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煢子
確定賈守仁變心了。不是猜測,不是孕期綜合征,郭琳和他說話時就能感覺到。她在談天說地,但沒有一個字進入他的意識,他不插嘴;郭琳咯咯笑時,他雖然也知道此刻是該笑的,也配合著咯咯假笑,可是完全不走心,像個戲子。不,是玩偶。等郭琳再重復之前的話題,他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譏笑她一件事翻來覆去地說,說到失去主題。和平是假象,郭琳懷孕三個月,異常敏感。查他手機、電腦,沒有蛛絲馬跡。當郭琳自己都想模糊過去算了的時候,老天爺導演了一幕劇,郭琳想告訴自己那不是事實,不料事實卻比想象的還要狗血。
那天沒有任何征兆地風和日麗,郭琳去做孕檢,正碰上賈守仁帶著個女人也在婦產科等叫號。那個男人燒成灰她都認得,此刻,那個女人倒伏在他腿上,眼淚巴巴的,賈守仁一下又一下用手指梳理她的長發。郭琳的心臟“咚”一下被洞穿。她身子晃了一下,完全忘記了自己身懷六甲,腦門一熱沒有任何思維,全部可支配系統包括末梢神經只提供給她一個指令,于是她一個箭步沖上去。
“賤人——”她感覺從自己身體深處發出嘶吼,然后就玩命去抓那個女人的頭發、臉、脖子。很快,那女人的臉連同脖子,被郭琳抓得如同剛耙過的地。等她反應過來應該反抗時,已經居于劣勢。賈守仁來抱郭琳,分明是拉偏架,可他怎么能治得住一個不要命的人、一個不要命的孕婦。郭琳不知道踹了他多少腳,咬了他多少口。賈守仁的扣子被扯掉了,手被咬得血肉淋漓。
看熱鬧的男男女女把現場圍得水泄不通,保安半天才擠進來,把三人轟到醫院門外。賈守仁讓小三先回去,那女人狠狠啐了郭琳一口:“本來今兒是來做流產的,現在我死也要把這個孩子生出來。”
賈守仁自然是要平息郭琳的怒火,悉聽尊便的意味。郭琳讓賈守仁把事情說清楚。但這怎么說得清楚。他不交待細節她不干,他交待了細節她更不干。兩個人不停歇地吵。那邊兒,小三的家人知道了這事,三兒的爸爸帶著她堂兄堂弟到賈守仁單位把他打了一頓。不離婚?那就拿200萬出來。賈守仁連20萬都拿不出來。
賈守仁挨了打倒沒多少怨言,只是善后無法圓滿,一籌莫展地回家埋怨郭琳:“你看,本來事情我已經快擺平了,要不是你,她已經把小孩打掉,哪有這么多事?”處于憤怒頂端的郭琳聽到這句話,情緒突然不知道何去何從:自己的委屈和洪荒之力還沒地方宣泄還沒有找到和解的理由呢,卻發現,最急于善后的竟然不是她這個原配,是要安頓那個小三。一想到需要對別人賠償,還被獅子大張嘴要了那么多錢,她一下子泄掉了滿腔五味怒火。之前她一直恨得失去理智,恨不得狗男女去死,直到聽到這句話,她竟平靜下來。原來真正的絕望是平靜,是心如死灰,是不想再多一句怨恨、爭執和解釋。他竟是這樣極端自私,出了問題是別人的責任,他決不反省。
郭琳也很悲哀,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歡天喜地揣著人家的種,沒有得到誠懇的道歉和悔過不說,事情竟然演變成她是個施暴者、破壞分子,而那個始作俑者、孩子的父親只會責怪她不懂事;另一個當事人變成受害者不依不饒。郭琳竟然因為老公的出軌而騎虎難下,成了眾矢之的。
郭琳想了很久,在賈守仁又一次問她家里還有多少錢可賠償時,這一刻,她決定離婚。孩子做過B超是雙胞胎,她舍不得打掉。自己的孩子,自己帶。一個月內離婚手續辦妥,賈守仁凈身出戶。離婚協議上注明,孩子出生后賈守仁每個月支付撫養費4000元,教育、醫療等其它費用,兩人二八開,賈守仁付八成。條款符合禮法,冰冷又富含了許多心酸的人情味。
隨著一紙婚書的扯碎,一切塵埃落定。是結束,也是開始。郭琳最崩塌的日子里,只有爸媽陪著。慢慢地有了胎動,還有孩子支撐著。她行尸走肉一樣,不知道該思慮什么,也不知道未來是什么。就這么一天一天地熬,她不信人熬不過命??僧吘剐睦锟?,郭琳吃不進東西。一個孕婦,除了腹大如鼓,其它地方都瘦骨嶙峋。
懷孕6個月去做四維彩超,醫生的眉頭蹙成一團:“胎兒……有點問題啊?!惫諊樀么髿獠桓页?,問是什么問題,醫生不肯說,讓她拿單子去找主治醫生。主治醫生看了,叫助手去找主任。最后來了一個看起來很權威的老太太,不說病情,只問郭琳:“你老公呢?”
“離婚了。”
“懷孕期間還能離婚?”
“是我一定要離?!?/p>
所有醫生的目光都泛出同情。
“這兩個胎兒……是連體兒。有一個已經沒有心跳了。還有一個,心臟有先天性問題……”簡潔的話語,猶如五雷轟頂,郭琳差點暈倒。
郭琳哭了,她舍不得已經和她血脈相連了幾個月的孩子們,更悲痛她失去婚姻的境地。醫生說如果想保孩子,只有一個解決辦法,就是現在剖腹,先切割掉那個沒有心跳的胎兒,再給另一個胎兒做心臟手術,做完后放回子宮。
“國內有這樣的先例,但是風險大,費用高,你要考慮好。”主任向她解釋了一下,在胎兒進行手術的過程中,她的腹腔是一直打開的,在那里等。這是用她自己的生命做賭注。
主任不建議她這么做,無論從人道主義還是醫學角度。她說:“你還年輕,以后要孩子的機會多?!焙螞r她還離婚了。
郭琳的眼淚沒停,一直嘩嘩流。她執拗地想:可是還有一個胎兒是活著的不是嗎,是他一直默默支撐她活下來的啊。醫生無法替病人做主,只好把她收留。醫院不準郭琳回家,死去的那個胎兒隨時有可能讓羊水變質,威脅她的生命。她只好打電話簡單把情況跟父母講。父母一聽,大呼不能冒險。他賈守仁算老幾,要拿一個好女子的命去賭。郭琳不讓二老把這事告訴賈守仁,但他們一趕到醫院就告訴她,已經通知賈守仁,怎么能不告訴他,她出了事他有責任,而且她住院他得出錢的。父母的選擇沒有錯誤,可郭琳卻認為,賈守仁似乎不能給她帶來什么支撐。
半個小時后,賈守仁來了。他胡子拉碴、形容枯槁。一進病房很熱,他想脫衣服,但拉鏈夾住了劣質夾克的布縫,用力幾次都拽不下去。他愈發緊張,搓著手問郭琳:“……如果做手術,孩子……會有什么后遺癥嗎?”
郭琳父母嗆他:“肯定會有后遺癥!那還用說嗎?”
郭琳離婚時父母就不想讓她要孩子,現在逮到機會立即從賈守仁這側來勸阻:“再說你那邊又不是沒小孩,這邊孩子要是有點什么事,將來也是你們的累贅——你跟你老婆的累贅。”郭琳苦笑,曾幾何時,她的父母不能允許賈守仁對她有一絲傷害,此刻竟然也需要賈守仁可以絕情絕義,讓理智替她做一個利己的選擇。
他們加重了“你老婆”的重音,說:“你那老婆肯定也不想再多養個小孩吧?”
郭琳打岔:“只要孩子有救,保不保是我的事,我保定了?!?/p>
賈守仁低著頭:“我尊重郭琳的意見?!?/p>
郭琳很意外,她不知道賈守仁這個決定出于什么目的,她還無法一下子相信,這個一直為他自己著想的男人會體恤她的疾苦理解安撫她的心。
郭琳媽仍不忘嘲諷他的小三:“你那老婆會高興?你不回去跟她商量?”
他仍然說:“我尊重郭琳的意見,誰也左右不了我?!辈⒂霉膭畹哪抗饪粗眨骸拔易鹬啬愕囊庖?,相信我。”
雖然一句“相信我”聽起來怪怪的,聽不大出來是要她相信什么,可能是要相信他在家里能當家做主?還是相信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他會負責?但不管怎么說,這總歸是叫她多份力量的一句話,郭琳還是挺感動的。況且,郭琳也來不及細想,醫生不允許他們再浪費時間,病情刻不容緩。
手術必須馬上進行。賈守仁東拼西湊了20萬塊錢。郭琳的父母拿她沒辦法,只好跟醫生千叮萬囑要保大人。賈守仁欲言又止,張了幾次嘴巴沒敢發什么指令。好在醫生說沒有“保大保小”這一選擇,大的保不住,小的就沒有存活的可能。老人這才放心一點。一個留在醫院,一個回去燒香拜佛。
陪手術的隊伍還是很壯觀的,該來的都來了。郭琳被推進手術室。由于不能戴眼鏡,她的視線是模糊的,長而整潔的走廊泛著金屬的光澤,像電影里的太空倉。那一刻,郭琳沒有慌亂,異常冷靜。只是覺得冷,她只感到從內向外的冷,她一直在發抖,但是并不害怕。母愛讓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鎮定和強大,她知道自己必須接受生命的審判,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她愛過、爭取過,輸了或贏了,她都接受。
胎兒被取出來,是兩個男孩。存活的那一個,由于心臟缺損厲害:是的,手術失敗了。郭琳在夢中也看到了兩個天使與她漸行漸遠,抓也抓不住,她在與她們揮手。
當郭琳重新睜開眼睛,面前是父母如釋重負的臉。郭琳淚流成河。
母親說:“別哭了,這也是孩子們自己的選擇?!?/p>
郭琳更難受,緣份盡了,就真的盡了。一臉灰敗的賈守仁想蹭上來說什么,被郭琳的親友轟走。她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直覺這是一生的訣別了。她扭過頭去,悄悄擦去淚水,告訴自己:這次,才算真的結束了。
出院后,郭琳休息了一段時間,開始鍛煉身體。她才發現自己對自己的身體有太長的一段冷落,以至于元氣恢復后,她全身的期待就像漿汁飽滿的果實。
半年后郭琳在健身房遇到了一個男人,很帥,過來搭訕。像果實一樣的郭小姐迎合著這雙意欲摘取她的大手,心底生出些羞澀。但畢竟是受過傷的人,又剖腹過,肚皮上有道疤,多少有點自卑。男人約她吃飯,她不敢應。下次去健身,卻又掐著點兒地碰他。來來回回幾次,男人不解,追問她到底怎么想的。她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現在就說自己的婚史,怕把人嚇跑;等感情培養起來了再說,又像是感情騙子。她本來就是個慢熱的女人,經歷過一場身心浩劫,也倒是有了許多耐心。不慌不忙地曖昧著。
郭琳最后一次見到賈守仁,是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里,賈守仁正在買東西,郭琳前后瞧瞧,沒別人。
賈守仁說:“恢復得挺好啊。”聲音酸溜溜的。
“怎么一個人?她呢?”郭琳波瀾不驚?!霸绶至?。”
郭琳大吃一驚。賈守仁說,他離婚時那姑娘一聽說他將來還要養倆孩子,嫌他窮,寫離婚協議也不跟她打招呼,很不樂意。她派堂兄堂弟過來,跟他爹媽要了十萬塊錢,然后果斷墮胎、分手。郭琳倒吸一口冷氣,瞬間明白了:所以,那個時候,他是真地想要她保孩子的,并不是出于對她的支持或感情,而是他需要保住這個孩子。
他始終未問過這個手術對她的影響,不是他相信醫術,相信她的決斷,而是因為她的死活并不重要,孩子才是他要的。否則在醫院她爸媽嗆他的時候他怎么不坦白這些?他一直偽造著自己還有一個待產老婆的假象,就是為了不讓人懷疑他的動機。一個人越是刻意隱瞞什么,就越是擔心害怕什么。不然他沒有任何理由,在她父母一口一句“你老婆”的時候,不做絲毫辯解。終于,郭琳相信,上一次婚姻帶給她的,不只是傷痛,還有教訓。至此,她才算通過了畢業考試,應該是不及格吧!
郭琳笑了笑,走了。這段時間,她一直覺得生活中像有什么事情還沒有了斷,不能夠叫她勇往直前。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她還沒有徹底放下,還缺乏一股力量叫她狠絕。自己的心底還是有一絲期望,期望什么呢?愛情還是良知?賈守仁都沒有。
她微笑著回到小區,神采奕奕地去健身。當她在跑步機上汗流浹背時,那個男人來了。
“嗨?!彼鲃哟蛘泻?。
男人無奈地笑:“嗨個什么,為了再次拒絕我先表示歉意嗎?”
她莞爾,問他:“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飯怎么樣?”
男人反而被嚇到:“???真的假的?你今天怎么跟以前不太一樣?”
她無聲,許久,她拉著他那雙滾燙的大手,去了天臺。慢慢停下來,把男人安置在地面做好,而她,優雅地坐到男人身邊。
她開始講……她結過一次婚,嗯……還有一對差點生出來的雙胞胎。男人怔了一下。她忽然微笑起來了。她覺得自己真厲害:離了婚,要保孩子,不怕死,一個人堅決地做了一連串叫人瞠目結舌的決定。
男人想了想說:“你長得像楊紫瓊你知道嗎,個性也像?!?/p>
“哦?什么個性?”
“strong(強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變成自己想變成的人。該抓住的抓住,該舍棄的舍棄,該放下的放下,什么都不害怕……很酷的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很酷,你是我最欣賞的那種女人。”
郭琳笑了,外面春暖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