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靜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在劉震云的諸多作品中,《塔鋪》不是最成熟的,正如他自己在《〈塔鋪〉余話》中所說:“《塔鋪》不是一篇多好的小說,我應該寫出的好小說,還沒有寫出來。譬如,我最近剛寫完一個中篇《新兵連》,自我感覺,就比‘塔鋪’寫得好。”[1]不可否認,這有為《新連兵》做宣傳的意味。雖說《塔鋪》是作者早期的不太成熟之作,但是《塔鋪》對于劉震云的寫作生涯來說,是很重要的,這是他進入文學殿堂的敲門磚。同時,《塔鋪》也標志著劉震云前期模仿式寫作的終結,從此,他的寫作開始面向復雜的社會生活,并被眾多讀者所認可。
《塔鋪》所表現的愛情觀、金錢、權力以及社會預言性等方面,成為貫穿劉震云此后創作的主題;還有反諷的藝術手法,也成為劉震云后來慣用的敘事方式。同時,《塔鋪》在當代文學史上也有著一定的地位。然而,評論界對于這篇作品的研究并不多,大家普遍關注他后期影響力大的作品,這也是筆者重讀《塔鋪》并再闡釋的原因之一。
劉震云從1982年開始創作,經過5年的練筆,1987年在《人民文學》上發表《塔鋪》,引起了廣泛的關注。憑借《塔鋪》,劉震云獲得了1987—198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7年《人民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這樣全國性的大獎,對于一個初涉文壇的新人來說,無疑是對他創作的最大認可。劉震云也不負眾望,隨后,陸續創作出《新兵連》《單位》《官場》《一地雞毛》《官人》等優秀作品,成為當代實力派作家之一。摩羅評價他的創作“大感覺”“大蔑視”“大義憤”“大想象”[2],認為在劉震云的作品中,看到了魯迅筆下的憂憤、冷峻和荒謬,是一位具有大手筆的作家。
《塔鋪》作為劉震云的成名作,是以作者自身作為生活原型的。在小說中,劉震云用稍顯稚嫩的筆觸,描寫了一群有著各自夢想的年輕人,聚集到一個名為塔鋪的地方復習、準備高考。故事情節并不復雜,卻感人至深,因為它實實在在地向我們展現了那個特殊年代的年青人,他們真實的生活軌跡和艱難的心路歷程。
《塔鋪》屬于新寫實小說的早期作品,在敘述模式以及小說本身的結構上,與傳統小說都有了明顯的差異。在語言上,作者打破了傳統現實主義寫作中用最精煉的詞來表現最豐富的意義這一創作模式,甚至出現了完全相反的情況,作者用繁瑣的語言全景式展現農村生活的真實性,猶如記錄流水賬一樣,盡可能為讀者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敘述視角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上帝姿態,更多的是非理想化的描寫,甚至含有審丑的意味,帶有自然主義寫作的特征,跟隨人物與情節的發生、發展而敘述。小說呈現出散點透視,陸續地記錄現實生活的點點滴滴;通過客觀冷靜的描寫,刻畫出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
在《塔鋪》中,涉及到愛情時有兩種明顯不同的態度,代表著兩種不一樣的愛情觀。小說開頭,小白臉“耗子”就提到自己是干部子弟,是因為家人要求才來復習的,不過他喜歡的叫悅悅的女孩也正好來復習,悅悅是學生里最漂亮的姑娘,兩人正好借機談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在他們的生活圈子里,“耗子”處于社會上層階層,衣食無憂,他不需要為了生存而奮斗,不理解生活的艱難,做事單憑意氣,為了戀愛而戀愛。在他們的愛情無果的時候,他又想為高考而發奮學習。小說中另外一對戀人就是主人公“我”與李愛蓮,作為來自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來,目標很明確。所以,剛開始有人戲說“我”與李愛蓮戀愛的時候,“我”很反感,甚至極為惱火。李愛蓮最初引起“我”的注意是在炸了鍋的教室里,別人都在玩鬧,而她趴在地上“正和尚入定一般,看著眼前的書”[3]2,這種認真的態度讓人欽佩。相處的時間久了,兩人有了愛情的萌芽。李愛蓮雖然想與命運抗爭,但作為家中的長女,她更有為家庭承擔重任的職責。所以,當父親住院,需要大量手術費的時候,李愛蓮可以放棄心中所愛,委身于暴發戶呂奇。而“我”雖然很擔心“戀人”,可是在高考的關鍵時刻,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想李愛蓮留下的字條是不是真的,她是否真的已經在考場上考試了。還有一點需要提及的是,李愛蓮最初進入“我”的視線,是她那認真的模樣吸引了“我”,“我”對李愛蓮的愛,并非單純出于對異性的喜歡,更多的帶有一種對于窮人的憐憫與心疼,以及同為奮斗者的知己感。
小說里的這兩種愛情觀,已經明確地顯示出了作者的愛情觀,在他看來,愛情不過是眾多社會主題當中的一個,而且不是必需品,甚至是關鍵時刻可以割舍的那一部分。“我”與李愛蓮的愛情之所以是一個悲劇,就是因為兩人并沒有把愛情當作生活唯一需要的東西,在他們的內心深處都非常清晰地明白愛情并不是最重要的。除了愛情,生活還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問題,有很多現實的東西。在愛情和生活之間,他們選擇了更加現實的一面,所以李愛蓮自然地接受被迫的婚姻;對此,“我”即使心中痛苦,也不會有什么過激的行為,甚至都沒有想過要不要挽回這份愛情。
《塔鋪》中,主人公“我”與李愛蓮的愛情雖然無果,但也帶著一種詩意化的表述,兩人之間純純的愛的表達,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意。同時,小白臉“耗子”對漂亮的小姑娘悅悅的熾烈追求,王全和他又黑又高的老婆的農村婚姻,以及呂奇趁人之危用金錢交換與李愛蓮的婚姻,都帶有很強的功利色彩,不同類型的愛情和婚姻觀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劉震云的創作當中,這幾乎是唯一一部以愛情作為中心線索、貫穿始終的作品,而愛情或真誠或欺騙,都不免隕落于紅塵瑣事,這也成為劉震云后期創作中較為常見的主題模式之一。
關于貧窮的描寫,是現當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的主題。愛爾蘭劇作家喬治· 蕭伯納曾說過,“貧窮是我們社會的最大罪惡”[4],是窮苦人擺脫不了的隨身物品,貧窮對生活的影響顯而易見。老舍先生對貧困的社會生活有著豐富的描寫,特別是關于貧窮對于人性善良的侵蝕和磨損,更為入木三分。然而即使到了新時期,貧窮依然存在,《塔鋪》中對于貧窮的描寫俯拾皆是。如果不是因為貧窮,“磨桌”就不需為了避免在毒日頭底下割麥子而去讀書考學,也不會在無人的夜里偷偷地吃不知道是否烤熟了的蟬,這種粗鄙的生存讓人的尊嚴喪失;如果不是因為貧窮,缺乏金錢,李愛蓮不會把“我”吃過的留給她的那碗肉菜帶回家,給他生病的父親吃,更不會因為父親的住院費而放棄高考、嫁給暴發戶呂奇,從而葬送自己的理想;如果不是因為貧窮,父親不會連夜暴走180里的山路,借回那本薄薄的又卷又臟的《世界地理》;如果不是因為貧窮,王全不會因為農忙時節家中沒有勞動力收麥,而不得不放棄考試,這可是能改變他命運的良機……
在這樣的情形下,爹在毒日下給“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六枚雞蛋,顯得格外莊重。作品中有大量的這種細節描寫,充滿了對鄉村小人物物質和精神生活雙重困窘的體恤。此外,《塔鋪》中主人公“我”和其他幾位同學復習的原因,也大多和生活的貧窮有著脫離不了的關系,他們努力的目的就是試圖擺脫貧窮的處境。這種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人性關懷,幾乎成為劉震云后期創作的最重要的著力點。如《一地雞毛》中,對小職員的小林一家困窘雜亂的日常生活的描寫;《我不是潘金蓮》中,一個普通農村婦女李雪蓮,為自己洗清污名而不厭其煩地上訴;《我叫劉躍進》中,一個工地廚子,因為拿錯錢包而卷入一場陰謀之中,等等,均是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描寫。
貧窮導致生活艱難,苦難的生存環境讓人想要逃離。對苦難生活的表述,也是劉震云作品的主題之一。《溫故一九四二》,被認為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之一,也被劉震云認為是他自己的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新歷史小說。這部作品以中原腹地的河南作為背景,描寫黃泛區3千萬災民所面臨的慘絕人寰的饑餓和逃亡的歷史故事。時局動蕩,日寇入侵,天災加上人禍,讓人民苦不堪言,這個作品中對于苦難的描寫達到了極致。小說不僅僅寫了苦難的體驗,還有對于民族性的反思,面對大饑饉,身處其中的人們卻依然自我麻醉。劉震云把小說視角拓寬到貧窮之外的精神匱乏上,這在《塔鋪》中已初見端倪,并在其后來的寫作中不斷拓展。
劉震云小說故事發生的地點通常是故鄉,他以一種獨特的方式看待發生在故土上的人和事,通過紀實和虛構的雙重纏繞,讓故鄉進入另外一種存在方式。劉震云以自己的方式解讀著故鄉,或以游戲的姿態,或以漫畫的方式,影射或反諷,讓現實的一切顯得卓然不同,散發出奇異的光彩。這些在《塔鋪》中都有所反映。首先,故事發生的地點是主人公“我”復員后回到的家鄉,臨近家鄉有一個叫作“塔鋪”的鎮。其次,作者敘述的是恢復高考之后第二年,一群年青人回去復習功課考學。在敘述的過程中,劉震云大量使用了反諷以加強事件的戲劇性效果。
《塔鋪》這篇小說,本身就具有很強的反諷意味,帶有一種所謂的擰巴式的幽默。所謂反諷,可從字面上了解作者真正要表達的意涵,給人一種不失嚴肅的幽默感。在《塔鋪》中,反諷的描寫比比皆是,剛到復習班選班長的時候,“老師的眼睛找到我,說我在部隊上當過副班長,便讓我干。我忙向老師解釋,說在部隊干的是飼養班,整天凈喂豬,老師不在意地揮揮手,‘湊合了,湊合了……’”[3]2在講到“塔鋪”這個地名由來的時候,書中這樣寫道:“說是一位神仙云游至此,無意間袖子拂著塔頂拂掉了。”[3]3講課的老師看到沒有考上的又來復習的學生時,“不陰不陽,不冷不熱”,笑道“列位去年沒考中,照顧了我今年的飯碗,以后還望列位多多關照”[3]3。這樣的敘述,讓這位老師鮮明的性格和滑稽的形象在讀者面前浮現出來,具有相當的喜劇效果。
作品中有大量的類似黑色幽默式的描寫,這種描寫在劉震云此后的創作中逐步演化成一種獨特的審美風格。比如《手機》中,和房地產商嚴格在一起的那個當紅女明星,她天天唱的是歌頌祖國和母親的頌歌,不知道是歌曲還是別的什么因素,時間長了她患了厭食癥。厭食癥和愛國歌曲聯系到一起,這本身就有著巨大的反諷,讓人不得不思考其深層的關系。在《故鄉面與花朵》中,統治者常常改寫歷史的嘴臉,比如孬舅當上秘書長之后,說自己小時候聞雞起舞的故事,而在向姥娘求證時,卻得到完全不一樣的說詞。在《溫故一九四二》中,他把這種具有個性化色彩的幽默,賦予群體性的河南式幽默特點,并且將這種幽默感表達成了面對悲劇時的一種可笑的人生態度。這便實現了劉震云寫作“河南式幽默”的自覺。“這本書是喜劇,不是悲劇。它最大的震撼不是三百萬人死了,而是三百萬人死后我們對此事件的態度。我們河南人在臨死時總會為世界留下最后的幽默。”[5]這種寫作方式在《我叫劉躍進》和《一句頂一萬句》中,被運用得更加嫻熟。這種看似滑稽的表達,表面看似戲謔的意味中帶有濃厚的悲傷,在某種意義上說,也進一步加強了劉震云作品的美學深度。
權力意識,也是解讀劉震云作品的一把鑰匙。評論界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陳曉明認為:“劉震云的顯著特征在于他的‘權力意識’——權力如何支配人的全部生活。”[6]《塔鋪》中的權力不是文章敘述的重點,但是權力也總是若隱若現地發揮著作用。小說中,王全返回學校高考的原因是“看到地方上風氣忒壞,貪官污吏盡吃小雞,便想來復習,將來一旦考中,當個州府縣官啥的,也來治治這些人”[3]2。這種想法,雖說落后愚昧,卻也說明了權力對傳統的鄉村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主人公“我”當班長,這種看似偶然得到的權力也和“我”當過兵不無關系,盡管在部隊只是負責喂豬。“男生宿舍里,為爭墻角還吵了架。小房間里,由于我是班長,大家自動把墻角讓給了我。”[3]2這種權力意識在劉震云之后的作品中逐步發展,成為他敘述的重點所在。在他后來的作品中,如《故鄉天下黃花》《官場》《頭人》《故鄉相處流傳》《故鄉面和花朵》《單位》《一地雞毛》《手機》等,權力或多或少,總是在故事情節的發展演變過程或者人物形象的塑造中,起著或明或暗、或直接或間接的作用,成為舉足輕重的著力點或者化腐朽為神奇的催化劑。
權力是劉震云作品的焦點之一。縱觀劉震云的作品,他對于權力的認識也有一個漸進的過程,從權力的產生到權力的運行方式,他都有著自己獨特的思考和認知。權力對人的影響不僅根深蒂固而且潛移默化,比如《單位》中的小林,時時刻刻感受著權力的存在,單位分爛梨,剛提了副局的老張分到了一兜好的;老張當處長時,只能和大家共處一個辦公室,中午沒有辦法休息,但是當了副局長之后,就有了自己獨立的帶沙發的大辦公室。因為權力,辦公室里的人明爭暗斗,處心積慮,小林也由一開始的不在乎,在家庭的重壓之下,不得不向權力體系低頭。
《頭人》中,開頭就把權力作為焦點來展開,祖上本來只是個刮鹽土的苦力人,偶然請收糧食的人吃了頓飯,就成了村長,當了村長的祖上逐漸學會如何當村長之后,就明白了當村長的好處,有了熱餅吃,到處都有人喊他吃飯。隨著祖上的去世,當村長的人不斷變化,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權力對鄉村社會的沖擊和破壞。“故鄉系列”的三部作品,究其根源,也是對權力的描寫,只不過脫離了固有的形式,上升到了以現代寓言的方式來隱喻三個不同時期的權力演變。在權力的支配下,人性的泯滅讓鄉村幾乎淪為“荒野”。
還有,《塔鋪》中,講到李愛蓮為了給她父親治病,被迫與暴發戶呂奇結婚,“我”得知李愛蓮嫁人的真相找到呂奇的家,當“我”望見李愛蓮穿著“大紅的襯衣,綠的的確良褲子”,內心發生了不可言說的變化,這種金錢的作用和商品的出現,也預示著商品大潮即將來襲,從側面表達了商品經濟對于樸實的鄉村生活將要產生的影響。劉震云后期的作品中,也經常觸及到很多社會前沿問題,比如2003年的長篇小說《手機》,以及由這部小說改編成的同名電影,都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劉震云的很多作品也都改編成了影視作品,并且有較好的收視率,也說明了劉震云具有極其敏銳的捕捉社會熱點題材的能力。《塔鋪》雖文筆稚嫩,但在當時,恢復高考也是社會的最大熱點之一,能夠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劉震云及時地捕捉到了這個熱點話題。此后,他的小說中也常描寫社會最新的熱點。
《塔鋪》中所表現的愛情觀、金錢、權力以及社會預言性等方面,成為貫穿劉震云此后創作的主題;還有反諷的藝術手法,也成為劉震云后來慣用的敘事方式。可見,《塔鋪》在劉震云后來的創作中具有獨特的價值和地位。還有,《塔鋪》里使用了大量的方言,語言極具特色,為劉震云敘述風格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