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進文
人如其名,方四海雖然沒有外出漂泊,但卻無處為家。因為他20年來一直住在由廁所改造的沒有門窗的小屋里。
不惑之年的方四海有很多標簽:光棍、小偷、低保戶、五保戶。村里人不怎么待見他,因為方四海本可以憑自己的本事養活自己卻好吃懶做。
原本村里人都覺得四海遲早會被“餓死”,因為他曾經好幾天沒吃東西而餓得吐血。2017年,他的命運改變了——方四海去北京“告狀”后,生活得到了以前不可想象的變化。
方四海生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他父親四十五歲時才有了他。他的父母曾是村里的“富人”。
方四海讀完了小學六年級就不再讀書,他在家里偶爾干些輕活,從來不干重體力活。村里人偶爾對他父母講:四海就這樣不做事,那不是路子,還是要讓他干點活,吃吃苦。但他父親嘆氣道:他不做事,還能把他怎樣?一代就只能保一代,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其他的隨他自己吧。
從上世紀70年代初到90年代中葉,對方四海來說算過了近20年的“美好生活”。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他也開始外出做小工,但是做不到三天就跑回家。方四海認為“給別人打工,就是在幫別人掙錢”。在那一年,他就換了四五個地方,跟了好幾個包工頭。他重體力活不想干,但又沒有什么手藝,只好又跑回家,繼續過著“吃著耍,耍著吃”的生活,而他父親卻在拼命掙錢。此時,離方四海父母去世僅隔四五年的時間。
方四海的父母希望他結婚生孩子來改變他的懶惰習性,便為四海講了一門親,但沒成功。后來,方四海父母相繼離世,他也沒能成家,成了光棍。村里人認為:方四海家敗了,這是自找的。他太懶了。
父母去世后,房屋也塌了,方四海真正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光棍。從那以后,他就睡在他家原是廁所的地方,這一待就是近20年。這個“家”只有幾平方米大,只能容納一塊與他身高大致相等的門板,“家”里沒有通水通電。夏天悶熱,他就在其他人家的水泥地坪上睡,有時也在別人家的豬圈頂上睡。村里人說:他年紀輕輕就不干事情,所以就不幫他。
在方四海父母去世前幾年,四海和村里人的關系還沒有如此對立。 “雙搶”時,村里人還讓他去打短工,但他知道村里人對他的懶頗有微詞,因此非常“有志氣”地選擇不干。長久下來,村里人也就不再讓他打短工了。
方四海父母去世的時候,給四海留了近6000塊錢。他把這些錢以高利貸的形式放給了鄰村一戶人家。每年,那家人也就象征性地給個一兩百元錢。方四海也曾很豪氣地說:這次要多一點,別每次拿幾個錢來哄老子。
方四海終究不屬于地痞流氓之類的人,所以也一直只能任由借錢人耍賴了。
2017年,縣里對鄉村道路進行改造,而方四海的“家”恰好橫亙在村道的左中側,這就意味著,如果要使本村道路改造任務能按時順利完成,必須把方四海的“家”拆掉。縣里答應給他重建兩間房子,但方四海堅決不同意拆除。
村干部也給方四海做了很多工作,但他始終不松口。
村干部和方四海商量,說“四海,你這個廁所要拆掉,用來修馬路,否則馬路修不下去”。方四海講:“這怎么行呢?這是我的地占(宅基地),這是我睡覺的地方,你拆掉后,我在哪兒住呀”。
村干部接著說,那我在你原來宅基地那兒給你重蓋一新的房子,行不行?但是,這個想法同樣被方四海拒絕了。他總是講,這是我占的,我想不走就不走。
在村干部做了好幾次工作之后,方四海還是無動于衷。這把村干部給惹急了,一位村干部就跑去把方四海“打”了一頓。還對四海說:我真想一腳把你踢死,我給你建兩間新屋,把你住處還原好,你還不要,難道你睡廁所里就好啊。
于是,村干部不再搭理他,強行拆了他的家。
方四海氣著說:老子到北京告狀去。第二天方四海就在村里消失了,七八天都沒有見人。村里人就開始議論:這回四海真的到北京去了,村干部要倒霉了。
鄉里也來了人為村干部打氣:你管他(四海)到北京告狀啊,北京也要講理吧。我們幫他蓋兩間新屋還給他,這都還不行啊。
不多久,方四海從北京回來了,這件事似乎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后來,村里人才曉得,縣里接到了來自“北京”的電話,把事情來龍去脈如實對有關部門進行了匯報。但縣里給方四海撥了一筆錢,專門給他建造房屋用的。建好房后還剩1萬元,就打到方四海的卡里去了。
據村里人猜測,之所以方四海在村干部答應給他建房子的情況下還去北京上訪,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氣”村干部打了他;二是擔心村干部不真的給他建房,畢竟這屋子是他最后的居住之所;三是就想“多要點”。
方四海似乎是印證了村民的猜測,去北京“告狀”,成了方四海人生轉折的關鍵點。
此事之后,村里人沒人再說方四海懶,而變成了:“四海現在不得了,出了頭了。”
因為這次上訪不僅讓方四海有了新房子住,而且有了諸多意外收獲。
方四海既是五保戶,也是低保戶,因此享受到政策保障資金。以往的錢都是經村干部的手送給方四海,就像方四海自己說的:每年就給我300~400塊錢,管什么用。但是我又不曉得上面補貼我多少錢,因此給多少就接多少。
雖然包括方四海在內的村里人都知道,國家補貼的錢可能不止這么一點,其他的錢可能都被村干部給“吞”了。而方四海的上訪不僅讓村干部的“截留”行動就此收手,今年“低保錢”的發放方式就不一樣了,不用經過村干部的手,而直接打到他的卡上去。
此后,各種好處紛至沓來。
2017年6月,鄉里給了方四海兩袋米(20斤一袋)、一壺油(10斤)、給了幾套救濟的舊衣服,因為上面認為,他沒得吃啊,比較可憐。今年春節期間,鄉里又給了兩袋米(20斤一袋),兩壺油(共20斤),八包香腸,還有幾個咸鴨腿,兩床被子;還送了一個電飯煲和一個電水壺。
不僅如此,村衛生院還隔幾天就來給四海量血壓、測血糖,看看他身體怎么樣了。以后生病住院,還免費。村干部說,這是上面要求的,東西都是上面用小轎車運來的。
村民現在已經習慣這樣的場景:每次上面來人給方四海送東西,送東西的人把東西放在四海前面、把錢放在四海手上,來的人一邊男、一邊女地站在四海的兩邊,把錢交到四海手上后,要四海笑著拍照。拍完照后,那個女同志還拿出手機錄音,讓四海說一句:東西收到。
村里人就譏笑“上面的人”:你們隔幾天就來看四海,還讓四海和你們拍照。來的人說:我要不送到他身邊,不拍照,回來人家說我們貪污了錢。這是我的職責和任務,是對他應盡的義務。
很多村民認為,就不能把錢給四海這種人用,而應該給那些殘疾的、常年有病的、老了不能勞動的人啊。上面給這些人救濟、補貼一點,還有點良心,你給那些“石頭都能挑起來”的人,有什么用。
一張姓村民苦笑著說,四海現在比國家主席還快活呢。你看四海,“生懶死好吃”的,還給他吃、給他喝、給他穿,還送錢給他用,油米什么的都不缺。
“現在政府怎么養他們這些廢人,真是搞不懂。”一村民嘆了一口氣道:“國家也真是的,養那些“生懶死好吃”的人做什么,救濟他們又有什么用呢?你望著,后人向四海學習的人還多呢。四海恐怕還在心里想:老子不要做事,國家還養著我呢。估計以后我們隊里的下一代還有像四海這樣的人。”?
短評
村民的困惑
村民的困惑來源于政府行為與鄉土倫理之間的矛盾。近些年來,上訪行為成了基層官員晉升考核的關鍵指標,甚至構成對官員“一票否決”的剛性壓力。在這種情況下,方四海當然會成為基層人員重點維穩的對象,政府對財政資源當然也日益向他傾斜。這種用“資源”換“治理”的變通方式在轉型之中國社會尤為普遍。然而,這種“便宜行事”又往往與村民的社群倫理有所出入。對于村民來說,國家對那些貧困之人當然有救濟的責任,但救濟的對象是限定性的。進一步說,社群倫理所主張的是保障那些真正“需要”的、“弱勢”的、“救命”的人,而不能“幫能”、幫“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