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桃源

徐光華

世上最大的竹林在山陽，大得足以為萬千士子的靈魂撐起一片精神綠蔭。世上最美的風景在桃源，美得那朵生命的桃花在歷史的枝頭燦爛了千年。

千百年來，人類的精神屋頂、文化的精神源頭，就郁郁蔥蔥地生長在兩塊山野曠地。它們一南一北、一紅一綠，清純與不染，明亮與不羈，就這樣流淌在云譎波詭的歷史長河中，開放在靜水深流的時光里。

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瀟瀟俊骨相聚竹林下，恣意曠達，飲酒縱歌，寄情山水，棄經典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他們從文人志士的血泊中猛然醒悟，從獨裁昏亂恐怖的指縫里僥幸逃遁。生命的極度卑微和珍貴，對尊嚴的覺悟和自由的渴望，點燃了內心的極度痛苦、焦灼、彷徨、掙扎，他們試圖在竹林營造一方心靈秘土，用詩、酒、琴筑起自由精神的城堡，以告別塵世的鐵血情仇、權謀爭斗、宏謀遠圖，遠離社會功利、世俗目光、禮教規范，痛快淋漓地給生命放假。

那是一片無奈而詩意的竹林，嵇康打鐵，向秀拉風箱。熊熊爐火是精神夜晚最動人的篝火，鏗鏘錘聲迸濺出最瑰麗的光芒。星星和月亮輕撫那翠綠的衣衫，輕喚那不醉的靈魂，無邊無際星夜的琴音鐵火，飄然出一種獨特的人生風范、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意蘊和象征。

那是一片荒唐而高貴的竹林，大哭長嘯的阮籍、絕交的山濤、“死便埋我”的劉伶、“未能免俗”的阮咸、“我不卿卿”的王戎，明凈的生命線條纖毫畢呈、淋漓酣暢。玄談奇行的靈魂肌膚和精神肢體打通了中國文化的形而上部位，“佯狂”“佯傻”的風度解放出獨立精神和文化人格。生命形態和生活方式回歸了個體、回歸了本真，悲壯而絢麗地燃燒。

蒼翠和氣節哺育了清澈的生命美性，他們的靈魂和身子都長出了竹枝的高度和尊嚴。但畢竟，疏朗的竹林難以掩飾刀光劍影的現實，精神的星空難以遮蔽受難靈魂的聲聲哀號，其行色匆匆早已注定。所以，竹林的偉岸是蒼白的，是你爭我奪、爾虞我詐、言不由衷、趨炎附勢的藤蔓匍匐纏繞襯托的。竹林的翠綠也是縹緲的，是監視、黑暗、迷惘、專制、權術、斗爭、屠殺的血色映襯的。三千學子的請愿奏響了嵇康的刑場挽歌，《廣陵散》的曠世絕響蒼涼成精神奔赴，滴血的頭顱飄零成竹林最后的風景。

竹林倒了，猩紅的鮮血滲入龜裂的土地，也深深滲入文明史冊。竹林遠去了，可蔥蘢青翠的人性和良知就從那滲血的泥土里長了出來。

竹林醉了，七賢睡了，可靈魂還醒著。他們用桀驁不馴、狂放不羈，給自己的時代注入唯美爛漫的氣息和飛蛾赴火的胴影。這是文化及文人的第一次沉痛逃逝，以酷刑的名義索回一點尊嚴和自由，以血色的悲壯涂染了文明的綠蔭，以挺立的翠綠展示了理性的覺悟，以生命的代價屹立起精神路標。

此后，人們再也找不見那片竹林，看不到那片綠蔭，聽不到那聲長嘯。終于有一天，那個躬耕南山的五柳先生，在南邊用桃花筑起一灣“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源。它沒有竹林的縱深，卻另有一種無限向度的明亮和透徹。沒有竹節的傲然，卻有另一番潛藏生命底色的絢麗。山言水語里，是一種久違的熟悉和親近。

桃花的墻垣里，田野、阡陌、屋舍、雞犬、農夫、老人、兒童，構成遠離塵囂、寧靜富饒、古樸和睦的人間樂園。艷艷的桃花，從理想的彼岸、歷史的縫隙、時光的峭壁中探出頭來，亮麗成追求精神自由和超脫象征的永遠顏色。“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時間在這里停止了，歷史在這里消失了，文人志士的精神便自由地在山水中倘佯、飛舞。

紅堤綠岸、桃花流水，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隔開了此岸和彼岸，在山水與人文之間開鑿了一條走向自由的通道，在靈魂的山丘筑就了一道精神獨立的風景線。文化的山水里，可耕田，能讀書，采菊東籬，戴月荷鋤，自給自足的生態獨立和精神獨立，成為代代文人集體無意識的精神追求。

于是，桃源夢，長久存在于每個中國人的心里。后來的無數農民起義乃至“革命”，無不許下桃花源式的未來，只不過有的粗糙，有的精細。太平天國“有田同耕，有飯同吃，有衣同穿，有錢同使”，康有為、孫中山的大同思想與理想追求，也寄放在現實的桃花里。

就這樣，竹林和桃花在恐怖、罪惡、血腥的邊緣，浪漫而絢麗地生長和死亡著。竹林成了文化逃遁的現場，桃源則開啟了靈魂的精神出口。

從竹林到桃源，中國文化和士子精神從激蕩走向平實，從癲狂走向優雅，對于習慣于依附歷史尋找意義的傳統，顛覆得驚心動魄。

在一個生命被極度折彎的地方，也唯有從曠野長出的竹林，它的綠才能撐得起文化的綠蔭，讓靈魂有暫時棲息。也唯有從思想極地生出的桃源，它的潔凈才能容得下文人士子的逃遁，使精神不再四處流浪。

因為竹林和桃源，文化的面孔不再只是滿臉皺紋、悲悲戚戚，而開始從生存、心計走向高亢、遼闊、硬朗、健正。精神的步履不再只是老態龍鐘、心事重重，而開始從瑣碎、繁重走向輕盈、明亮。生命的質地不再只是匍匐跪拜、唯唯諾諾，而開始從沉悶、蒼白走向挺立、自由。

此后，每每在歷史長河的急浪險灘，總能看到河岸伸展著幾枝青青翠竹。每每在文明的山巒遭遇暴風驟雨后，總能看到幾點桃花笑吟吟地綻放在枝頭。

每個人的心中，都揣著那么一片竹林和桃源，盡管它永不駐足，永不固守，永遠向各種可能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