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邢 華
記者:諸教授,您好!黨的十九大報告對我國未來一段時期的綠色發展,提出了清晰的行動指南,其中提到,到2035年,生態環境根本好轉,美麗中國目標基本實現。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個目標?
諸大建:這是我國從2020年到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里面的生態文明和綠色發展的目標。
我們今天的經濟社會發展,談不上是完全綠色的。一些地方的發展帶來了嚴重的自然資本消耗,包括資源消耗、污染排放、生態退化等。要實現綠色發展,必須大幅度降低自然資本消耗,這需要下一步花大力氣。
什么是綠色發展?就是讓經濟社會發展與自然資本消耗的兩條曲線脫鉤,做到發展源頭是完全綠色的,發展本身是綠色的。綠色發展不能搞“兩張皮”,不能發展模式是傳統的,在環境治理方面做一點工作,然后加起來就叫綠色發展了。這意味著,我們不能犧牲發展搞綠色,也不能只有發展沒有綠色,而是要把綠色拿到發展里面去,讓城市建設是綠色的、GDP增長是綠色的、人口社會發展是綠色的、交通是綠色的……所有的,都是源頭的綠色,而不是不改變源頭發展模式只是后期進行末端治理。
記者:到2035年,我們如何去判斷生態環境得到根本好轉,美麗中國目標得到基本實現?
諸大建:今天,我們的自然資本消耗仍然是在增長的,PM2.5增加、污染排放增加、土地消耗增加、城市“攤大餅”、水資源消耗增加……所有的物質消耗都呈現出一條上升的線。我們的目標是讓它出現轉折,變成倒U型曲線。先進國家的綠色轉型,在不同的環境要素上,都不同程度地經歷過倒U型反轉。
當實現了倒U型,就實現了綠色發展。倒U型最頂上的那個點,就是最關鍵的轉折點。當然,我們說生態環境根本好轉,不是指一兩個指標的好轉,而是全范圍的資源環境生態消耗到了那個轉折點,達到了零增長,然后進到下滑線的區間里,開始負增長,這就是具有宏觀整體意義的綠色。所以,判斷生態環境是否根本好轉,美麗中國目標是否得到基本實現,就要看2035年能不能實現拐點。
記者:2035年我國發展到達倒U型曲線拐點,大體要通過哪些途徑?
諸大建:按照十九大報告,實現這個目標是有系統支撐的,可以通過三種途徑實現。
一是末端治理,也就是污染治理。這是大家都認識到的方面,不用多講。我要強調的是,有的領導干部以為綠色發展就是加強環境保護,這是不對的。今天,僅僅做好環境保護是不夠的,因為發展本身不是綠色的,我們生產選的材料是污染型的,產品也是污染型的,后面的末端治理不能夠把問題都解決掉。我們把老問題處理掉一點,新問題還是這樣,就會不斷地產生污染,不斷地去處理,成為邊污染邊處理、先污染后處理,環境也日益惡化。并且,環境破壞后,不是短期就能恢復的,需要一個中長期才能恢復。
二是效率改進,也就是源頭綠色。這包括宏觀的產業革命和微觀的技術改進。第四次工業革命或者人工智能等技術革命,都是在源頭改效率。現在很多廠家生產產品是做減法,比如生產一個講話用的麥克風,從自然界開采出來100%的原料,經過各種各樣的流程和工藝減掉90%,真正用到麥克風上的也許僅有10%,扔掉了太多,導致只有一個點的收益,其他九個點是成本。假如我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3D技術做麥克風,它的組件是一層一層打印出來的,要多少材料就用多少材料,一點兒都沒有浪費,這是做加法。這種做加法的技術和工藝,需要多少原材料就用多少原材料,可以省掉很多成本,這就叫效率改進。但是,效率改進也有問題,無法消除反彈效應,即技術和產業結構不斷在往輕型化更高效率改進,不斷在做微觀綠色化,但是總物耗、總能耗在增加。道理何在?那是因為反彈效應GDP的總量在增加。單個物品的效率改進了,消耗降低了,但是GDP的總量即總的物質生產與消費在上升,導致總的消耗還在增加。所以,要實現拐點,光靠技術效率改進也是不夠的。

諸大建,同濟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博導,同濟大學可持續發展與管理研究所所長、聯合國環境署同濟環境與可持續發展學院綠色經濟責任教授、同濟大學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劃管理學組專家,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委員會管理學部委員,瑞士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全球未來議程理事會專家。2016年1月,獲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循環經濟領導獎。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 本刊記者 孫大勇/攝影
三是調節增長。十九大報告沒有對人均GDP、增長率等作出規定,這是要通過調整增長控制環境壓力,這是報告里面的非常重要的亮點。我們不追求物質增長的蛋糕無限擴張了,這樣一個不追求,是從數量型增長轉換為質量型發展的重要信號,可以真正為綠色發展提供保障。當然,我們不是不要GDP增長,我保守估算了一下,從2020年到2035年的15年,GDP翻一番應該是沒問題的,年增長率大概在5%左右,到時可以達到人均2萬美元以上。
末端治理、效率改進、調節增長缺一不可,十九大報告對這三個變量都有詳細的論述。三個變量三管齊下,經濟社會發展導致的自然資本消耗總量增長才會得到控制,到2035年,生態環境才會根本好轉,美麗中國目標才會基本實現。
記者:綠色發展涉及各行各業,涉及社會發展的各個領域。對于如何去實現綠色發展,您有哪些思考?
諸大建:2035年,這個拐點非常重要。只有在這個拐點以后,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天更藍、水更清、地更綠。要達到這個拐點,實現綠色發展,我認為主要包括能源、交通、產業、城市四個方面的脫鉤。
一是能源脫鉤。中國多煤缺油少氣,現在能源消耗的60%到70%是煤,到2030年,煤能下降到50%已經是很棒了。我們發展需要煤,燒煤就會產生PM2.5和二氧化碳,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大氣污染,但是不燒煤就沒有辦法發電,就沒有發展。這是一個兩難。一些先進國家為什么天變藍了,因為它從多燒煤變成了燒油和氣,特別是歐洲,更多地使用太陽能、風能、生物能等新能源。這就是能源轉型。所以,中國的問題是要在發展和綠色中找到一個平衡點,遠期要能夠讓新能源占主導,當前要對老能源進行清潔化、綠色化、低碳化使用,一步一步去做,讓經濟增長與燒煤和傳統的化石能源脫鉤。
二是交通脫鉤。中國的很多資源環境問題,也與汽車主導的發展有關。我們的城市內部,小汽車主導的發展模式很嚴重,城市之間的高速公路則是汽車主導的貨物運輸。現代化的可持續發展交通,并不是要道路很寬,小汽車開得很通暢。我們的目的,在城市內部是用地鐵和地面公交替代小汽車出行,在城市之間是用高鐵替代高速公路與小汽車出行。從2018年到2035 年,這17年要實現交通結構的城市內部和外部的重大轉型,把城市軌道交通系統即地鐵和高鐵網絡建成了,中國的現代化客運交通體系就基本建成了。
三是產業脫鉤。這又是一個大問題,我們今天的資源環境生態破壞,很大部分和重化工業有關。所以,一方面,產業要轉型為輕型化,增加服務業;另一方面,工業第二產業要與重化工業脫鉤,向現代制造業轉型,這都是結構性轉型的重要內容。
四是城市建設脫鉤。城市要綠色發展,就需要與土地空間進行脫鉤,做到聰明增長。首先,中國的城市要根據國土功能和生態狀況分成四類進行發展,即禁止開發區、限制開發區、重點開發區、優化開發區。其次,大中小各種規模城市不能孤立發展,要抱團,用較少的空間、緊湊的方式、功能互補來解決我們的城市化問題。再次,發展軌道交通拉動的城市模式,用公交導向的發展即TOD模式,圍繞高鐵車站和地鐵車站發展城市組團。第四,城市發展要強調“三生協調”,嚴格劃分三根紅線即永久農田紅線、生態保護紅線、城市增長邊界的紅線,把生產、生活、生態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