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澤涵
那是個風很野的冬晨,聽著就慌。我被裹得像個粽子,兩只小手卻光著,奶奶昨夜也翻搗過箱柜,要找出那副手套來,“我明明記得從老家帶來了呀。”可愣是沒找著。
“你早上忍忍,我日里趕一副。”奶奶那干慣粗活的手從未失巧,就是樣式忒土。“你給我錢,我去攤上買一副不就好了嘛!”我說。“太貴了!”奶奶低語,“太貴。”
我把手往衣袋一插,悻悻上學去了。刺骨的風一個勁往縫里鉆,袋口自然也是縫。走了三里多,跑進教室時,身子是滾熱的,可手又冰又紅,感覺血漿凍住了似的。聽寫時,連筆都握不牢,我的字并不差,至少端正,可這回二十個詞語里,竟挑不出一個像樣的。
中午,我把聽寫本往奶奶面前一丟,不發一言。她看看我紅腫未消的手,又看看聽寫本,沉沉吐了一口氣,倒開水,調水溫,說:“泡泡吧,免生凍瘡。”
我將手浸下,身子為之一暖,卻沒接奶奶的話。她說上午被事絆住了,下午還得繼續。我還是沒說話。隔兩分鐘,她就幫我續一次熱水。
“你還不如早給我錢去買。”我雖這樣說,但并不以為她會爽快地給我錢。果然,她說:“下午暖和,不用戴手套,我晚上一定給你織好。”
我只吃了半碗飯,就回學校了。這是我的抗議。這些年,媽媽都有匯來我的生活費。可奶奶從沒主動給過零花錢,我討要也不給,有時在人前連哭帶滾,她或許會給個五角,又希望我能塞進儲蓄罐里。
奶奶是在晚飯后才拆起一件綠色的舊毛衣的,這就是織手套的毛線。早聽她說過,那毛衣已重織過三回,毛線已很纖細,深綠也成了淺綠。“舊毛線還有什么暖氣。”我捏著怪腔說。奶奶說不會的,她有法子。
我泡好手腳,抱著個暖瓶,去隔壁房間睡了。奶奶坐進被窩,關了燈,骨針和毛線交纏起來,她手藝純熟,只需偶爾借一下江對面馬路上投射過來的汽車燈光。細想,她對自己才叫吝嗇。一早外出辦事,來回要一天,若是忘記帶飯團,她也不肯買個包子的,就一直餓著。
半夜轉醒,下床撒尿,見奶奶的房門露著一條縫,時不時閃進來一道光,映出了她狹窄的雙肩,還在一針一針地打著。也許她真的老了,那么點大的手套以前兩個小時就成了,這次忙到半夜還沒完工。
我忽然心生歉意:“奶奶,你早點睡。”她說:“好,馬上就好,你快去躺下,感冒了又得花錢。”
我轉身就回房間,轉得很利索。
再次醒來,天已開亮,枕邊赫然放著一副毛線手套,五指張開,每指露半截指頭,沒有任何圖紋,然而,很緊,很厚實,細看,竟是雙層的,用力拉扯,毛線之間看不出一絲縫隙,套在剛出被窩的手上,好暖和好暖和,不輸毛皮手套。
平日這時,奶奶已在給我備早飯了,這會兒沒一點聲響,我急急跑進奶奶房里,她沒脫衣服,直接靠著被團,微鼾起伏。床邊放著一條淺綠的短圍巾,一頂淺綠的小帽,一只淺綠的襪套,還有未完的小半個拽在她手里。
“一口氣做完,省心省力,以后也不會忙亂。”奶奶忽然跳下床,“呀!我馬上做,外面很貴!”說的是早飯。
再精致的手套也有破舊的一天,遺憾的是,那份手藝也隨奶奶全身骨骼的壞死而埋葬。其實,回憶起來,那個通宵之夜本就也暖。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