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錦佃
鍵盤上,我在用我粗淺的文字極力地還原一株玉米,一株長在潘家溝山野上的玉米。蘸著月色,和著四野的風,推開群山的影子,我試圖把東溝口上那塊叫“包袱地”的玉米地,以木刻版畫的形式呈現在我方塊的文字里,連同那些叫作玉米的莊稼。似乎只有潘家溝的玉米才會攪動我凝結的情愫,只因為那里的每一株玉米,連同它周圍所有的時空,曾經那么真切地貼近我的肌膚許多年。
沒有扛過三年鋤頭,絕不能輕易談論一株莊稼。莊稼長在土地里,再肥沃的文字也裹不住一抔最貧瘠的泥土,文字永遠抵不過最粗糙的手掌。對于莊稼來說,文字只是隔著紙面做著無關痛癢的撫摸,其實那些文字不過是伸過莊稼地的手,揉搓的是比莊稼更為柔嫩的情感。比如玉米,比如潘家溝山窩里的每一株玉米,縱使我的文字溫潤得能攥出水來,它的根系也絕不會朝著我呼喚的方向生長。文字不過是另一種農具,一柄劃動情感的鋤鉤,它只能游移在每一株玉米的周圍,跳著自我陶醉式的舞蹈,卻不能隨意地去碰觸它的根系和葉片。玉米很脆弱,在它生長的季節里你不會讀出它的強大,觸手的都是翠綠的柔嫩,讓人心疼的那種嬌柔。
我是說我在努力還原一株玉米,靜寂的夜里,我在慢慢地拉近和玉米有關的那些或早或晚或重疊或分散的記憶散板。
風是從北山梁上的板栗樹林里溜下來的,風穿過玉米地的田壟,擦過鼻尖時尚有淡淡的板栗花香。我站在包袱地的邊上,我貼近著一株玉米站著。我沒法具體說出我是站在哪年哪月的風里,就像我永遠無法說出飄過眼前的是來自哪一棵板栗樹的花香。初夏的陽光開始變得蒼白耀眼,玉米葉片上懸著晶瑩的露珠。玉米葉子擰著勁兒生長,它們相互搭接著,蓋過了壟間的空隙。玉米齊腰深了,從眼前鋪展開去,隨風晃動的濃綠把土地填得滿滿的。不大的土地,包袱狀的地塊,兜著這方寸的生機。我常??畤@土地的神奇,不論怎樣的種子,它幾乎都能幻化出迷離的色彩。土地是所有生靈的子宮,孕育著,吐納著,包容著。土地很少選擇,一棵樹,一株玉米,一穗稻谷,甚或是一株普通的草兒,它都會傾盡所有,讓愿意拔結的拔結,讓渴望開花的開花。在土地的胸懷里,所有生命生長的意愿都是理所當然的,土地從來不去拒絕,時光的流年里,只是在默默地等待一顆投緣的種子。
臨近小滿的節氣,父親開始在麥田里穿種玉米。我曾經一次次地跟在父親母親的身后點種。玉米種子撒進土坑的瞬間,我能聽到種子和土地碰觸時快樂的聲響。每一粒種子都是極富個性的生靈,倔強地守候著最適合于自己的時光,執拗地等待著那些時光里最為心儀的陽光、溫度和水分。那些玉米種子和所有的莊稼的種子一樣,都是攜著農人的呵護和關愛走過了屬于自己的季節,品味過成熟,享受過土地再次賜予的孕育的神圣,經歷了一粒種子所擁有的全部過程。它們很幸運,能夠很完整地走過一個生命的輪回。抓一把玉米種子放在手掌里,嗅著身旁小麥散發著的稻禾香,我不由得感念上蒼的安排,種子在更迭,莊稼在變換,小麥熟了就點玉米,玉米收了,再播種小麥。小麥種子在玉米秫秸還沒有斷青的時候開始膨脹,玉米種子在腐爛的麥茬邊萌發,很自然,很平常的更替和交接。不去問詢,也無須費勁兒思考,因為季節就在那里,土地就在那里,種子就在那里。
我貼近一株玉米站著,還是那株齊腰深的玉米,和剛剛冒出山尖的太陽。和玉米有關的季節里,當我再次站在包袱地邊上,玉米種子早已完成它華美的蛻變,一株株翠綠的秸稈和張揚的葉片,續接著的,該是一粒粒種子和每一個播種者的夙愿。
父親在薅草,地壟間起起落落的是父親的背。晨曦里,包袱地是一片翠綠的湖,父親是安靜的游魚。父親盡量不去驚擾每一株玉米,從葉片間穿過,也只是輕輕地挪移。他的每一次邁步,都近乎躡手躡腳,他用手推開眼前的玉米葉片,不至于讓它折斷。他拔一棵草,先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草根的深淺,碰上一棵牛筋草,父親用一只手摁住它根部周圍,不至于讓它被拔起時帶起太多的泥土,而傷及玉米的根系。薅完一壟溝的草,父親坐在地頭的石頭上抽煙,玉米葉片上的露珠濡濕了他的衣服,晨光里,他的背上隱約蒸騰著水汽。父親點上一支煙,看著玉米地默默地出神。他用眼神撫摸著一地的玉米,他的眼神里孕蓄的是幾十年的莊稼情結。眼前都是他自己的杰作,壟溝的走向,土壟的高低,種子的選擇,玉米的株距,肥料的厚薄,無一不經他精心縝密的籌劃。父親本身就是一塊土地,所有的莊稼長在真實的土地上,更生長在他的心里。在與莊稼耳鬢廝磨的晨昏里,父親變得和莊稼一樣安靜,坐在田間地頭,似一柄靜默的鋤鉤,更似一株深秋的老玉米。無須催促,浮躁的心不會催熟一株玉米,最矮小的一株玉米也在闡釋著最庸常的道理。只有等待,所有的美好幾乎都是在等待中長成。玉米種子在等待一個季節,變成翠綠的一株;一株玉米在等待一個季節,讓所有的籽粒飽滿充實。父親也在心底等待一個季節,只是安靜的眼神和嘴邊纏繞的煙霧遮掩了他所有的期冀。不是所有的莊稼都能夠收獲,一場風雨足以把玉米的秸稈全部撅斷,讓一切翠綠的希望夭折。在五谷雜糧來去匆匆的時光里,土地和莊稼就這么交織著父親的快樂和悲傷,交織著我那個叫作潘家溝的小山村的快樂和悲傷。
對于一株玉米,我遠沒有父親理解得那么深刻。我是吃著父親母親種的玉米長大,然后離開村莊的,遠離了村莊,遠離了莊稼。曾經的五谷雜糧漸行漸遠,連最后的一縷稻香也迷失在了繁瑣的工作和生活里。我很多次地走近玉米走近土地,很多次站在莊稼地上,但總覺得那些稻粱和自己無關,滿地的濃綠怎么也涂抹不到我的生活圈子里來。很少蹲下來去關心一株莊稼,也不去注意季節更迭中一株玉米的情懷,我依著一個局外人的姿態漠然跨過了一輪輪的青黃相接。
心底,依然執拗地迷戀著那種收獲的快感。當天空再一次變得高遠,最遠處的山梁也清晰可見,鐮刀會吻上玉米的秸稈。刀鋒貼著土壟掠過,一株株玉米從我的手間滑落。我每一次俯身,鐮刀便是幾個來回,噌噌噌的響聲是鐮刀和秸稈快樂的奏鳴。待手里攥得滿滿的,起腰,轉身,一摞摞玉米秸稈整齊地排列在我身后的土壟上。我喜歡這種感覺:靜寂的山野,高山扯起碧藍的帷幕,涼爽的風里,滿地的玉米秸稈依著同樣的姿勢,撲倒在濕潤的土地上,每一株玉米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是那么合拍地迎合著這個季節。父親母親圪蹴在壟溝里,將一個個玉米棒子掰下來,在土地正中間堆成一堆。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每每想起秋天,我會想起關于玉米收割的圖景:高山,藍天,白云,我的父母,高高的黃白色的玉米棒子堆。割完整片的玉米,我提著鐮刀對著曠野站著,涼爽的風颯颯地漫過來,滿地的玉米秸詩意地躺在秋天的懷抱里。成熟是如此安詳和坦然,讀不出半點憂傷,品不出絲毫的留戀,生命如山梁上的白云,輕盈,高遠,走過了,不帶走半縷顏色。一株玉米,最為樸實的莊稼,走過的,是一次次完美的生命旅程。
誰在暗夜里思念著一地玉米?誰在遠離村莊的日子里依然深情地遙望著山村的一株玉米?又是誰在豐盛的晚宴上念叨著幾粒玉米?很多故事藏在玉米里,很多故事因為玉米而變得苦澀悠長。莊稼喂養了整個村莊,連圈里的牛羊都會因為莊稼而變得膘肥體壯。村莊很多的年月里,玉米一直在做著苦苦的支撐,漫長的春荒里,人們吃盡缸底最后幾粒玉米,牛羊嚼完最后一根玉米秫秸,空著肚子在靜寂的夜里守望著青苗的生長。
在村莊的黑白影像上,遠房的二奶奶端著簸箕站在石碾旁,向著村口的大路上眺望。她在等二爺爺趕集回來,二爺爺去賣柴,一車劈好的木柴能換回幾斤玉米。說好了的,他會早點回來,一家八口人還要等著他糴回的玉米做午餐。等二爺爺回來,二奶奶會麻溜地從他的推車上用簸箕撮一些,倒在碾盤上,她一個人就能把碾子推得如風車般轉動。把那些玉米碾碎了,用細籮篩了,這個中午,她會用玉米面在大鍋上貼出焦黃酥口的餅子,再用玉米渣熬上一鍋粥,撒上一把菜葉。那些干蘿卜菜葉她早就泡好了切碎了,在菜板上放著。聽慣了兒女們滿桌上吸溜著喝湯,和咂著嘴巴咬嚼的聲響,能張羅著填滿每一個孩子的嘴巴,是她最大的快樂和滿足。日頭過晌了,二爺爺和他的小推車出現在了村口的老柳樹下,二奶奶迎上去,車上沒有劈柴,也沒有玉米。木柴沒有賣掉,寄放在別人家了。三十多年了,當母親為我講起二奶奶和玉米的故事,我仍能體味出二奶奶滿心的沮喪,想象出她面對滿桌兒女神情中的無奈。
莊稼是一種標記,玉米是一種歲月的符號。我完全可以把我過往的青春歲月用玉米和小麥來劃分,一份涂抹著青澀,一份寫滿了青蔥。十六歲的一個周末,我和我的同伴,右手推著自行車,左手拿著一個玉米煎餅,就這么邊走邊吃,快樂地行走在放學回家的一條山路上。我們吃的是飯包里剩下的煎餅,煎餅里卷著咸菜。每周住校五天半,煎餅是我們的主食。吃飯時,和同學端著夾著咸菜條的煎餅,邊吃邊打鬧嬉戲。有一回比賽吃煎餅,鄰村的一個同伴竟撐得半宿沒有睡覺。周末,飯量大的同學經常挨餓,一包煎餅須算計著吃才會熬過一周。若打理那些舊時光,玉米煎餅就是一根線,只需輕輕一提,童年少年的碎片便會沾上去,黏得讓人拿不下手來。
我們從來都沒有掙脫出玉米的懷抱,一個不識稼穡的孩童,可以沒有見識過一株玉米的生長,但一定品嘗過玉米的香甜。街頭或超市的貨架上很多色彩斑斕的美食,不過是玉米的另一種存在。不論我們以怎樣的方式方法來改變一粒玉米,卻都不會改變一粒玉米的初衷。
今我何功德,不曾事農桑。沒有攥過鋤柄的手,很難寫出“恒念物力維艱”的名句;沒在田壟糞土間踩過的雙腳,很難度量出一粒玉米的思想。從土地中走出,其實我們并沒有走遠,我們根本沒有走出莊稼的視線,沒有擺脫一株玉米對我們的眷顧。不大的城市,繁華街道的盡頭就是片片的莊稼,甚至在城市的夾縫里也生長著三三兩兩的玉米棵子。忽然覺得,其實我們和這個城市,和所有的城市,一直泊在莊稼的海洋上,一直泊在由玉米、小麥、大豆、高粱等五谷雜糧所編織的歲月時空里。我們在心底感念一株玉米,感念滿地的莊稼,感念供養我們長大的土地。夢回家園,頻頻的回望里,一株玉米仿佛就長在枕邊,扎根,拔節,隨著風獵獵作響。
深秋的庭院里,母親在晾曬玉米粒,持一柄木耙,將一堆堆的玉米粒攤平了,推勻了,拿一個馬扎坐在邊上納鞋底,不時地揮手趕一下偷食的老母雞。墻壁上掛滿了玉米吊子,秋陽下,滿院閃著金燦燦的光。那一刻,你會明白,這種美麗的莊稼為何叫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