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哥哥

岑桑

有時候，我覺得他很矛盾，一邊告誡我要放低自己，一邊又提醒我別丟了自尊。而我，卻正是聽著他矛盾的道理，開始學會了獨自在這個充滿誘惑的社會中，如何平衡利益與尊嚴關系。

1

我有一個哥哥，人很好就是學習不太好。念完初中，他就進了職校，學做廚師。老媽有時開玩笑說，送他學廚師真是對了。因為從那年起，家里做飯的工作就轉交給了他。他常會給我燉一碗枸杞豬腦，或是魚頭豆腐。他說吃哪兒補哪兒，要我好好學習。

而我就不太一樣，成績好得讓家里人處處炫耀。無論在家還是學校，我都是重點關注對象，所以，盡管我是妹妹，但很多年以來，我都用很“囂張”的姿態對待他。不過他從不介意。

剛上高三那年，老爸老媽都希望我能出國讀大學。可是沒想到，最先出去的，竟然是哥哥。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哥哥通過勞務輸出，去日本京都做廚師。

送機的那天，我躺在臥室里不肯起床。哥哥敲我的門說：“我要走了，你不來送我？我去日本，就當給你鋪路，幫你先聯系一下學校多好。”

我拉開門，對他說：“誰要你操心啊，你管好自己就得了。去了日本，你要好好炒菜，別一不小心被人家把你炒了！”

“丫頭，以后嘴巴可別這么毒，”他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明天想要吃我炒的菜，就不容易了。”

那是我第一次對他囂張不起來，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口。我說：“快走吧，磨磨嘰嘰地像老太太一樣，一會兒趕不上飛機了。”說完，我“砰”的一聲關上門，可是心里卻有說不出的難過。不久，老爸在機場發來短信。他說：“小琪，你哥可要走了。”

“告訴我干嗎？”我沒好氣地說。可是放下電話，我卻哭了。我不想說，我只是舍不得他。

2

就在第二年的春天，我考上了日本京都大學。

我的入學報名，安排住宿，都是哥哥幫忙辦理的。所以我到京都之后，完全不用像其他國內來的學生一樣手忙腳亂。不過我申請到的獎學金不多，需要打工才能維持生活。于是哥哥幫我找到一份發放紙巾的工作，就是把某品牌的紙巾送給路人。

雖然這種工作我沒有做過，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在國內，每條繁華的街道總能看到發小廣告、發傳單的人。而我送的可是紙巾，白白送給別人應該不會太難吧？

可是我錯了，日本不是中國，文化習慣的差異給我上了第一課。當我把紙巾遞給路人的時候，得到的不是接納，而是熟視無睹，或是冷眼。

整整一個下午，我只送出了6包。天色漸漸黑了，看著四箱滿滿的紙巾，我不知所措。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唉，就知道是這樣，你肯定送不出去。”

是哥哥。

我把雙手一攤，說：“這根本不是我的問題，日本人的性格太奇怪了，他們根本不要。”

“咱們比賽吧。”哥哥說，“我告訴你，做什么事都要誠懇，哪怕是你送給別人東西。”

那天，哥哥夾著兩只箱子走到馬路的對面，無論是面對成人，還是孩子；無論是接受，還是漠視，他都雙手捧著紙巾，恭恭敬敬送到每一個路人的面前。

我覺得那個樣子難堪極了，但真的很有效。哥哥手里的紙巾，很快就送了出去。

四箱紙巾送完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京都的街頭閃起漂亮的霓虹。畢竟我是女孩，以領先五包的速度獲勝了。但那一刻，我卻完全沒有勝利的喜悅，反倒坐在哥哥的身邊哭了起來。

哥哥看出來我的委屈，用力摟過我的肩膀說：“知道嗎？在家里我們是親人，誰都會寵著你，可是走到社會上，大家都是路人，你憑什么要求別人也寵著你呢？記住，長大就要先學會放低自己。不要哭了，畢竟你還有我幫襯呢。”

他說得很對，我真的不該哭。在一個陌生的國家，能有一個關心自己的親人在身邊，不是每個留學生都能有的幸運。

我抬頭問他：“你剛來京都的時候沒哭過嗎？”

“男人有什么可哭的，”他懶懶地向后一躺，“從小被你欺負到大，還有什么不能忍的。”

他的玩笑，不經意地碰到我敏感的神經。我悄悄側頭看他，發現他其實很聰明，至少送幾箱紙巾，就可以找出一個大道理。反倒是我，自以為天下無敵，原來只是家里無敵。

3

哥哥工作的中餐館很大，老板是個極為苛刻的日本人，在哥哥的懇求下老板終于同意我做個服務生。

那段時間，我慢慢地適應了在日本的學習和生活。有哥哥照應，餐館里的“前輩”也不會欺負我。其實，不論是日本籍，還是中國籍的服務生，都會撿食一些客人剩下的菜品。因為畢竟是平日難以嘗到的美味，而我從來不會。可是面對終日清淡的飯菜，又難免被美食誘惑。

哥哥看出我的心思，于是總會在上菜前，悄悄地撥出一點，幾盤下來，就是一盒豐盛的便當。久而久之，成了習慣。那一天，哥哥有事不在，有客人點了份昂貴的蟹肉餃子，廚師做完就出去了，留下空空的廚房和我。

我聞著餃子誘人的味道，忍不住偷吃了兩個，才匆匆地送上去。可是沒想到，當哥哥回來的時候，那位客人已經清點過數目，直接送到老板的面前了。

老板先是客客氣氣地免了客人的單，然后怒氣沖沖對我吼：“你給我解釋清楚！”

哥哥看著膽怯的我，明白了一切。他果斷地說：“是我吃了。”

“今天你就可以收拾東西走了。”老板冷面說。

送哥哥出來，我越想越氣：“不就是兩個餃子嗎？這么大驚小怪！我去找他，餃子是我吃的，讓他開除我。”

哥哥卻一把拉住我：“這件事要讓學校知道了怎么辦？”

我愣了，被學校知道，后果不堪設想。一個品行受到質疑的學生，明年的簽證都是問題。

哥哥揉了揉我的頭發說：“唉，以后不要任性了。知道嗎？盲目沖動就是犯傻！”

4

哥哥被辭退了，也就代表他必須回國。而且因為我的過錯，他也將不再被勞務推薦。

哥哥的機票訂在星期六早晨，站在京都機場的候機大廳，我愧疚地說：“哥，對不起！”

“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是我不該偷偷地給你分菜，差點害了你。你以后可千萬要記住，別再為了貪一點便宜就丟了自尊。”哥哥拍拍我的肩膀，溫和地說。

那天，我一直站在機場的玻璃窗前，看著哥哥的航班飛出視線。

在京都一個人的生活，充滿了孤獨和苦澀。沒有了哥哥的關照，我的日子捉襟見肘。一天晚上，我從餐館回到宿舍。經過走廊時，我見到一個破舊的微波爐扔在垃圾堆旁邊。每天夜里我回到宿舍，只能吃涼了的飯菜，微波爐剛好是我需要的。我二話不說，將微波爐搬回宿舍。

“你怎么能把微波爐拿回來？”同宿舍的日本女孩對我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然后激動地打了個電話。

好半天我才搞明白，在日本，電器、家具等東西是不能隨便扔掉的，要由資源再生商店負責回收，實在不能回收的要由環保單位處理。盡管許多人把這些東西放在門前，但絕不允許個人去撿拾，一旦被發現要罰款。

可是已經晚了，宿舍管理老師鐵青著臉進來。見我是剛到日本的留學生，她語氣緩和下來，只說給我一個口頭警告。

“違反了規定，我應該受罰。”我強忍住眼淚說，“明天我會到環保單位交罰款。”

深夜，我在被窩里偷偷哭了很久。交了罰款，我每天只能泡方便面了。但哥哥的話，時時警醒我，不要丟了自尊。

是的，在后來的日子里，當我一個人在校園里穿梭時，我常常想起哥哥的告誡。有時候，我覺得他很矛盾，一邊告誡我要放低自己，一邊又提醒我別丟了自尊。而我，卻正是聽著他矛盾的道理，開始學會了獨自在這個充滿誘惑的社會中，如何平衡利益與尊嚴關系。

人總要經歷自負、自卑到自信的全過程。而那些不可避免的疼痛，就是成長的教科書吧。

這一年的寒假，我回國了。我給爸媽帶了草餅和梅子酒。哥哥在一旁問我：“我的呢？”

我對他擠了擠眼睛說：“你的啊，得現做。等過年我給你包一鍋餃子吧，那是我欠你的。”

洪明輝摘自《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