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爾克斯到聶魯達（十首）

玻利瓦爾廣場

鴿子糞便下或許有

印第安人的鮮血

我蹲下來

咕咕咕咕

呼叫這座城市的靈魂

玻利瓦爾的劍刃

滴著雨水

古老的天主教堂臺階上

一只孤獨的鴿子

離開了鴿群

它久久靜止在那里

憂郁的鴿子不飛舞

它精氣四溢的眼睛

眼砂如隱藏的火焰

廣場上的雨

洗凈了每一只鴿子

漂亮的綠寶石脖子

紅色的趾爪

鴿子鴿子飛起來

太陽穿過云層

教堂的鐘聲即將敲響

安瑪格利特

牙買加女詩人

安瑪格利特

找到我簽名

她的父親

有一半中國血統(tǒng)

她的奶奶是廣東人

墨西哥中國少女小童

現(xiàn)場給我翻譯她的詩

她寫到北京酒吧

一個中國男人

讓她想起父親

她收藏了

中國早晨的落葉

她黝黑的皮膚

多像我曬黑的表妹

安瑪格利特

無數(shù)的小辮

巨大的耳環(huán)

纖細的腰身

在她的小國度

叮鐺作響

我來自一個大國

你奶奶的國家

她死于霍亂

渡渡坎

當(dāng)?shù)厝藥?/p>

到公園門口看電線桿上

一只渡渡鳥的標(biāo)志

渡渡鳥

我們所有人

都沒有見過它

小鎮(zhèn)總有鮮艷的顏色

土著老人坐在樹下

聽我們讀詩

天下老人都是懂詩的

我的《媽媽》

讓他們眼神憂郁

媽媽，緊緊擁抱我

在科迪勒拉山脈上

一個叫渡渡坎的小鎮(zhèn)

中年男人抱著嬰兒

長發(fā)飄飄的小女孩快速跑動

小鎮(zhèn)廣場坐滿了聽眾

他們從附近村鎮(zhèn)趕過來

鴿子在人群里散步

在我讀詩時它們飛過天空

翅膀啪啪擊打風(fēng)與白云

教堂的尖塔

在山下隱約可見

鎮(zhèn)公所的老式打字機

國家獨立的油畫

就在這所小房子里

鎮(zhèn)長告訴我

這里的人都是生活的詩人

他們表演一種鬼魂的戲劇

西班牙語的對話

仿佛馬爾克斯的祖母

在講故事

我朗誦后得到了城堡的鑰匙

我可以打開這里

每一戶人家彩色的門

哥倫比亞蜥蜴

植物園里的綠色紳士

一步一步小心謹慎

下巴上的胡子

背部的倒刺都是硬的

有人摸過

蜥蜴的皮膚嗎

一條爬向我們

另一條躲在水邊

它們高昂起頭

注視著陌生人

一個身材呈倒梨形的女人

對兩只烏龜情有獨鐘

它們趴在石頭上

向南美伸出龜頭

腦袋尖尖的孩子

有一雙蜥蜴的大眼

他們發(fā)出蜥蜴的叫聲

高大威猛的木棉樹下

我有一顆中國南方的

蜥蜴之心

多少年來

不被人察覺

我自己

也未必知道自己的

丑陋與溫柔

中部城區(qū)

孫諾告訴我

進入麥德林中部城區(qū)

要格外小心

一個日本人遭搶劫時

不愿給錢被活活打死

我們乘坐這個國家

唯一的火車

從植物園去天主教堂

廣場上有人彈琴

有人販賣色情光碟

神父坐在小木屋里

一個婦女在隔壁耳語

只有神父聽到了她的秘密

另一個老年婦女

懷抱塑料娃娃

那是她的孩子

苦難的人面容憔悴

跪在木欄上懺悔

我也跪下

頭抵在麥德林腳邊

做五分鐘虔城的人

武器廣場

大教堂彌撒結(jié)束后

市政府樂隊

在廣場的藤蔓棚架下奏樂

這是周日的早晨

站在武器廣場的人群中

眺望城外

白雪皚皚的

安第斯山頂峰

如果把監(jiān)獄建在山上

那多么美啊

如果我生在安第斯山脈

我會成長為一名馬夫

在皇家法院門外

跳下馬車

我運來了一車中國器物

在周日的早晨

雪山升起太陽的喜悅時刻

我緊張得渾身發(fā)抖

我親眼目睹圣母抱著嬰兒

上了另一輛馬車

那是西班牙人的馬車

我的亞洲長臉endprint

接近于印第安人頭像石雕

一個佛教徒

進了北面的中央郵局

我要給中國師父寄一張明信片

上面寫兩行字

我愛武器廣場上

所有憂郁的眼睛

太平洋餐廳

詩歌朗誦會后

圣母山上的落日

已經(jīng)失去了余溫

冷風(fēng)中

圣地亞哥人都很漂亮

他們的眼睛有雪的明亮

羅伯特先生

在太平洋餐廳款待我們

船長駕駛一整只鯨魚魚骨

水手呢

水手端來聶魯達湯

加勒比海

浸入了舌根

羅伯特先生

晃動巖石似的頭

我們坐在鯨魚體內(nèi)

只要按動墻上

古老的開關(guān)

海浪就嘩嘩

從盤子底涌出

將我們卷走

檸檬樹

街上的古樹滿是黃葉

七月，智利的冬天

讓人昏昏欲睡

我睡在賓館寬大的床上

檸檬樹站立在

窗外一戶人家的院子里

它是安靜的

又是熱烈的

檸檬有的青色

有的已經(jīng)變黃

這棵體態(tài)豐滿的檸檬樹

如一位智利的孕婦

她知道我來了

她知道我夜里睡得深沉

一個來自中國的男人

他有一顆檸檬之心

在地球南面舒展四肢

雙手伸出被子

夢里我抱著檸檬樹

一棵散發(fā)生育氣息的樹

她的甜蜜和幸福

她一樹的果實

只要我翻窗過去

就可以觸摸到它

海 獅

海獅抬頭

看見了我

它是一截礁石上的海浪

海獅

我智利的朋友

你翻身下海沖浪

一會兒

又回到我身邊

中國就在大海對面

只要你一直游下去

就會游到中國

我的家里沒有大海

但會有一張

你咧嘴

露出牙齒的照片

在智利的海岬上

聶魯達臥室的窗外

大海咆哮了一下午

他的第三任妻子

在墻上微笑

一只纖細的手模

放在書桌上

聶魯達寫一會兒

拿起望遠鏡

看看海上有什么動靜

海浪撲過來

又退回去

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一浪高過一浪

聶魯達腳邊的豪豬

這奇怪的動物

望著我

我們?nèi)ゾ瓢珊纫槐?/p>

他與愛妻的墓地

就在魚形旗下

夕陽往死者臉上

涂抹仁慈與愛

他們躺在海風(fēng)里

已經(jīng)平靜

黑島的傍晚

中國人走過古老的樹蔭

聶魯達永遠留在了這里

愛情無法估量

遺忘更加漫長

走過很多地方

他才回到墓地

回到智利的海岬上

大海也無法回答

今天的死亡之謎

詩人簡介：周瑟瑟，湖南人，詩人、小說家、紀(jì)錄片導(dǎo)演。現(xiàn)居北京。著有詩集《松樹下》《17年：周瑟瑟詩選》《栗山》《暴雨將至》《犀牛》等12部，長篇小說《曖昧大街》《蘋果》《中關(guān)村的烏鴉》等6部，以及三十集電視連續(xù)劇《中國兄弟連》（小說創(chuàng)作）等500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語、法語、西班牙語、蒙古語、韓語等多種語言，曾獲得“2009年中國最有影響力十大詩人”、“2014年國際最佳詩人”、“2015年中國杰出詩人”、第五屆“中國桂冠詩歌獎”（2016）、《北京文學(xué)》“2015-2016年度詩歌獎”等獎項。主編《卡丘》詩刊，編選有《新世紀(jì)中國詩選》《那些年我們讀過的詩》《給孩子最美的詩》《中國詩歌排行榜》《中國當(dāng)代先鋒詩選》（西班牙文版）等多部詩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