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還記得，就慢慢記下來

荊承

也許過不了多久，母親會把自己忘記，會把女兒和外孫女也忘記，會把過去的苦澀與甜蜜也一并忘記。但是，至少在她陷入無盡的黑暗、混沌時，她是幸福平靜的。

1

小美坐在沙發上看著卡通片，吃著她喜歡的夾心餅干，吃得餅干屑到處都是。

母親對莉蕓說：“像你，用左手。你小時候也愛這么吃。”

小美是左撇子，莉蕓也是。吃飽了，小家伙躺進外婆的臂彎里，莉蕓的母親給她唱童謠：“噢噢睡覺覺，貓兒來了，逮耗耗兒。”

電視里還在播放《小豬佩奇》，莉蕓說：“媽，明天我們就回去了啊，下周有空再過來。”

母親拍著小家伙兒，“嗯”一聲。

莉蕓在市區工作，母親住在老家的院子里。這個距離說遠，開車3個小時左右也到了；說近，每天看望卻也不現實。

母親在院里開出一小塊地，種了茄子、西紅柿、黃瓜、豆角，春天撒下種子，施肥、澆水，給菜搭架。莉蕓帶著女兒回來時，就吃母親的小菜園里種出的菜。

母親說，要買一株蘋果樹苗、一株梨樹苗、一棵葡萄秧，種在院子里，等樹長大了結果了，小外孫女就能吃到外婆種的水果了。

如果日子一直這樣下去，可以算得上歲月靜好。

2

再到周末時，莉蕓沒能赴約。

正趕稿子的時候，母親打來電話說，有人給她打電話說她寄了非法的物品，需要去相關部門處理。

莉蕓聽了一會兒，明白了，母親是遭遇了電話詐騙。莉蕓在電話里說：“媽，你有沒有寄非法的東西，你自己還不知道嗎？別信電話里說的，他們是想騙你錢的。”

母親連說：“哦哦，他們說得很真，我就信了。我還把身份證號碼告訴他們了，沒關系吧？”

莉蕓開著免提，一邊繼續敲著字，一邊大聲說：“只要別繼續搭理他們應該沒關系啦。可你為什么告訴他們呢？以后不要多說話，接到電話掛掉就好了。”

“好好，人家打來了電話就想多聊一會兒。”可能聽出了莉蕓很忙，她喃喃地問莉蕓什么時候回來，又說你忙著吧，就掛了電話。

忙過了那段時間，再回頭想，莉蕓才感到母親的孤獨，不掛騙子的電話，大概只有想多和人聊一會天的人才會做得出來。

接到民警電話的時候，莉蕓以為自己遭遇了騙子，再三核實，才知道真的是派出所聯系她。

莉蕓趕到的時候，看到母親坐在椅子上，好小的個子，臉上有點委屈、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母親笑了一下，是那種老人承認自己沒用的笑，莉蕓猛地一陣心疼。

母親想念女兒和外孫女，想自己坐車到女兒家，卻迷了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腦袋里就迷迷糊糊的，想不起來你家在哪兒，也想不起來該坐哪趟車，真是歲數大了。”她悻悻地說。

接母親回家的路上，莉蕓心事重重。她沒想到母親的思念那么強烈，會輾轉乘車來找她，也沒想到母親的病愈發嚴重了。

3

如果不是母親患病，歲月靜好的日子會一直繼續，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樣。

但現實終究殘酷，知道母親患上阿爾茨海默癥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這半年來，通過吃藥，母親的病有所緩解，莉蕓掩耳盜鈴般地欺騙自己，也許母親就這樣好起來了，至少不會再惡化。

可是，這一天，母親把自己丟了。莉蕓長久以來的擔心又強烈地來撞擊她的心了。

“媽，這次來了就多住些天吧，反正老家又沒什么要緊的事。”

“不用，就是想看看你們。”母親左右地找，“我給你和小美帶了罐頭和白薯干。哎，我放哪兒了……”

“媽別找了，下次再說吧。”莉蕓想，也許母親丟在了車上、車站、派出所，或者根本還在家里沒帶出來，“晚上想吃什么？我做。”

“還是我做吧。小美呢？”

“她爸帶著玩去了。”

晚上睡覺前，母親把假牙取下來放在盛水的杯子里，小美說外婆笑起來像鋼琴。

事實上，莉蕓很少看到母親笑了，也只有在小外孫女面前，她才會這樣放松。

出去買東西或是逛公園，母親對于電梯、健身器材都生疏，也融不進廣場上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的圈子。她說有那力氣還不如干會活呢，城里人真是有勁沒處使。莉蕓有事情外出一天，晚上回來發現母親一天都沒出過門，問她，她說不認路怕走丟了。

不過三五天，母親就不愿意再住下去了，非要回老家去。莉蕓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坐車，于是租了車，把她送到家。

幫母親整理屋子的時候，母親突然嚇一跳似的，問：“小美呢？”

莉蕓看著她：“媽，咱沒帶小美回來啊，她在她爸那兒呢。”

“哦，對了，想起來了，那他什么時候接你回去？”

莉蕓停下手中正看著的文章，看著母親的眼睛說：“媽，我自己會回去。他不會再接我了。我離婚了，你忘了嗎？”

莉蕓也不知該說什么，她走出了門。回頭看時，她看到母親擦了擦眼睛，低著頭，嘴里小聲念叨著，找出一支筆在本子上寫著什么。

母親哭了，是哭女兒不幸的婚姻嗎？還是哭她自己曾不幸的婚姻呢？也許都是吧。

莉蕓很少看到母親哭，在女兒面前她總是堅強或是故作堅強。記得兒時也有這樣的一刻，那時晚自習下課，莉蕓歸家路上差點遇到危險，當她哆哆嗦嗦地和母親說這件事時，母親也是這樣哭。

莉蕓對母親說，會留下來住幾天。莉蕓不知道母親現在的情況還可不可以自己生活。

4

莉蕓偷偷看了那小本子，發現最近的一句話，是她回家那天母親寫下的：“莉蕓離婚了。”字體幼稚粗糙。

再往前翻，按著日期，有的寫著當天吃的飯、發生的事，和莉蕓的通話內容。母親并沒有記日記的習慣，現在卻要記下來，她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快忘了這個世界吧。

莉蕓擔心母親一個人住會出事，讓她去和自己住，母親卻說什么也不肯。她對莉蕓說：“你住的那個也叫房子啊？房頂是別人的地板，地板又是別人的房頂。你那不是房子，只是一個空間。我不去，嫌憋悶。”

回城里處理了一些事情，莉蕓帶著女兒來到母親的家。自從離了婚，莉蕓就辭了職，幸好自由職業能養活自己和女兒，否則不知道光是照顧女兒、照顧母親就會讓莉蕓經歷怎樣的糾結。

人這一生，總要有那么一兩次，為重要的人奔跑或是稍作停留。為重要的人，更為自己的心。

走過天橋時，莉蕓看著橋下如梭般交織的車流和人群，每個人都努力向著自己向往的生活奔去，不管它有多難。

搬回來住以后，母親的精神狀態明顯好了很多，整個人也像放下什么重擔似的，舒展開來。

小美每天提醒外婆吃藥。有集市的時候，三個人去趕集，買了蘋果樹苗、棗樹苗、梨樹苗、石榴樹苗和葡萄藤，因為母親始終記得小外孫女最愛吃水果。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兩個大人一個小孩種下那些小苗。

莉蕓推著粉色腳踏車帶著小美，走一條窄窄小路，天上有紅花一樣的太陽，有團團的棉花糖一樣的云彩，藍色天空，飛機畫出一條線，把天空分成兩半。母親淺淺笑著跟在身邊。小美又說外婆笑起來像鋼琴，莉蕓卻在春日的早晨，看到母親多年前曾擁有的那些美好晴天。

莉蕓每天和母親一起回憶當天的事情，陪她記下日記。也許過不了多久，母親會把自己忘記，會把女兒和外孫女也忘記，會把過去的苦澀與甜蜜也一并忘記。但是，至少在她陷入無盡的黑暗、混沌時，她是幸福平靜的。

向陽摘自《風流一代·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