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畫舞者

蔣世平

鼎城的民俗街，有許多非遺文化傳承人在這里設(shè)店立鋪：棕編、剪紙、九斗碗、竹編、面塑……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孫永凡老人是糖畫傳承人。此刻，他右手執(zhí)勺，一放、一抖、一頓、一提，那油黃金亮的糖液一絲絲流出來，凝固在潔白的砧板上，化成出山的猛虎、飛舞的金龍、展翅的蝴蝶、淘氣的小猴……大人們贊嘆不已，小孩們?nèi)轮I。

孫永凡的右手曾經(jīng)骨折，像根曲尺，不能伸直。執(zhí)勺作糖畫時間長了，骨頭就會隱隱作痛。

他活動右手的時候，一個中年胖子笑盈盈地走過來，說：“孫大伯，我要一只鳳凰，一條龍。”孫永凡答應(yīng)了一聲，如行云流水般“畫”著。中年胖子一邊瞧著孫永凡作畫，一邊說：“我小時候最喜歡吃您的糖燈影兒，到現(xiàn)在還想。”

當(dāng)?shù)厝税烟钱嫿刑菬粲皟骸O永凡聽了，兩眼笑得瞇成了一條縫。當(dāng)年他推著糖畫小攤滿城轉(zhuǎn)，吃過他糖畫的孩子成千上萬。

又一群游人過來了。有的以孫永凡糖畫為背景自拍;有的眼饞兒時的味道，買一幅糖畫吮著品嘗;有的感到好奇，對著糖畫不停拍攝。中年胖子瞧著這場景，樂悠悠地走了。

這時，人縫中鉆出幾個小孩，嚷著要馬、牛、狗。孫永凡忙得應(yīng)付不過來了，心想：如果兒子能回來，一起做糖畫多好！

正在這時，有個中年人從人群中擠過來，走進(jìn)了糖畫店，拿起勺子，舀起融化了的糖液，手腕一抖，一只小鳥落在砧板上，翩翩欲飛;中年人手中勺子又一斜，金絲流淌，一只小狗咆哮而出……圍觀的游人齊聲叫好。

孫永凡皺紋舒展，笑道：“子良，剛到？”

子良，就是孫永凡一直掛在心里的兒子孫子良。

“中秋節(jié)放假了，我順便來看看您這糖畫店鋪到底如何。”孫子良說。

孫永凡一邊作畫，一邊說：“你看，這一條街都是手藝人。政府修了這一條街，老手藝又有用武之地了。”

孫子良淡淡地問：“是過節(jié)人多還是平常也這樣？”

孫永凡笑了：“差不多。而今政府打旅游牌，突出我們鼎城的地方特色，來這里的游客一撥接一撥。我們這條民俗街，人氣最旺！”

孫子良不作聲，手執(zhí)長勺，如國畫大師潑墨揮毫，勾勾點(diǎn)點(diǎn)，時而慢如蝸牛，時而快似閃電，嫻熟地作好了幾幅糖畫。

孫永凡對兒子的手藝頗為欣賞。畢竟從小學(xué)技，人又有點(diǎn)靈氣，作起糖畫來，名堂比自己還多。只可惜，糖畫發(fā)不了財(cái)，在外擺攤，日曬雨淋，一天站到黑，真是門苦手藝;城管又管得厲害，十多年前，子良扔下了這祖?zhèn)鞯奶钱嫞鋈ゴ蚬ち恕?/p>

孫永凡不知孫子良到底對這民俗一條街的生意看不看好，想不想重拾糖畫。

晚上吃飯時，孫永凡問：“子良，我說的話，你想好了嗎？”

孫子良說：“爸，我在外打工這么多年，攢了一點(diǎn)錢，也想回家創(chuàng)業(yè)，就是沒想過再作糖畫。”

孫永凡勸道：“回家創(chuàng)業(yè)，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事，不如先作糖畫。一年下來，也有十來萬收入。這不僅能把孫家世代相傳的手藝傳下來，還能顧家管孩子。”

孫子良知道父親丟不下祖?zhèn)鞯奶钱嫛？墒牵粌H要養(yǎng)家糊口，還得掙錢讓兒子上大學(xué)、買房子，光作糖畫肯定不行。

一連考察了幾天，孫子良突然腦洞大開，決定接過父親的店鋪，把旁邊的房子也租下來，作為糖畫培訓(xùn)和親子活動的場地。果然，按照孫子良的謀劃，糖畫制作的生意更加興旺起來。

人一多，孫子良就有了表演欲望，他執(zhí)著勺，模仿著舞蹈動作畫糖畫，很有糖畫舞的味道，博得游人贊賞。

有網(wǎng)紅主播聞訊而來，把孫子良的糖畫舞進(jìn)行網(wǎng)絡(luò)直播，讓孫子良“糖畫舞者”的美名大紅特紅……

孫永凡看到孫家糖畫后繼有人，心上的一塊石頭終于放下，把精力放在了培養(yǎng)孩子們身上。每到周末，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往糖畫店鋪來。孫永凡看到孩子拿起勺子跟自己學(xué)糖畫，心里別提有多高興。

這天，孫子良正在揮動勺子，表演豬八戒背媳婦的糖畫。忽然，有一位身著城管服的半百老者拉著孫子擠進(jìn)來，大聲說：“老板，你這幅豬八戒背媳婦快點(diǎn)做，我孫子要一只豬八戒。”

孫子良一瞧城管老人，眼睛忽然射出異樣的光芒。他故意放慢速度，畫著豬八戒背上的媳婦，淡淡地說：“你急啥，一邊站著，慢慢等。”

城管老人的孫子哭鬧著要豬八戒。城管老人便把孫子抱起來，說：“老板，快點(diǎn)。”

“你也不瞧瞧，我是誰？”孫子良不滿地說。

城管老人急了，大聲說：“你是誰？不就是作糖畫的嘛。”

孫子良突然加大了聲音，吼道：“我是孫子良，十多年前，就是你掀了我的糖畫攤子。”

城管老人瞪著孫子良，氣沖腦門：“當(dāng)年那是我的工作職責(zé)，你還記仇？”

孫子良大聲說：“掀攤子是你的工作？把我老爸推倒在地，也是你的工作？”

孫永凡正在教孩子們畫糖畫，忽聽得孫子良在前店與人爭吵，心中一驚，連忙給孩子們布置了作業(yè)，然后跑了出來。

孫永凡一看，這位城管老人就是當(dāng)年推倒自己，害得自己摔斷右手的賈老鐵。這賈老鐵脾氣不好，干了一輩子城管，快退休了，還是個普通城管。

孫永凡連忙走上前，想給賈老鐵的孫子作個糖畫，息事寧人：“寶貝，想要個什么？”他又扭過頭來制止兒子，“子良，我們做買賣的人，可不許同客人吵架。”

孫子良的聲音更大了：“你看，我老爸的手，一輩子都伸不直，成了殘疾。爸，你來得正好，這是當(dāng)年推倒你的城管，這么多年，我一直記著，他欠你一句道歉！”

賈老鐵抱著的孫子又嚷起來：“我要一只豬八戒。”

孫永凡趕緊拿起勺子，說：“寶貝，馬上就好。”

孫子良說：“爸，他不給你道歉，你就不做。我們手藝人，不下賤。”

孫永凡飛快地做好了豬八戒，遞給小孩：“寶貝，你看，豬八戒來了！哈，爺爺送給你了。走吧，不要錢。”

小孩子?jì)蓺獾卣f：“謝謝爺爺。”

賈老鐵虎著臉，把五塊錢往砧板上一扔，說：“我家不差錢！這條街都是我兒子投資修的，一個作糖畫的，神氣什么！我要兒子不給你們租門面，你就搞不成！”

孫子良臉都?xì)獍琢耍鸬溃骸澳憬裉觳徽f聲‘對不起，我就不讓你離開這里！”說著，他從案板旁繞過來，抓住賈老鐵的胳膊。

孫永凡急得大叫：“子良，過去的事，還提他干嗎？放開！”他急急地走過來，攔住孫子良。

這時，有個中年胖子走了過來，看著抓住賈老鐵的孫子良，笑道：“你是孫大伯的兒子孫子良吧。早就聽說你糖燈影兒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是我們鼎城一絕。我今天特來一飽眼福。”

孫子良沒有想到半路上出來一個胖子，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覺得自己抓著賈老鐵也不妥，于是松開了手。

賈老鐵的孫子，拿出嘴里的豬八戒，朝中年胖子伸出手：“爸爸，抱我。”

孫永凡、孫子良一下子明白了，這中年胖子是賈老鐵的兒子。孫永凡早聽說賈老鐵的兒子發(fā)大財(cái)了，因此賈老鐵這個老城管，比城管局長他爹還要財(cái)大氣粗。只是沒想到，賈老鐵養(yǎng)了這么個溫文爾雅的兒子。

賈胖子抱起孩子，對賈老鐵說：“老爸，你看，我既然碰到這事，還得說你兩句。如果不是你當(dāng)年推了孫大伯一下，孫大伯的右手不會殘疾。你個人的粗暴，不能往城管這職業(yè)上推。這么多年了，你早就應(yīng)該說聲‘對不起，怎么拖到了今天還不說？”

賈老鐵在孫子良和孫永凡面前盛氣凌人，但是在斯斯文文的兒子面前，卻像個聽話的孩子，低著頭，紅著臉，小聲說：“孫師傅，對不起。”

孫永凡聽到這話，十多年的怨氣頓時煙消云散。他不好意思地說：“早過去了。也只怪我當(dāng)年心里只想多掙點(diǎn)錢，到處擺攤，不然，也不會有這事。”

孫子良不同意父親的看法，搶白說：“爸，不是生活困難沒有辦法，我們也不會到處擺糖畫攤子。”

賈胖子微微一笑，對孫子良說：“你說得不錯。城市建設(shè)落后所帶來的問題，不能由老百姓承擔(dān)責(zé)任。城市建設(shè)落后，管理現(xiàn)代化先行，是免不了這樣那樣的問題的。好了，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們的城市越來越好了，我們的生活也會越來越好。”

（責(zé)編：楊斯媛 shinrikamio@qq.com）