在憤怒之下打了他幾巴掌。雖然我最后收到了他寫的認錯書,他在我的課堂上安靜了幾天,但是很快就故態復萌,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師生間在班級內的沖突本身就會大幅度削弱老師的權威,如果老師沒法在現場妥善地解決該沖突,就會進一步削弱老師在學生中的權威,時間上的及時性和方法上的適當性,對沒有經驗的老師來說是兩個極高的要求,更何況還要考慮到對其他學生學習進度的影響。可以說,很難有一個萬全的解決辦法。部分老師選擇暫時性的冷處理,事后再私下解決或者找班主任解決,這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相互試探,所以這種招數用多了就會失效。
很多老師則認為,現在的學生太難管了,管他們就是自己找氣受,說他們的時候,學生仰著頭,咧著嘴,斜視著你,腳和肩膀還抖動著,仿佛他們很享受這一刻。
學校兩個性格比較軟的老師數次“斗爭”不見效果,就消極應對,只管上自己的課,很少管課堂秩序。有學生說:“上她們的課就像逛菜市場,有老師沒老師一個樣。”
當我問到,學生表現這么差,為什么不向家長反映,尋求一點幫助的時候,老師說出了一個更加驚心的現實。
留在鄉村學校讀書的學生,父母絕大多數在外打工,從小跟著祖輩長大,祖輩只能完成生活照料,基本沒有能力進行學習輔導,作業監督也很難實現。很多祖輩覺得孩子可憐,就從小對孩子百依百順,不僅沒有從小培養出一個好的學習習慣,連權威感都沒有,學生在家里就是一個“小霸王”。
一些父母為了方便聯系,就給孩子買手機,孩子雖然安安靜靜地呆在家里看小說、玩游戲,不再到處亂跑了,但是成績卻越來越差。一個班里幾個孩子有了手機,班里的游戲競爭氛圍就起來了。
初一的時候,針對那些難管的學生,老師還會跟家長聯系,詢問有關情況。對這些調皮搗蛋的孩子,家長也是頭疼不已,老師打電話過去,家長反倒向老師求助。對部分學生家長來說,學校轉變成一個“軟性的牢籠”。這樣,家校合作規范學生的行為就變成一個空談。
“家長知道自己孩子是個什么樣子,對孩子的成績根本沒有什么期望,他們把孩子送到學校就是希望老師幫忙管著,不要出事,也不要學壞,混到畢業就跟著一起出去打工了。”
一位90后英語老師說,面對一群不聽講的學生,自己努力的熱情被多次澆滅,走出教室時常有辭職的沖動。
“我在生活上是一個多么溫柔的人,這些學生硬生生把我逼成潑婦了。”
“只要有機會,我一定選擇轉到縣城教書,在這里連談戀愛都存在問題,圈子不大,絕對不能再找一個鄉村教師結婚。”
除此之外,教師的工資結構中,教學質量考核所占的比重很少,進一步降低了教師的工作積極性。
老師的工資分為兩個板塊:基本工資和考核工資,基本工資占70%,根據職稱確定,考核工資占30%。老師能夠確定拿到的是基本工資,教育局發放給學校的考核工資是一定的,但是學校并沒有直接將考核工資發給每個老師,而是根據每個老師的工作量進行統籌分配。普通任課老師、班主任、學校中層和領導層的考核工資全部從這部分錢支取,結果絕大多數任課老師達不到平均水平。主要的考核工作由教育局下派到鎮里的教育組完成,采取全考和抽查的方式,每個老師提前準備好自己的備課本、學生作業本、教學質量分析報告、聽課計劃等材料。每次考核過后,辦公室黑板上只會出現得分情況靠前的老師名字,不合格的老師直接被扣考核工資,只有自己知道。結果就是老師之間并沒有明顯的教學競爭,持有“60分就可以了”心態的老師比較多。?
觀察眼
不可逆的城鄉教育差距?
城市化帶來的學生外流,從根本上影響了整個學校的教學生態,學生結構的轉變,使得鄉村學生陷入劣勢積累的漩渦,學習氛圍和競爭力的弱化,導致教與學無法形成良性互動,鄉村教育進入困境。
城市教育對鄉村教育的吸納是全面的、不可逆的,除了生源和師資,精神層面的吸納更為隱秘。城市教育競爭優勢越來越明顯,鄉村教育整體呈現出“死氣沉沉”的狀態,學生、老師、家長都以“混”的姿態來對待教育。結果城鄉教育分化轉變成針對學生的一場漫長篩選,經濟差和成績差之間的互通建構起來,鄉村教育促成了“底層積淀”。
(黃麗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