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華中師范大學教授范軍在公開場合建議,取消博士生畢業必須發表兩篇C刊論文的硬性要求。這番話立刻惹得爭議四起,有人覺得說到了心坎上,也有人直言,發不出論文還憑什么做博士?
所謂C刊是指南京大學“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CSSCI”來源期刊。現實中,高校和科研機構普遍把在C刊發表論文當成學術評價標準。職稱晉升、績效獎勵、博士畢業,都要看C刊發表論文篇數。
實際上,CSSCI是一個引文數據庫,有人認為,將其視為學術期刊排行榜或評價工具,是外界的誤讀和異化,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為什么學術界如此青睞C刊?
仲偉民(清華大學教授)
目前被大家普遍關注的期刊評價指標,主要是CSSCI(俗稱“南大核心”)、北京大學圖書館“中文核心期刊”(俗稱“北大核心”)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獻信息中心“中國人文社會科學核心期刊”(俗稱“社科院核心”)。三家當中,C刊影響力最大。
C刊目前收錄的期刊總量約占國內學術期刊總量的20%。除第一次來源期刊遴選由千位教授投票選出,之后都是依據引文數據進行。
除政治標準和規范要求之外,C刊主要使用“總被引頻次”和“他引影響因子”兩個指標,指標權重為2:8,均在期刊學科分類中進行數據排序。這兩個指標能夠較為全面地反映各期刊的影響力,20年來,這一排序依據基本為各界所接受,歷年變動比例約在7%,其引文數據分布和來源期刊結構都是比較穩定的。雖然時常有爭議,但還沒有人提出過可操作的替代性方案。
由于當下學術資源的分配和使用為行政部門所管理,這就使得似乎天然具備“公正性”的量化指標受到了特別重視。正因為C刊的引文數據庫得到了比較普遍的公認,越來越多的學術機構直接將C刊目錄作為學術評價及期刊評價的依據。由此形成一條邏輯鏈:用引文數據來衡量刊物,再用刊物來衡量論文,又以論文數量來衡量作者水平。
比如有的部門作評估,明確規定上C刊的論文才收入,沒有C刊論文就不算成果。個人要申請課題、評職稱、報獎項、博士畢業,等等,論文數量多少,有沒有發C刊往往被作為人才評價的最重要指標。以至于出現了學歷再高能力再強,沒有C刊論文就一票否決的怪現象。
不管主觀意愿如何,C刊已經被推上神壇,異化為一種權威的學術評價。我們應該明確一個事實:C刊是基于作者的引用行為和引文著錄內容研發的一個引文數據庫,其基本功能應該是檢索工具,而不是評價工具,更不是期刊排行榜。
熊丙奇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
一篇職稱論文,交幾千塊錢就能代寫保發,學位論文稍貴,碩士論文約5000元到1萬元,博士論文一篇大概五六萬元。論文買賣交易十多年前就已曝光,但代寫論文照樣明目張膽。
這一問題的背后,實質是教育和學術評價的“論文情結”:學術行政管理、評價,提出畸形的論文要求;為達到需求,教師和學生被逼“為論文而論文”;各類社會機構(包括期刊雜志)針對論文需求,推出“商業化”服務……
論文要求,表面上是對人才進行公正的量化評價,實際上不符合人才培養規律。
在國外,即使是世界一流大學,對博士生也通常沒有在讀期間必須發多少論文的要求,而是重點考察博士學位論文的質量;對碩士研究生、本科生,不僅不需要在讀期間發表論文,相當數量的大學連撰寫學位論文的要求也沒有。這些學校提高人才培養質量的途徑,主要是通過提高課程教學質量,加強過程性評價實現的。
國內一些高校不重視課堂教學質量,卻希望以發表論文代替正常的教育和學術評價,這是本末倒置。論文應該是創新成果的表達,在學術研究中,哪有那么容易就取得創新成果呢?
很多高校是把論文發表數量作為學校的辦學政績。學校管理部門更重視論文發表數量、期刊檔次,而不是論文本身的價值。很多學校在評價學生和教師時,只要求提交發表論文的題目、期刊以及相應期刊的封面和目錄,根本不對論文本身進行閱審。
說到底,根源還是在于由行政力量主導學術資源的配置。行政部門為追求政績,會制定以凸顯學術政績為主導的行政指標,以此考核、評價所有學者。除了論文,還有課題、經費、專利的考核指標,這就是行政主導的結果。這些指標貌似學術指標,實質卻是行政性指標。必須推進學術評價去行政化、去功利化,這才能恢復學術生態,重視學術研究的真實價值。
錢革(上海財經大學教師)
此番輿論再次關注把C刊作為評價硬指標的問題,事實上,這并非新發現,而是老問題。
一般來說,學術評價不外乎三種方式:自我評價、同行評價、權威評價。
不是每個作者都能做到客觀評價自我,這就需要引入同行評價。技術含量、勞動強度、資料是不是一手的、究竟花費了多少力氣,內行自然看得出;而同行專家的評價要真正“坐實”,還需要引入權威評價。如果整個學術群體上下流動正常有序,權威評價就必然真實有效。
然而,情況遠比想象的復雜。
同行評議的權力主要掌握在著名學者手中,這些學者的學術水平毋庸置疑,但在道德上我們只能假定其為普通人。
舉個例子,從科學史的角度看,沒有人能否定牛頓的地位。但當年英國皇家學會僅有的兩位頂級科學家牛頓和胡克在給對方的學術評議意見中都出現了多處明顯刻意貶低對方的內容。
而在權威評價方面,權威專家資源有限,面對眾多層次不齊的“科研成果”,即使現有的權威專家日夜不停地重審,恐怕也是僧少粥多,不能完成任務。
因此,即便大家對唯C刊的評估機制有諸多意見,但卻提不出可行的替代性方案。還有人認為,人文社會科學學術評價主要不能靠期刊論文,而應靠專著,這確有一定道理。但是如何避免“唯著作論”呢,現在的代寫專著、代署名主編等問題已經十分嚴重了。
雖然美國不看重“核心期刊”和“影響因子”等量化評估方法,只講同行評議。但完全照搬美國的同行評議辦法不適合中國的關系社會。我們的學術共同體并沒有真正形成,這種情況下,同行評議的結果往往更多偏向于權威、熟人、內部人士等,反而可能會使學術評價失去最起碼的客觀標準,導致權力尋租、學術腐敗等現象發生。
袁振國(華東師范大學教授)
我國科技人員發表的期刊論文數量已經超過美國,位居世界第一。而這些論文的平均引用率卻排在世界100名開外。真正高水平的論文,在中國不是太多,還是太少。目前的問題是,過度追求論文數量,只關注論文發表等級,是否發C刊,而不關注研究本身,導致垃圾論文滿天飛。
一項牛哄哄的科研項目,可以在三個月、甚至更短時間內完成。成果動轍幾十萬字,而內容卻沒有任何新意,復制粘貼出來的東西七零八落,毫無邏輯可言。這不僅扭曲了正常的科研人才評價體系,阻礙了科學研究和自主創新,也敗壞了學術風氣。
事實上,C刊本身也存在缺陷:比如人文學科相對于社會學科更偏重基礎研究,回應社會熱點不夠,引用率自然偏低。C刊以“他引影響因子”作為期刊的主要評價依據,沒有考慮到不同學科之間的差異,這是不科學的。
當然,三大期刊體系的各個指標是有其在各自領域內的價值的,只是當這些指標與個人的經濟利益、升遷緊密關聯時,就很難說能夠代表學術水平了。很多單位對論文看得太重,健全人才評價體系應該多管齊下,不要只采用一種標準,用論文來代替一切。評價學術水平、工作能力,要看代表作水平,關注作者真正有社會影響、政策影響、理論影響的作品。要充分發揮同行專家評價的作用,以同行的評判來衡量學術水平,而不是僅僅關注論文是不是被引用、引用了多少次,這在國際學術界也是更加實用的一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