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松陽燕

韓小蕙

1、“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詩經·邶風·燕燕》

我是一只沒有家鄉的燕子，出生地不詳，家族不詳，年齡不詳，父母不詳。但我意志力堅強，雖然吃過無數艱難困苦，卻一直未泯滅對生活的信心。前半生漂泊，促使我總想找到一個后半生能夠安家立業的所在，是的，我在給自己找一個家鄉，她必須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一塊能讓我和我的兒女們幸福生活的樂土。

別看我個頭小，一副弱不禁風的外貌，但我內心其實很頑韌，且見多識廣。我到過亞洲、歐洲、美洲、澳洲的許多國家，這幾年選擇在英國居住，我喜歡這里的民居老房子，每幢都有一二百年的生命，還有的甚至是三四百年的老壽星了，但它們依然精精神神地屹立在一望無際的英格蘭高地上，像一座座極有尊嚴的紀念碑。之所以能達到這樣雄拔的境界，秘訣在于大英有著極為嚴格的規定：老房子的外形外貌一律不許動，只允許進行一些內部的現代化小改造，比如加裝一個廚房和衛生間而已。所以，這些老房子，也可以說是英國從都鐸時代，經過維多利亞時代和瓦特的蒸汽機工業革命時代，再到一戰、二戰和當代的一部社會發展史。

我在大不列顛已安逸生活了5年。本以為，此生就這么安安順順地度過了，誰知，某天飛過來一隊大雁，為感謝我熱情為它們引路，告別時，頭雁笑瞇瞇地看著我的眼睛，誠懇地對我說：

“你的祖先是來自中國的松陽燕。松陽在中國浙江省西南部，是一個青山綠水的仙境，回家鄉去吧，你會喜歡那里的！”

我大驚失色，頓時聽到有五個響雷在頭頂上炸響！（中國成語：“五雷轟頂”）

2、“燕燕于飛，頡之頏之。”

《詩經·邶風·燕燕》

望著遠去的大雁隊列，我的眼窩發熱，心窩發熱，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我趕緊沖到電腦前，上百度，去查找我的家鄉松陽。

歐麥嘠，真的找到了！原來，松陽現在是浙江省麗水市下屬的一個農業縣，是一片包圍在大山里的綠色小盆地，老百姓口口相傳，說在那里的大山之南，曾有一株10個人都抱不攏的大松樹，因此而得名“松陽”。古代時候，那里曾經是處州地區（麗水的舊稱）的糧倉，只要它的糧食豐收，周圍七郡八州甚至都不用種糧。后來，它又以煙草而著名，一度興盛到全地區40%的煙草交易是在那里完成的。現在松陽的當家產業又變成茶葉，其產值占全縣GDP的40%強。然而最可貴的，至今，松陽仍保有一條全中國僅存的明清老街，有2000多米長，街上商肆連綴，買賣興隆，幾乎全部保留著明末清初農業文明兼具資本主義商貿萌芽初起時的生活形態。今天的老百姓，就像他們的祖爺爺、老爺爺一樣，自自然然地生活著，該打鐵打鐵，該編篾編篾，該做松陽餅仍做好吃到爆的松陽餅，該唱松陽高腔的還在“咿咿啊啊”地唱松陽高腔……

在那條被稱為“當代清明上河圖”的老街上，也保留下來數十幢百年的老房子，門窗雕梁畫棟，天井苔痕碧綠，日日夜夜清切著“梧桐樹，三更雨……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的音律。我貪婪地端詳著百度上那一張張彩色圖片，突然，一顆小心臟狂跳起來：啊，我看到在不少老房子的屋檐下，這里，那里，筑著何其多的燕窩！啊啊，那是我白發蒼蒼的爺爺奶奶嗎？是我兩鬢霜花的爸爸媽媽嗎？是我風華正茂的哥姐弟妹嗎？是我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侄兒外甥女嗎？……

這，一下子勾起了我的鄉愁。鄉愁，雖不是錢塘江大潮的排濤，不是科羅拉多大瀑布的湍流，不是太平洋大西洋上的颶風狂浪，不是馬里亞納大海溝的深淵；但它是絲絲縷縷的桂香，是點點滴滴的更漏，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心悸，是生生世世的牽掛啊！

有一天，彤云流轉，漫天馳舞，美麗得讓我幾欲回巢而又留戀不舍。我心里一顫，實在耐不住了，終于下定決心：東歸，去尋找我親愛的故鄉！

3、“燕燕于飛，下上其音。”

《詩經·邶風·燕燕》

我當然知道，這一趟近萬公里的遠程意味著什么：大風，大雨，大浪，大山，大洋，大江，甚至雷暴霹靂，甚至彈雨冰雹，甚至粉身碎骨……但我已下定鋼鐵的決心，一定要飛回故鄉！

鄉愁啊！

我西曰歸，我心東悲。我，一只被故鄉呼喚得整日不寧的海歸燕，箭一般沖上藍天，向著故鄉松陽，千里江陵一日還！

還真就遇到了天雷陣陣，嚇人的大火球一個勁兒地在我身前、身后連爆，灼熱的氣浪壓得我的翅膀就像墜上了一座又一座大山。我覺得自己胸口發悶，喘不上氣來，眼看就要墜下云端了，突然，半空中響起一聲聲歌謠：

“雪花飄飄，外婆飲糕。

雪花濃濃，外公煎糖。

雪花滿大路，外婆做豆腐。

雪花滿大溪，外公削竹絲。”

這難道是松陽鼓詞嗎，我在百度上看到過有關介紹。但這段唱詞似乎有點前言不搭后語的，什么意思呢？我順著它的節律，一字一頓地唱出來，哦，突然明白了，這就是我們女孩子小時候邊跳皮筋兒邊唱的童謠呀。童謠世界各地都有，比如北京的有：“小皮球，香蕉梨，馬蓮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其從字面上看，似乎也完全不搭界。英格蘭那邊也有童謠，很著名的有一首《小貓餓死了》：“起風了，風把窗簾掀起來了。窗簾拍倒了花瓶，花瓶的水灑到地板上了。地板濕了，老婆婆滑倒了。她撞壞了椅子，木匠來修椅子了。木匠砍倒了一棵樹，大樹把面包師的房子砸壞了。面包師搬家了，老鼠沒東西吃了。老鼠不來了，小貓餓死了……”

我一下子笑起來。想起家鄉的千般迷人萬端美好，想起我們松陽的大家族——百度上介紹說，自古以來，松陽就因田園牧歌式的風光被稱作“桃花源”，吸引了中原士族大家和閩南族群遷居落戶，比如內孟村是孟子后裔聚集地，橫樟村是包拯后裔聚集地，楊家堂村是明代開國文臣之首宋濂后裔聚居地。松陽還涌現出“宋代四大女詞人”張玉娘，南宋左丞相葉夢得，明代永樂大典總編撰王景等人杰……這其中，最讓我縈懷的是一代才女張玉娘的故事，伊是松陽的“祝英臺”，不為錢財、權貴所動，一心忠于15歲時訂婚的才子情郎沈佺，在沈家道中落后不改其志，在沈病死后為其守節，苦熬5年終于絕食而歿。在她短短27年生命中，寫下纏綿悱惻、才華灼灼的《蘭雪集》詩詞兩卷，早在元代，當時最負盛名的學者、詩人虞集讀到其《山之高》三章，即擊節贊嘆曰：“有三百篇（《詩經》）之風，雖《卷耳》、《蟲草》不能過也！”后世的很多文士、名家，也都評價她的詩詞雖不很多，卻“差不多首首皆好”。

那么，我是哪個家族的后裔呢？我究竟姓什名誰呢？我的老祖們怎么又飛去了海外呢？……一念及此，我翅膀上突然就來了力量，重又箭一般向東，向東，下上其音，頡之頏之！

4、“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宋·張玉娘《山之高》）

心無掛礙。

無有恐懼。

究竟涅槃。

經過九九八十一的千險萬難，歷程九九歸于一的大苦大甜，那一天，到了，終于到了！

我終于回到了我的家鄉。

無師自通，我的啁啾立即就從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自然而然地轉化為松陽腔、松陽話……兩行喜淚“撲簌簌”滾下臉頰，歐麥嘠呀歐麥嘠，我的確是松陽燕的后裔！

海歸的感覺，就是回家的感覺，真棒呀！

雖然已經入夜，萬家燈火，我顧不上休整，一頭就飛向明清老街，那里的千盞萬盞紅燈籠，可比雨后被彩虹照耀的千朵萬朵玫瑰云絢麗多了，而我以前曾以為那是大自然中最漂亮的景觀……是的，這就是我現在的眼睛，凡是松陽的一切，都是最美的。

我竟然像夜鶯一樣上下飛舞，放聲高唱。直到天都蒙蒙亮了，這才想起，自己該找到松陽最美的一個所在，安家。

“騰身卻放我向青云里”。我心里歡暢著，先飛到著名的楊家堂村，哇塞，這個小村子真是太漂亮了，整個村莊坐落在一座環形的山坳中，20多幢土木架構的素顏民居，沿著山坡一級級修筑上去，形成了無比壯觀的階梯式古村落，人稱“江南小布達拉宮”。西藏的布達拉宮我去過，那里的基本色是黃與紅；而眼前的房屋一律是黑灰色人字瓦+米黃色立面墻，在金亮的陽光和周遭淡淡濃濃的綠蔭映襯下，簡直就是一副天堂景色……上帝啊，過去我在歐洲、澳洲、美洲哪兒都沒見過這么大美、巨美的景色——比如說我住過最長時間的英格蘭，那里是一望無際的緩坡丘陵，雖然綠草如毯一望無際，也是美不勝收的景致，但千篇一律的美容易造成審美疲勞，看多了也就看夠了；而松陽有層疊的青山，有飄渺的紗霧，有錯落的小路，有吐珠的瀑布，有四時的鮮花，有挺拔的古樹，有金黃的水稻，有肥綠的青蔬，有各式的民居，有多姿的草木，有活潑的飛鳥，有跳躍的小獸，有慈笑的老伯，有生動的村姑，有裊裊的炊煙，有天地的笑語，有心靈的歌聲，有滿滿的寧靜與幸福感……

除了天堂般的楊家堂村，還有仙境一樣的酉田村，那是常年逶迤在云霧間的所在；還有形似一只大鳳凰的平田村，那里有許多座由哈佛大學、清華大學建筑專家設計的老屋民宿，獲得過中國、外國的多項設計大獎；還有“復古”的西坑村，那里因古樹、古道、古民宅為背景而被譽為“中國最優美的小山村”；還有浙江省最大的客家古村落之一的石倉古建筑群；還有一座保存完好的木雕藝術民宅黃家大院；還有被稱為“東方比薩斜塔”的延慶寺塔……

哦，哦，不行了，不行了，我簡直要凌亂了—松陽的這兒、那兒，到處都這么美，我的家巢，可怎么選擇呢？

5、“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宋·張玉娘《山之高》）

我想來想去，實在下不定決心。要不，就去請教高人吧？松陽的人杰很多，給我印象最深的有兩個人，恰好一是帥哥，一是美女—抱歉抱歉，雖說在當下中國，這稱謂已經有點俗，可是請原諒，我這只才剛歸國的傻頭傻腦小燕兒，一時還找不到更恰切的比喻來概括他們倆。

帥哥魯曉敏是松陽作協主席，瘦瘦高高的，像一根青竹。這位松陽生、松陽長的嫡系兒子，幾乎秉承了這一方水土的所有優點，低調，內斂，不事張揚而認真地做人、做事。他最大的幸福就是讀書，差不多把有關家鄉的書都讀遍了，然后就跑去實地考察，一鎮一家地尋，一村一戶地訪，松陽的3街道5鎮11鄉401個行政村，差不多都快跑遍了。他的學問可真淵博，哪一個門樓，哪一扇木窗，哪一個劇種，哪一個世家，你就問吧，他皆張口就娓娓道來，我個鳥覺得，他真可稱為松陽的活字典！

美女姐姐叫葉大寶，初見她，我笑了半天，原以為這個名字是一位粗壯小伙子，誰知卻是一位含苞怒放的紅衣女郎。這姐姐好洋氣，總是穿著一襲紅長裙，在綠水青山中飄呀飄，那文藝范兒，比北上廣的姑娘們還時尚。卻原來姐姐是學藝術表演的，在北京、杭州等大城市工作過幾年，后來為了陪伴父母回到松陽，卻不想迷上了這里的民宿。她在“大鳳凰”的平田村里，與來自杭州建筑界的幾個精英分子，其樂融融地做著“云上平田”綜合民宿項目，建有四合院餐廳、爺爺家青年旅舍、茶吧、咖啡吧，還有農耕博物館，還有一間可以親自制作扎染的手工作坊云纈坊……大寶姐姐的紅裙子飄啊飄，跟著她游玩的游客們興奮地大呼小叫，村子里的爺爺、奶奶們也綻開笑臉，把自家生產的蘿卜、青菜、板栗、山果、豆腐……一趟趟歡歡喜喜送了來，那全是綠色的原汁、原味呵！

“爺爺家”，我眼睛一亮，心里立刻歡快地喊出來：“這名字好親切，興許我家祖輩的爺爺、奶奶，就都是在這里長大的呢？好呀，好哦，我就把巢安在這里吧！”

哈哈，現在，我是名副其實的松陽燕啦。我住在平田村的“爺爺家青年旅社”，歡迎你們大家來做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