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藍色的中海湖畔

李風軍

1

在魯北平原上，我淪陷于一座湖的蔚藍。

當遠處高樓上，十層二十層的窗口上掛滿的心事，在夜風里發(fā)芽、拔節(jié)，然后青藤般瘋長時，

當遠處酒樓上，洶涌的酒泛著紅色的、黃色的泡沫，咆哮而至，撞擊欲望的崖岸時，

只在藍色的中海湖畔靜靜地佇立，就足以安靜一顆躁動的靈魂。

當黎明的霞光開成艷麗的罌粟，誘惑一顆顆流浪的心時，

當玻璃的破碎聲，如驚弓之鳥音，射穿一座座膨脹的城市時，

一只低飛的鳥，貼近中海湖的藍色水面，尋找一條會說話的魚，訴說心事。

天界與水界之間的人間，在一片蔚藍中，擁有了一處安靜。在這里，孤獨成為一場難得的盛宴。

與一座湖對坐，穿過一座城市，抵達水的彼岸。

藍色的精靈閃著波光，靈魂的坐姿隨遇而安。

在魯北平原上，在濱州中海湖畔，一種水的蔚藍讓所有不安的靈魂淪陷。

2

西湖的水綠了浮萍，大明湖的水肥了荷苞，中海湖的水瘦著，瘦成一片簡潔的藍。

藍。瘦。

洗盡鉛華，只將一種顏色凝定為純情少女單純的眼神。湖波瀲滟，藍色的裙裾飄蕩成平原上的一襲長長的嘆號，嫵媚一個夏天。

夕陽如赤紅的珍珠，浸入沉靜的藍水湖。

沒有蒸煙裊裊，沒有玉笛蕭蕭，緋紅的霞光鋪在湖面上，等待你凌波而來，陷入藍色的誘惑。

單調(diào)，孤獨，寂寞的藍是靈魂的顏色。

面對一座湖，讀懂一種顏色，就讀懂一種靈魂。

是誰試圖將灰色的手探入湖水？他的靈魂卻沾染了湖的蔚藍。

以一湖蔚藍救贖一片下沉的落葉抑或是一條輕浮的游魚，然后，通過一條河，奔向更加蔚藍的大海。

今夜，天空的藍已成奢望，而中海湖的藍卻近在指間。

掬起一夜湖色，攬一懷單純的藍入夢。

3

與水相約。

五百年的等待，與一座湖相遇在一方藍色的水域。

藍色的液汁是黃河母親不朽的血脈里透明的精血，灌注進魯北平原黃土地的脈管。

這樣的夜晚，孤獨地坐在藍色的中海湖畔，回憶一段往事或抹去一段記憶，都是幸福。

風不語，風輕如絮；鳥不鳴，鳥靜如芷。只有湖水輕聲呼喚你，接近歷史，接近真諦，接近永恒。

平湖映秋月，長天逐日明。風冷露凝，蘸一毫藍墨，在平原的肌膚上書寫一個大大的“人”字。

4

夏去秋來，湖畔風剪一湖秋水粲然遠岸的華燈，留下月光在湖面上自由地叮當作響。

棲居在一棵水草的葉尖上，等待一滴夜露的降臨。

一滴水有一千種姿態(tài)，一座湖就有一千種姿態(tài)。

夜晚，中海湖的水是站立的。她踮起腳跟眺望一座城市，立體的或平面的搖曳，在電光陪襯的夜晚，嫵媚地招搖于藍色的湖面，醉了人心。

一湖碧水從夏日奔波到秋天，累了，困了，躺下來睡了。他舒展開四肢，像一個北方的漢子，睡在一個巨大的搖籃里。

打開夢的心事，正如湖畔風打開一夜的星辰或者又將其關(guān)閉。星落長湖，夢隨星去。

遠處的城市或更遠處的村莊里，秋日的螞蟻憂心忡忡地準備冬日的食物，而我卻面對一湖拆解支離破碎的文字。

螞蟻的世界是我久別的故鄉(xiāng)，今夜，我在湖邊打洞筑巢，企圖將我逼仄的世界聯(lián)通一座湖的遼闊。

八月的鳥鳴叫醒沉睡的湖面。是誰，拾起幾根飄動的鳥羽，和著幾聲鳥鳴，裝進中海湖藍色的畫框？

天亮了，打開霧霾做成的圍墻，放陽光進來。

晨風將天空的灰云掃進湖里，湖水卻愈加藍了。

5

也學古人，蕩一葉孤舟于湖心，去接近一個無塵的世界。

一舟，一酒，一月，一湖碧藍，足矣。

秋月皓然，湖水蔚藍，停棹湖心，隨波安然。

湖畔的木屋，熄了人世間的燈盞。看湖人夢游何處？

輕聲囈語，驚起了一湖靈動的微瀾。

夜宿的葦鳥，棲息在蒲葦上，今夜，它也詩意的睡眠。

一架風車，引你進入遙遠的童年。

水中望月。波心蕩，月無聲。脫下御寒的外衣，用赤子的肌膚去撫摸、吮吸母水的柔軟。

忘舟，忘酒，忘月。

穿越，回歸，沉入一座湖的蔚藍，在母體的宮壁間退化成一粒受孕于天地的藍色精卵。

與水相約，我俗世的靈魂瞬間失散。

6

在藍色的中海湖畔棲居了十幾年，渴望自己的身上染上湖水的藍色靈光，如湖畔的葦草。干凈的陽光在草尖上跳躍，輕盈的蜂蝶在花草間舞蹈。

月亮灣，情人島，通向藍色湖心的棧道，高高拱起的石橋，石縫間倔強生長的小草。

永遠期待美好的事情發(fā)生。在湖畔建一座小屋，放飛紛亂的心事，在屋內(nèi)貯滿陽光、風雨、蛙鳴，讓鮮花開滿湖畔，讓藍色的湖水貯滿心房。

有誰對湖狂歌，有誰對湖哭泣？湖水濯足，湖月洗心，拂面的弱柳拭凈歲月的浮塵。

在藍色的中海湖畔，一棵垂柳站立成佛，柳葉蘸露，度化岸上終生。

7

白色的鴿子是湖水放飛的眼睛。

城市的樓群在鴿子的眼底沉陷。

哪一扇窗戶是你棲居的巢穴？

哪一顆流星是我丟失的魂魄？

水中的流云是一只飛過的白鴿，它用一對翅膀丈量一座湖的遼闊。

一條魚漫游于藍色的水面，渴望與一只飛鳥嘮嗑。

天上的想進入水中，水中的想飛到天上，在一個秋雨霏霏的涼夜，它們的努力驚落了一枚湖畔的黃葉。

一葉飄零，像一個流浪的民工，在藍色的中海湖畔，找到了居家的感覺。

8

鴿子失落的羽毛，紛揚成冬季里的一場白雪。

掛上一片雪花，垂釣一湖凝碧的藍色。

萬頃湖面一夜白，引得詩人作釣客。釣雪臺上煮酒，釣雪亭上嘯歌。

湖上釣雪。釣雪的潔白，釣湖的蔚藍。

冬日的平原，大地在沉睡，一座湖卻醒著，它睜著明亮的眼睛，收攬一切純凈的光線。

鑿一處冰窟，附身傾聽一座湖的心音，有魚的唼喋聲自湖底傳來，一魚說：“好熱。”一魚說：“春天就要來了。”

坐在積雪的湖面上，掬一捧無塵的冬雪入口，我咀嚼出了五月麥香的味道。

9

春天，中海湖打開冬日的書卷。

種花的婦人頭戴一塊藍頭巾，侍弄一片花草。

我走近她。春日的陽光撫摸著她不再年輕的臉。她芬芳的臉頰燦爛了一湖春天。

她告訴我，她的家距離這里三十里路，每天的工資是五十元，要交十元的租車費（每天，她們由包工頭一起租車來這里干活），還剩下四十元錢。

她告訴我，郁金香的種球是大蒜（洋蔥）頭的模樣。

她用一塊手絹給我裹了郁金香的種球，讓我栽種在家里，說花開的時候，我家的陽臺上會溢滿春天的花香。

她說話的時候，起皺的眼睛像花朵一樣盛放。

她一邊勞作，還一邊輕聲地哼唱：“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她的歌聲讓一個行吟詩人汗顏。

她勞作的身影，引渡一個迷津的人，抵達一片藍水湖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